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錦華(口述)丁塵馨(整理)
觀眾對張藝謀的新片總是抱有期待的。
他是市場上最成功的導演,而且始終非常成功,除了《金陵十三釵》在美國觸礁,但這其中部分原因要從中美政治的角度來解釋。他的影片被人們所期待,這是情理之中的。
張藝謀是中國市場上最成功的導演,而且始終非常成功,除了《金陵十三釵》在美國觸礁,但這其中部分原因要從中美關系的角度來解釋。他的影片被人們所期待,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張藝謀每一部電影都會成為大新聞,引發各種議論。他的票房并不受口碑的影響,各種對他的惡評幾乎不影響他影片的叫座,他的影片幾乎始終保持著一種越看越罵、越罵越看的怪誕成功。從電影市場而言,張藝謀鮮有失敗。
人們說張藝謀被資本“綁架”,說的有點一廂情愿。他和資本的合作可說順暢。而且,作為一個大導演他對影片的掌控應該說頗有余裕。所以我也不覺得,改換制片公司一定會改變他的電影。
《歸來》我還沒有看,無從判斷這一個張藝謀是不是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或者依然如故。
但我不抱特別的期待。
這些年來,張藝謀的電影在影院里看,不難看;可是經常,你出了影院以后,還記得什么嗎?有時連情節都記不清。當然,這種不滿足感,是在于我曾經懷抱著期待。
我不是在希望張藝謀始終拍藝術電影,或者始終保持原創性的表達。商業電影有自己的標準和優劣。我不認同大部分商業電影、比如好萊塢大片的價值觀,但他們的確必須有自己的價值表述;于要問的是,張藝謀的大片究竟表達什么?
你可以表達任何一種東西,但是拜托說點什么,而不是只有奇觀、只有視聽震撼,或者催淚彈。
整體說來,我以為近年來第五代導演所拍攝的商業大片的通病,是價值中空。依我的標準,這已決定了它不可能是優秀作品。
這其中,有第5代導演的整體蛻變。當年成就第5代藝術高度的,是20世紀80年代特有的激情:強烈的表達沖動,對電影藝術的純真的愛,某種對社會的責任感和間或無名的使命感。這些東西漸漸地消失了。電影是一種工業體制、資本或大資本空間、名利場或誘人職業,但電影也是、或者說必須是藝術。激情、情感、表達的沖動是不可或缺的。這也不是技藝、技巧所可能取代的。
這種變化不是用生命的成熟或衰老所可能完全解釋的。況且,對于電影藝術家說來,第五代們還年輕。已有太多的電影藝術家將表達的沖動與豐滿的情感帶到了他們自己的創作或生命的盡頭。
在上世紀80年代,中國正處在兩個體制交替的當口上,一個前所未有的歷史契機。那時候對電影而言,“市場”或“資本”這樣的概念幾乎沒有意義。突出的,是“藝術家”“代言人”這類的自我定位。所以說,第五代式幸運的,他們得以走出電影學院,直接拿起了導演話筒或扛起了攝影機。一邊是原有的制片體制和國家投資的保障,一邊是,社會松動所顯露的表達與創作空間和作者電影的自我想象。
當然,這代人不是一般意義的大學畢業生,他們走進大學的時候,已經有著極為豐富的社會經驗,有著社會教育與自我教育完成的豐厚積累,分享那個時代的社會責任、表達沖動與藝術激情。當時,人們對于中國社會的走向,有著強烈的共識;對藝術媒介——電影語言有著突出的自覺意識。這一切造就了《黃土地》或《紅高粱》,造就了第五代的高度;他們也將中國電影帶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錯,那一切是無可復現的。
但最初的激情和沖動消失之后,替代它們的是什么呢?單純的愛、強烈的表達欲望把我們帶往電影。此后的成熟絕不意味著對電影的敏感與對社會的敏感的消散。不然就是剩下匠氣和生意經了。
如果說張藝謀在前后期有什么不同的話,在我看來,就是那份對電影的愛,尤其是那份敏感變得淡薄了。敏感?無外乎是講什么,怎么講——哪些故事可以用電影來講述,如何講得引人入勝?這些故事和當下的社會有怎樣的聯系?電影與現實社會的連接并非直接與即時,但卻是必須與主要的因素。
人們會說,張藝謀被各種各樣的因素“綁架”了,比如說市場、資本的因素,但我覺得, “綁架”這個詞用的太隨便了,一個電影藝術家不是那么容易“被綁架”的,或者說始終是“被綁架”的。電影始終遭到各種各樣的限定,是各種社會關系的組合或磨合。這就是電影。
問題是,一個電影藝術家的主體位置或者說藝術自我如何呈現?
他們,也是我們曾經遇到“最好的時代”,社會更迭、體制轉軌,如今,我們又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年代:中國崛起,電影起飛、井噴。在這種空前的契機下,我們的電影不能突破、不能再上高度,如何解釋?被綁架——不成其為理由吧。甚至可以說,一直以來,部分第五代導演始終擁有相當的創作自由度,叫特權也不為過——我不是指政治上的自由度,這個話題說的不少了吧。還是那個老答案:伊朗電影人比我們更自由嗎?人家在連女演員都不能用的情況下拍出了最早那些電影杰作。近期的也有《一次別離》。
我沒有對張藝謀抱特別的期待。為什么?因為曾期待過。
不能說是失望,只能說自己的不喜歡吧。我曾經如此地為《紅高粱》與《秋菊打官司》而欣喜。
我說我們這一代人是很幸運的,我們遇到了中國歷史變遷的關鍵時刻,這些時刻成就了我們、他們——第五代。我們親歷了中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社會生活的戲劇性演變俯仰皆是。當然, 換一個角度,我們或者說他們也很“不幸”——經歷如此大幅度的社會激變,也許,一個藝術家很難保持完整的藝術自我。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希區柯克——與體制游戲的天才。第五代們當年形成的藝術趣味、自我定位、電影認知不斷地隨社會的劇變而改換、甚至煙消云散;每一次你要重新去尋找、確立自己的藝術表達,每一次你要面對沒有先例可循的現實情境,確實是巨大的挑戰,有時,也許是不可能的任務。
最初第五代青年導演們,是在中國的制片廠體制與藝術電影、電影作者、歐洲國際電影節的特定關系之間開啟自己的創作的;今天,則成了在制片人中心、資本主導、巨大的市場需求、龐雜的評價系統中創作。
從主導、主流的意義上看,張藝謀始終是成功者,或者說幸運者。他所經歷的轉型,可謂水到渠成。從藝術到商業,從歐洲國際電影節到好萊塢的發行體制,張藝謀一直風生水起。只是在我看來,后期保持著巨大的票房與市場成功的張藝謀,比起他早期的制作要蒼白的多。張藝謀曾被稱為“福將”,今天仍是。必須說,觀眾對張藝謀始終抱有期待,這固然是由于張藝謀“傳奇”或“神話”,但也是成功的資本或廣告運作的效果。鋪天蓋地的電影廣告運營幾個月,某種期待必將塑造完成。

叫好與叫座,是電影面臨永恒的困境;也是為此,既叫好又叫座,才是電影人永恒的挑戰和追求。
今年令我振奮的,是看到《白日焰火》票房上了一個億,獲金熊獎的藝術電影——人們認定叫好不叫座的電影,在中國電影市場上贏得了票房。我們終于創造了一個GDP數據之外的奇跡。這令我能再次產生了熱望。
《山楂樹之戀》票房更高?但那不是藝術電影,而是情節劇。老實說,一部相當寡淡的情節劇,《白日焰火》則是“純粹”的藝術電影。事實上,以藝術電影的形式和語言講述商業電影式的故事,是近年來國際電影的新意。因此,《白日焰火》因網絡傳播和口碑而獲得票房的成功才如此的令人興奮。再一次,我對中國電影自身的期待有了具體的支持和目標。
《歸來》也許依舊會成功吧。我自己不抱期待。因為我沒看到什么新的因素會帶給我期待。希望因為毫無期待而有意外之喜。
然而,因為《白日焰火》的破億,我對中國電影再度懷抱熱望。我對姜文的《一步之遙》高度期待,我久已等待著侯孝賢的《聶隱娘》,我期待著許鞍華的《黃金時代》、張猛的新片……。我期待眾多的年輕導演。中國電影有了如此的規模,我對此保持高度樂觀。
(作者為北京大學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