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長就那么美妙嗎

方希，20世紀70年代生人，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碩士，專業出版人，作家。

在我還完全不知道死是什么的時候，大人們就拿死來嚇唬我。換句話說，我在完全不了解死是什么的時候，就開始怕死，這全是拜那些真正怕死的大人們所賜。

上大學時，看了波伏娃的小說《人都是要死的》，主人公福斯卡活了600年，從13世紀后期開始，歷經中世紀意大利城邦之爭、神圣羅馬帝國、法國大革命、工業革命。他借助一瓶藥水，保留了年輕的軀體和樣貌，他扮演各種角色，主動或被動地參與重大的歷史事件，到頭來，他發現他要借由生命不息而創造統一宇宙之舉完全是個夢話，他什么也改變不了，除了發現歷史不同面貌的重復之外，他只是一個沒有辦法離場的怪物，一個置身于所有人之外的永遠活著的陌生人、旁觀者。

這部小說重建了我對死亡的看法。那時年輕，對存在主義的探討和寓意沒有能力理解，對細節倒是記憶深刻。福斯卡拿刀在脖子上抹了一下，鮮血噴涌而出，接下來傷口迅速結痂、愈合。他愛上了一個姑娘，為了保持和姑娘同步的樣貌，他必須化妝，學習逐漸老去的步態。他不能讓愛人知道，他不會老去和死亡，這是一種詛咒，一個無法回避的災難。他沒有朋友，即使深知為他人所利用，也只有盡力為之，沒有跟他有相同背景、一起成長的同伴，眼看著自己的子孫不斷生死，而他無法與人們一同悲喜。他的身體還年輕，但精神已蒼老得無法支撐。

我第一次感覺到，死太重要了。

福斯卡不受時間的限制，他的情感和記憶卻被時間深深刻畫。帶著幾百年的記憶和經歷去愛，是一件像小偷一樣無法光明和奔放的事。彼此屬于，前提是有可能被剝奪、被丟棄，當一個人從稚嫩走向綻放，走向衰老，而你卻始終在時間的牢籠之中，其中的孤苦滋味讓人不寒而栗。相比近來令老中青三代婦女癡狂的韓劇《來自星星的你》中400年守身如玉的都敏俊教授，福斯卡帶給人的不是“意淫”和美夢，而是深深的叩問和震撼。

我們可以說，其實都教授只是個寄居者，他本身就不是人類，這是和福斯卡不同的地方。因此，只是400年很長而已，但他可能抽身回到他自己的星球，而這個時間對于他的星球而言，依然是短暫的、可計算和逃離的。但這會讓他的不幸減輕嗎？400年的時間，他謹慎地跟人保持著距離，他嘗試親近和相信人，但都把人嚇跑了。他的記憶和閱歷，難道只用于懷舊嗎？不會讓他對人這個物種、對人的沖動和緊張，有深刻的悲憫或者鄙視嗎？如同人不會愛上螞蟻，都教授又如何會愛上人類？

好吧，我們說一回愛情，假設它真的很強大。都教授的星球沒有家人、夫妻、朋友的概念，他們來自何處？培養液中嗎？他擅長親吻，明顯有性沖動，但二人并未有性行為，也許真相就是，他并沒有人類的性器官，或者他的性器官是深藏體內的某種奇形怪狀的物體，根本無法與人類交合。他們無法帶來新的生命。

福斯卡說：“我沒法冒生命的危險，沒法向他們微笑，我眼里永遠流不出眼淚，心中永遠點不燃烈火。一個無處存身的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現在。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是。我一步步朝天涯走去，天涯一步步往后退，水珠望空噴去，又濺落在地上，時光摧殘時光，我雙手永遠是空的。一個陌生人，一個死人。他們是人，他們活著。我不屬于他們同一類。我沒有一絲希望。”

這個星球已有850億人先后死去。蒙田說：“死對人充滿了愛。”這是對福斯卡的話最深刻的注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