17歲的吳君(化名)終于說服了父親。2014新年將至之際,他計劃徹底告別學校去寧波打工。
在秦嶺深處一所縣級職業教育中心,他將成為“數控班”原有41個學生中第33個輟學的學生。
吳君在此只上了近6個月的課,此外以實習的名義在南方打了3個月的工。“學校里根本學不到想學的東西。”他對財新記者說。與其在課堂上終日睡覺無所事事、在工廠里做學生工被克扣工資,吳君更愿意早日去大城市打拼。
規模快捷擴張下的高輟學率
這并非個案。美國斯坦福大學、中國科學院農業政策研究中心發起,北京大學中國教育財政科學研究所、陜西師范大學教育實驗經濟研究所參加的“農村教育行動計劃”(REAP)測算,全國至少220萬中職學生在一年級輟學。2 114萬中職學生平均輟學率10.7%。西部61%的學生在中職畢業前離開學校。
“學生的行為選擇最說明問題:他們都看到了,上中職很無奈。” REAP項目主任、美國斯坦福大學發展經濟學教授Scott Rozelle說。所謂中職,指的是面向初中畢業生提供的高中階段職業技能教育,具體由中等專業學校、職業高中、成人中專和技工學校4類學校提供。
從2000年開始,隨著產業升級、經濟轉型,中國需要大量職業技術人才,加大職業教育的思路由此逐漸成型。為了激勵更多的學生選擇職業教育,中國在2006年著手建立職業教育的補貼制度。2009年,中職學校開始對農村家庭經濟困難學生和涉農專業學生免學費;到2012年,優惠政策已擴大到所有農村學生、城市涉農專業學生和家庭經濟困難學生。此外,涉農專業學生和非涉農專業家庭經濟困難學生,每生每年還有1 500元的助學金補貼。2012年,中國對中職學生的補助就投入了285億元,比2006年增長了34.68倍。
中職教育的招生規模不斷擴大。2009年,教育部的中職招生指標首次超過普高。當年的官方統計中,中職學生占高中階段教育招生數的比重達到擴招以來的最高點,超過普高達到51%。
教育部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司的有關負責人介紹,近年來中職院校每年的招生數量在700萬~800萬間,其中80%是農村的學生。對城市中無法考學的流動兒童,各地也將職業教育作為他們的出路。免費的中職教育在一定程度上被視作對教育公平的彌補,對農村、流動家庭的“饋贈”。
然而,政府大規模投入卻隨著學生大量流失而打了水漂。REAP的研究進一步揭示了學生輟學的原因:入學一年后,中職學生的基本學習能力大幅度退步;相較同等水平的普高學生,中職學生所謂的專業技能也無實質性的優勢。當調研員們問到還沒有輟學的孩子為什么不走,他們的回答都是:我的父母不答應。
學不到東西,學生當然就輟學
“我相信,在北上廣、江浙,會有一些不壞的中職學校。但在內地,尤其在中西部,合格的中職學校少之又少。”Scott說。REAP團隊從2011年開始研究中國的中職教育對人力資本發展的影響。走訪了上百所中職院校后,Scott對中國中職教育的印象是:良莠不齊。
首先是招生的混亂。多數學校兩季招生,且常因招不滿學生推遲開學,不少學校秋季學期要到10月底才能開課。
其次是課程的開設缺乏科學的依據和規則。Scott介紹,REAP本來抽樣了300所中職學校的計算機專業,但11月開學時調研,只有250所學校真正開課。第二學年再回訪,只有180所學校還在繼續教——其他70所學校的計算機專業則因學生流失、人數不夠而撤并。“中國教育系統搞各種各樣的評估,從小學、初中、普高到大學,都有教學評估。”Scott說,“唯獨職業高中,沒有規范的評估。”
其三是實習的混亂。“就看當地的工廠,誰需要工人,臨時把學生弄到工廠里,實習兩三個月。”REAP項目組一成員認為這無助于提高學生的技能。
如此混亂的職業教育,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提升中國的人力資本?REAP的研究由此從兩個維度開展:一是考察學生的職業技能究竟有無提升。中等職業教育的首要職能,就是幫助年輕人獲得市場需要的中等職業技能;二是考察學生的基本能力,如在數學、閱讀、科學認知方面的能力。Scott認為,一個快速變化的勞動力市場需要勞動者具有終身學習的能力,而這都是以語文、數學這樣的課程培養的基本素養為基礎。
項目組隨機抽取陜西、浙江兩省超過1萬名的計算機專業中職學生及學習了計算機課程的普高學生,在高一年級開始和結束的兩個時間點,對他們進行數學和計算機技能方面的標準化測試。對比兩次數據,又對缺席的學生進行個案追蹤,確定最終的輟學率等數據。
REAP最后發現,在數學能力上,中職學生的分數不僅被普高學生拉開差距,而且和自己入學時相比都在退步。而學習了一年計算機專業的中職學生,和平常一周僅開一兩節計算機課程的普高學生相比,計算機的技能并沒有明顯優勢,甚至進步的速度還顯得更慢。
“學不到東西,學生當然就輟學。”Scott說。研究顯示,與同等水平的普通高中相比,職業學校的輟學率高出了4個百分點,低收入家庭和學困學生的輟學率明顯更高。在高一1年,中職學校的學生流失率達到了10.7%,內陸貧困地區更高達22%。
“中國在這樣的中職教育上進行大規模的投資,就是大浪費。”Scott說。
數百億元補貼后的生源爭搶戰
這顯然不是教育部門期望的結果。
“中職教育對農村家庭是最實際的選擇。”教育部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司的一位負責人介紹,根據教育部的測算,農村學生若選讀中職,3年的花費是1.5萬~2萬元,但若選擇普高、考大學,家庭平均支出5.5萬~6萬元。與大學生就業難形成對比,中職就業率在95%以上,學生能學到技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給家庭帶來收益。“國家對農村職業教育比普通高中投入更多。目的就是幫助農村學生掌握技能,更好就業。”
這一思路背后是無奈的現實。中國競爭性的高中教育體系下,中西部的農村地區本來優質教育資源有限。農村學生接受的基礎教育質量低下,考不上好的高中,與一流大學更是無緣。REAP的另一項研究顯示,貧窮農村地區的高考錄取率只有15%到20%。
面對農村學生對優質高中教育資源的渴求,中國的策略并非加強和擴大農村普通高中,而是在調整教育結構,把一半學生向職業教育分流。由上至下,很多地方把普通高中與職業高中“學生比大體相當”作為一項考核指標。
由此帶來爭搶生源的招生亂象。長期研究職業教育的湖南省教科院研究員歐陽河說,各學校普遍把招生任務攤派給教職員工,完不成任務的教師甚至不能續聘,招一個學生發勞務費400~1 000元。許多初中不堪其擾,甚至規定,“撿破爛的和中職學校招生的不準入內”。
“現在不僅給老師攤派任務,還給學生回扣。”吉林一所省級重點中職學校的老師更為無奈,“學校都免費了,要倒給學生錢。哪個給錢多,學生去哪個。”為了保證本地“普職比”達標,很多縣只許學生報考本縣的職教中心,反而讓市級、省級的學校招生更難。
與此同時,為了招進來的學生不流失,各學校也想盡辦法。REAP成員、陜西師范大學教育實驗經濟研究所所長史耀疆介紹,部分學校的做法是克扣學費。學生在開學時照常交學費,一學年結束、交了第二年學費后,學校再把上一年的學費退給學生。國家所發的1 500元助學金補貼,打在學生實名的銀行卡里,而這張卡也由班主任集中管理。REAP團隊在河南調研的103所學校,部分學生的資助卡都扣在班主任手里。
即便如此,西部大多數地區“普職比”仍遠達不到1‥1。在陜西某縣,普高學生8 000多人,職高學生僅1 500多人。該縣教育局副局長感嘆:“差得太遠了。”
上級教育管理者對此并非不知情。西部某省一退休的教育廳官員告訴財新記者,在“普職比”“大體相當”的要求下,上報的數據處處作假。“但要應付上面,我們也只能要錯的數據。”他舉例,一些職教中心招生困難,都是高考復讀生在校內上課,學校既能出租教室,又能借此虛報招生數,“報上來500人,真的學生只有200人”。至于多領的補貼去了哪兒,“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2013年5月,兩起職業院校套領補貼的事件先后被曝光。其中江西應用工程職業學院以分散辦學為名,虛假編造學籍,違規套取國家助學金1 892.25萬元。
2012年8月,湖北省紀委通報,2007年至2010年,湖北省教育廳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處工作人員,對虛構的中職學生學籍未嚴格審查,致湖北應用技術學校騙取國家助學專項資金73.764萬元,湖北現代科技學校騙取263.55萬元。
虛報學生人數、編造虛假中職學生檔案以套取學費補貼和國家助學金,在中職教育領域相當普遍,甚至已成“公開的秘密”。
中國需要靈活的職業教育
“教育是為了未來。”Scott解釋,中國正處在經濟轉型、產業升級的變革時期。產業人才的培養,需要更有遠見,“要看到2030年的中國需要的是什么。”Scott認為,對勞動者而言,他需要的不是當前這些即將被淘汰的產業所要求的技能,需要的是一個學習的工具和適應新環境的能力。“他們需要學習怎么去學習。”Scott認為,企業真正需要的人才,應該是企業自己培養。“學生有了學習能力,企業根據自己的需求進行培訓,有什么是學不會的?”
浙江一真空器皿制造企業的人事負責人對財新記者說:“中職學生畢業后招進來,一開始肯定不能用。”他介紹,新員工進廠后,有2~3個月的培訓期,以老員工帶徒弟的方式進行大量實操訓練。至于學生們在學校里的所學,他認為有用的還是學生的基本素養。
“中國的職業教育體系到了做大調整的時候了。”歐陽河介紹,中國中職、高職規模都很大,中職“教能過剩”的問題已經凸顯。在他看來,中國在普及高中階段教育過程中,應適時減少中職規模,維持高職的現有規模。
而中國目前有12 663所中職院校、88萬名專職教師和119萬名教職工。“絕不可能說不辦就不辦,說減少規模就能減少規模。”一位中職學校校長說。
在業界看來,更現實的路徑,還是如何有效提高教學質量,讓學生在學校學有所得。
與公辦中職院校生源流失形成鮮明對比,一些民營技能培訓機構頗受追捧。
“我們真正把工廠搬進了學校。”山東藍翔高級技工學校負責招生的吳主任介紹,不同于公立學校第三年才集中把學生送到校外實習的模式,藍翔校園內建有多種形式的“工廠”,“上課和上崗一樣,就在機器跟前學”。
為了保障教學質量,學校更是花重金開發課本,開設不同學制、等級的課程,建立嚴格的質量監管體系。教師的考核激勵,則與學生的就業情況、專業考核等直接掛鉤。
當然,藍翔技校的收費也是出名的高。吳主任介紹,普通專業平均而言,一年的學費在1萬元以上。即便如此,學校每學期招生都在2萬人左右,規模還在不斷擴大。
北京現代職業學校合作辦學辦公室主任武舒軍認為,民營學校有強烈的生存壓力,對市場行業變化極為敏感,在專業、課程、學制等方面也更有靈活性。“公立學校不是他們的對手。”他最大的希望是,政府能給學校更多些自主權。
“中國現在就是需要靈活的職業教育。”北京理工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楊東平介紹,民國時期的職業教育就是這種模式。“每個人可以根據自己的發展需求,到各種社會機構里去學自己覺得有用的東西。”
歐陽河說,中國的職業教育必須去行政化,讓市場決定需要多少、需要什么樣的職業教育學校。“將辦學自主權還給學校,教學自主權還給教師,學習自主權還給學生,職業教育才會充滿生機與活力。”
(來源:《財新》新世紀 藍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