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娟



可與四羊方尊媲美的皿方罍
3月的紐約,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吸引華人的腳步和目光。2014年3月14日,佳士得拍賣預展的第一天,青銅器鑒定專家賈文忠到了紐約。讓他驚訝的是,酒店里住的、餐廳里吃飯的,到處都是華人,大街上走幾步就能碰到熟人,還都是同行。用他的話說,華人“海了去了”,“光我知道的北京古玩界的人,就有百十號了”。
仿佛全世界的華人收藏家不約而同地聚到了紐約,這個“聚會”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皿方罍。有人躍躍欲試想要競買,有人想一睹國寶真容,也有人只是好奇這件“方罍之王”到底能拍多少錢。而當湖南省博物館致佳士得的信函在網(wǎng)上被披露后,所有的人都開始關心一個問題—2000萬美元(約1.24億元人民幣)能將皿方罍帶回家嗎?
3月19日下午2點,距離皿方罍原定的拍賣時間只剩21個小時,洽購成功了,價格卻秘而不宣。強烈的喜悅和好奇把華人的情緒推向了高潮,微博、微信上的祝賀和對價格的猜測紛至沓來,最夸張的說法是成交價超過10億元人民幣。不過,收藏家朱紹良認為:“這種說法有點天方夜譚,不可能超過10億元人民幣。”據(jù)他透露,圈子里比較靠譜的估計是1億元至2億元人民幣。即便如此,皿方罍也足以被網(wǎng)友貼上“天價國寶”的標簽了。事實上,在占據(jù)主流的肯定和鼓掌聲中,確實也有網(wǎng)友質疑“天價”買回皿方罍是否有意義。
為皿方罍回國奔波了4個多月并參與洽購的“藝術長沙”發(fā)起人譚國斌,對此很無奈:“這就是為什么我們之前做很多事情都要保密,真正懂青銅器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中央財經大學拍賣研究中心研究員、天問國際拍賣有限公司總經理季濤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業(yè)內人士才會去看這個青銅器多么稀有,更多的人只是看熱鬧、看故事,畢竟青銅器的歷史太久遠了,知識普及得還不夠。”
的確,在皿方罍成為大眾話題之前,很多人甚至不知道“罍”這個字的讀音。讓人有點陌生的罍,是古時的一種大型壺狀的盛酒器和禮器,有方形和圓形兩種。青銅罍在歷史上出現(xiàn)的時間較為短暫,而方罍更是稀少。此次回流的皿方罍,則被文物界公認為我國商周青銅器鼎盛時期的代表之作,也是迄今為止出土的方罍中最大、最精美的一件,享有“方罍之王”的美譽。
在賈文忠看來,這件屬于皿氏家族、器身高63.6厘米、通高84.8厘米的青銅器,絕對可以躋身中國青銅器的前10位。“它的制作工藝太漂亮了,如果成交價真是2000萬美元,一點都不算多!”青銅器專家、湖南省博物館前館長熊傳薪,用一個通俗的比方闡釋了皿方罍的價值:“雖然不能和司母戊鼎相比,但與四羊方尊媲美沒問題。”現(xiàn)存于國家博物館的四羊方尊,同樣出土于湖南,是現(xiàn)存商代青銅方尊之中體型最大的。
讓專家們相信皿方罍此次成交沒有買貴的另一個原因,是青銅器在藝術品市場中長期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人們常常聽到“金石書畫”的說法,其中排在首位的“金”就是被看作“國之重器”的青銅器。然而,由于種種原因,歷史上代表權力和威望的青銅器,現(xiàn)如今在藝術品市場并不顯山露水:黃庭堅的書法《砥柱銘》2010年就拍到了4.368億元,亮相香港蘇富比2014年春拍的明成化斗彩雞缸杯,最終以2.8124億港元成交,而青銅器此前的最高拍賣紀錄還是皿方罍于2001年創(chuàng)下的924.6萬美元,按照當時的匯率計算,折合人民幣不到8000萬元。“青銅器本來就稀少,皿方罍又是一件流傳有序的東西,而且還有‘合璧的意義,相對其他類型的藝術品而言,應該更珍貴一些。”易極拍賣研究院院長王鳳海說。
貼上“愛國”標簽的炒作嗎
歷史悠久、器型碩大、造型夸張、工藝精美,再加上漂泊的傳奇故事、期待的“合璧”佳話,皿方罍的“天價”回歸似乎有充分的理由。然而,并非所有的回流“國寶”都如此。
最近一次陷入爭議旋渦的“國寶”,是今年秋季即將歸國的7根圓明園大理石柱子。根據(jù)挪威KODE博物館與中國商人黃怒波的協(xié)議,7根石柱將于今年9月回到中國,條件是黃怒波向這家博物館捐資1000萬挪威克朗(約合1000多萬元人民幣)。盡管黃怒波一再強調“這筆錢并非購買文物的價款”,但仍然有不少人認為這是“交易”,而非“捐贈”。隨后,黃怒波堅持將回歸的石柱放在北大而非圓明園的行為,惹來了更多質疑其炒作的聲音。
中國圓明園學會學術專業(yè)委員會委員劉陽就是其中之一。據(jù)他介紹,7根石柱應屬于養(yǎng)雀籠、諧奇趣、海晏堂和遠瀛觀等西洋建筑外側鏤空扶手之間的石刻構件。值得注意的是,跟7根石柱幾乎一模一樣的石刻構件,無論是在蘇州、天津等內地城市,還是在圓明園遺址,都有一定數(shù)量存世,僅在圓明園遺址就有六七十根。“從藝術價值看,7根石柱代表了清代乾隆時期石雕的最高水準,但文物價值就不好說了,我們都講‘物以稀為貴嘛。”劉陽說,“你說1000萬元人民幣值嗎?從商業(yè)目的以及目前達到的傳播效果來看,應該是很值得的。”
石柱并非個案,近年來,關于天價回流“國寶”的爭議似乎從未消停過。以逾5000萬元拍出的蘇軾手跡《功甫帖》,自2013年12月中旬起就身陷真?zhèn)螤幷摚两袢詿o定論;2013年10月,一只被稱為“海外回流的明成化青花纏枝秋葵紋宮盌”在香港蘇富比大拍中,以1億多港元的天價成交,不久卻被業(yè)內人士質疑為贗品;同樣在香港蘇富比以2.1億港元成交的一尊明永樂鎏金銅釋迦牟尼佛坐像,被稱為“絕無僅有的中華國寶”,卻隨即被專家指出2006年就有一款類似的佛像以1.166億港元成交。
而其中最為大眾所知的,莫過于去年法國皮諾家族“歸還”中國的鼠首和兔首銅像。這兩件“國寶”曾在2009年拍出每件1400萬歐元的“事實價格”,最終卻以成功競拍者拒絕付款的鬧劇結束。一朝回歸,大眾歡呼雀躍,民族情感似乎得到了極大的安慰。可在文物收藏界,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
王鳳海清楚地記得,1985年,馬首、牛首、虎首銅像在美國的交易價格僅為每件1500美元;從1987年至1989年,這3件獸首以及猴首相繼出現(xiàn)在紐約和倫敦的拍賣會上,當時最高的成交價是馬首,但也僅為25萬美元;2000年,保利集團從香港買下牛首、猴首和虎首時,共花費了3000多萬港元。如今,獸首卻被看作每件價值1400萬歐元的“國寶”。“本來就是幾千美元的東西,拍到幾千萬歐元,實際上就是貼著‘愛國主義、‘民族自尊心之類的標簽人為炒作的。”王鳳海甚至直接把獸首叫作“圓明園的水龍頭”,“如果這幾個水龍頭只是幾千美元拿回來,怎么可能引來這么多的關注?”
事實上,去年鼠首和兔首被捐贈回國后,國家博物館副館長陳履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表示,雖然獸首“具有歷史價值和特別的社會意義”,但“社會將其稱為‘國寶欠妥”。他同時還指出,在近幾年的藝術品拍賣市場上,“海外回流”已經成為一種商業(yè)手段。而在國際市場上,面對流失文物出現(xiàn)的不理智行為,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圓明園獸首。
在王鳳海看來,獸首與皿方罍完全不能相提并論,這不僅是指文物價值,還有流失海外的途徑:“皿方罍是怎么流失到海外的,并沒有明確的證據(jù),可獸首很明確就是戰(zhàn)爭中被掠奪的。所以,買回皿方罍我支持,但從一開始我就堅持,獸首應通過外交途徑追回,它根本不應該上拍場,更不應該在拍場上被炒出那樣的天價。”
只知“國寶”不知歷史的熱情
無論是被專家肯定的皿方罍,還是在文物界頗多微詞的爭議“國寶”,在每一次事件中,大眾對“國寶”回流的熱情似乎從未消退。這種熱情,無疑也成了“國寶”天價回流中不可忽略的因素。
2009年成功拍到獸首而后拒絕付款的蔡銘超,至今仍被不少國人稱為“民族英雄”;去年陳履生提出社會將獸首稱為“國寶”欠妥的說法時,甚至引來了不少微博網(wǎng)友的圍攻。而此次皿方罍回歸更是“未拍先熱”,2014年2月下旬,收藏家曹興誠發(fā)起“其他華人藏家一律不出手”的倡議,網(wǎng)上呼吁、支持皿方罍回家的聲音就不絕于耳;2014年3月15日,湖南省博物館致佳士得的信函被無意中泄露后,立刻就有藏家擔心大眾的熱情會引發(fā)海外買家更高的競價;當洽購成功的消息傳到國內后,網(wǎng)友們更是紛紛表示“熱烈歡迎湖南團隊凱旋”。事實上,中國民眾—尤其是富人們,對回流文物的熱情,幾年前還被國外媒體起了一個動聽的名字,叫作“瓷器愛國主義(Porcelain Patriotism)”。
如何看待民眾對回流文物的熱情?中拍協(xié)藝委會常務副主任、國家文物博物館研究館員劉幼崢顯得很冷靜:“國人的情感因素,必須考慮。但你說大眾的熱情是高了還是低了,不好說,說不準還容易傷害大家的感情。”不過,他同時指出,文物回流中情緒的東西還是應該盡量淡化。
季濤的觀點則很明確,在他看來,大眾的圓明園情結是獸首價格一路攀升的重要因素。他解釋說:“獸首是圓明園里不可移動的文物,就擺在圓明園里一直在那兒噴水,你一說大家都明白它跟圓明園的關系。實際上圓明園被拍賣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玉璽、擺件等,可老百姓不了解這些文物的背景,所以很難引起關注。”
保利集團總經理蔣迎春介紹的情況,進一步印證了大眾的圓明園情結。2000年至今,保利集團在全國各地辦了60多次獸首巡展,如今接待參觀者人數(shù)累計已超過2000萬人次。2013年8月,當牛首、猴首、虎首和豬首出現(xiàn)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時,開展當天,參觀人數(shù)就達到4472人次,8月4日更是達到7886人次,刷新了博物館開館以來的日接待量紀錄。對于民眾對獸首的熱情以及獸首的“天價”,蔣迎春認為關鍵在于獸首所承載的歷史意義:“從最初鑄造時代表乾隆盛世的歷史,到1860年英法聯(lián)軍入侵圓明園搶劫的歷史,再到現(xiàn)在我們又有能力把它買回來,這3段歷史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然而,這一切在劉陽眼中顯得格外諷刺:“大家知道了獸首,卻忘記了圓明園,忘記了歷史。”他說自己曾做過一個關于圓明園的社會調查,結果發(fā)現(xiàn),只有百分之十幾的人知道圓明園是英法聯(lián)軍燒的,剩下的人要么不知道,要么認為是八國聯(lián)軍燒的。
一邊是獸首在民眾中極高的知名度,另一邊是民眾對圓明園歷史很低的認知度,劉陽覺得特別遺憾:“獸首回國,最大的意義就在于它承載了一段屈辱的歷史,可現(xiàn)在大家對獸首自身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它回來之后應該承載的歷史意義,好像回國后就沒有別的事兒了,沒有人去關心文物背后的歷史。”
或許,湖南省博物館館長陳建明對即將歸來的皿方罍的規(guī)劃,能夠為劉陽的擔憂提供一個思路:“一方面,我們此前對皿方罍的流傳歷史研究還不夠,現(xiàn)在給了我們重新研究它的絕好機會;另一方面,每年肯定有很多人是沖著皿方罍來的,我們在想,今后應該如何去展示皿方罍,如何讓參觀者更好地認識中國的青銅文化。”
(摘自《北京日報》2014年4月10日)
一件3000多年前的青銅器,牽動了幾億華人的心。北京時間2014年3月20日凌晨,湖南收藏家群體與紐約佳士得洽購成功,漂泊海外多年的大型青銅器皿方罍(léi)器身終于要回歸故里了,并將與湖南省博物館藏的器蓋實現(xiàn)“合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