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暉
在甘肅某縣,“大愛清塵”項目遭到了政府阻撓,他們公開要求當地農民遠離這個公益組織,甚至以取消低保相要挾。王克勤坦言,“因為發現得越多,越證明這個地方的發展模式存在問題。”
今年的全國“兩會”上,塵肺病成為部分代表委員關注的焦點。多份涉及塵肺病的議案被提交,國家副主席李源潮還聽取了關于國家設立塵肺病救助基金的建言。
3月8日下午,數位代表、委員走訪了北京郊區的塵肺病人家。這個活動的發起人,正是知名媒體人和公益人士王克勤。今年6月,他創辦的關愛塵肺病農民工公益組織“大愛清塵”就將迎來3歲生日,但他坦言,對塵肺病人的救助才剛剛起步。
越貧困,越塵肺
如果陜西省旬陽縣紅軍鄉的厙發學還活著,他今年應該39歲。
2012年,王克勤走進他家的小院子,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一個老人趴在地上,他面前放著一個黑色的盆子,盆子里放了一些黑糊糊的東西,老人囫圇地吞著它們。
這個老人是厙發學的叔叔,智障。除了叔叔,家里還有聾啞的岳母、年邁的母親,以及妻子和兩個兒女,他們都靠厙發學一人打工養活。
厙發學工作在礦山,那里終日都彌漫著粉塵,他在幾乎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鉆洞、鑿井,沒幾年就患上了塵肺病。
起初,他只是喘氣困難,不停咳嗽;到了后來,他的肺功能急劇退化,已經難以正常站立,只有跪著、蹲著、趴著才能呼吸。
自厙發學犯病以來,他家斷絕了任何經濟來源。在志愿者拜訪后不久,厙發學死去,妻子沒錢為他安葬,最后在村里到處求人,才賒來一口棺材。
陜西省鎮安縣獅子口村的趙定恒,一家老小住在山頂的土坯房中,粘土墻壁裂縫甚多。跟厙法學一樣,15歲起,趙定恒就上了礦山,30歲出頭便身患塵肺病,喪失了勞動力。
為給他治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積蓄,還欠外債4萬多元。妻子不堪重負,留下已上二年級的兒子,離家出走。生計無門,年近七旬的老父親不得不也上礦山打工。
王克勤用“人間悲劇”來形容塵肺病家庭。他認為,只有最貧困的家庭,才會選擇從事那些高污染、重體力的工作,而他們一旦得了塵肺病,喪失了勞動力,勢必愈發貧困。所謂貧病交加,由此陷入“萬劫不復”的死循環。
不止是貧困,塵肺病人更是痛苦的。由于肺部長期吸入金屬粉塵,早已板結硬化,他們的每一次呼吸,相當于正常人在萬里長跑后的呼吸,到了夜晚則更為艱難。
陳久紅是四川廣元人,當了6個月的炮工,便留下了一生難治的塵肺病。無法躺臥,家人只好在房梁上吊下一塊木板,讓他趴在上面,度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陳久紅的工友先后離世,他也在32歲那年就為自己預備下了棺材。數據顯示,從1949年至今,中國塵肺病患者的累計死亡率為22.04%,其中煤工塵肺占多數,死者均為30-40歲的青壯年。
全國政協委員、江蘇省無錫市人民醫院副院長陳靜瑜用這樣的比方詮釋了他們的處境:塵肺病死者火化后,骨頭都化成灰了,最終卻給家里人留下了一個“金元寶”——這是燒不爛的肺。
沒有話語權的人
據不完全統計,中國現有約600萬塵肺病患者,并以每年兩萬例的數字增加。但許多人對塵肺病的認知,卻幾乎為零。
接受廉政瞭望記者采訪時,王克勤說:“人們每天都為城市的PM2.5憂心忡忡,可PM2.5在塵肺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塵肺病為何鮮為人知?王克勤早年曾做過救助艾滋病患者的公益項目,他將這兩種病的患者做了對比:
中國有80萬艾滋病人,他們來自各個階層,有發聲的平臺;又因為是傳染病,外界自然會給予更多的幫扶。但塵肺病群體結構單一,無論是經濟收入或是文化水平,都是社會的最底層,根本沒有發聲的能力。
衛生部公布的數據或可佐證這一觀點:在中國的塵肺病群體中,農民占了90%。
王克勤說,塵肺病本質上屬于工傷,完全應該由企業負責,本與社會關系不大。但事實上,大量的塵肺病農民群體,陷入一個殘酷的事實——得了病,就被企業拋棄。
“我自己參與救援至今,沒有見過一家企業主動為塵肺病農民擔責。”王克勤說。
河南省新密市農民張海超,在鄭州當雜工時接觸到大量粉塵。2007年8月,他開始咳嗽,先當感冒久治未愈,其后多家醫院均診斷為塵肺病。然而,該市職業病法定鑒定機構卻作出了“肺結核”的診斷,拒絕為他出具塵肺病證明。
在多方求助無門后,張海超執意“開胸驗肺”,最終獲得賠償共計61.5萬元。
張海超“自證”的方式可謂悲壯,但他能找到肇事者,并獲得賠償,在塵肺病患者中已屬“幸運”。
重慶曾有13個農民工在廣東一家大理石廠打工,幾年后發現得了塵肺病,卻被老板請來的醫生宣布為肺結核。由于是傳染病,這13人都被開除了。后在人大代表幫助下,他們拿著工傷鑒定找工廠打官司,就在這時,工廠宣布倒閉,法人被換,他們陷入了求助無門的境地。
更可悲的是,由于流動性大、維權意識薄弱、沒有定期的健康檢查,中國數以萬計的農民塵肺病患者,并不知道在哪兒患上的塵肺病。被確診后,他們往往只能靠自己承擔。
“你做的事我認同,但我受不了”
王克勤最早接觸塵肺病,是在90年代初,他曾說:“如果沒有高考,我可能就是一個在煤窯打工的礦工,我也許就會成為一個在死亡線上苦苦掙扎的塵肺病農民。”
在“張海超事件”發生后,王克勤不再等待。2011年6月,他創立了中國第一個關愛塵肺病農民工的公益組織——“大愛清塵”。
“只有幫助他們發聲,才能獲得社會關注,繼而有機會爭取到救助。”王克勤是媒體人出身,自然明白輿論對推進公共事務的作用。他通過各種渠道喚起公眾,特別是決策層對塵肺病的重視。
他的個人微博,成了為塵肺病人吶喊的平臺;他在各地成立志愿者工作站;他還領著“兩會”代表委員走村入戶,實地接觸塵肺病人家……
在廉政瞭望記者采訪王克勤的過程中,有人大代表打進電話咨詢塵肺病與醫保的關系,稱將在稍后的電視采訪中談論。王克勤立馬向記者示意中斷一會兒,迅速整理出數百字的資料發給他。
但想 “一蹴而就”談何容易。王克勤也承認自己此前對形勢的估計過于樂觀:“原本只打算做兩年,但沒想到發現的問題越來越多,或許還要做20年、50年……”
王克勤說:“項目本身并不討巧,人性有趨利避害的天性,殘酷的現實大家會回避,碰上喜樂的事情大家都愿意去圍觀。‘大愛清塵是救命的項目,一些人不想看,不愿看,甚至有人發私信說,你做的事我非常認同,但我受不了,要把你的關注取消了。我說我理解。”
據了解,歐洲的塵肺病早在19世紀末就已被消滅,美國塵肺病也在上世紀30年代消滅,而日本的最后一例塵肺病發生于1970年。
在發達國家,政府認為,塵肺病人為社會發展犧牲了自己的身體健康,應該由國家對他們給予補償。這是對塵肺病責任劃定在理論上的重要突破。
但在中國,這樣的認識尚需時日。知情人士透露,不少地方一度把“大愛清塵”團隊當作“敵對勢力”。在甘肅某縣,“大愛清塵”項目遭到了政府阻撓,他們公開要求當地農民遠離這個公益組織,甚至以取消低保相要挾。
“因為發現得越多,越證明這個地方的發展模式存在問題。”王克勤認為這是“大愛清塵”遭到一些地方政府敵視的主要原因。
他不斷激勵志愿者:“救人是最正確的事情。只要是正確的事情我們就要蒙頭往前走,就不信打不開場面。努力了或許會有改變,但不努力永遠不會改變。”
功夫不負有心人。“大愛清塵”的努力逐漸得到社會承認:從沒人理解,到捐款者越來越多;從最早只有三四個人參與,發展到志愿者超過3000人。這些志愿者們正到貧困地區及江浙一代工廠密布的地方,尋找和確定救助對象。
對于終極訴求,王克勤坦言,鑒于歐美的經驗,塵肺病最終要由國家通盤解決,先推動立法,再進一步加強執法。
“我想制度的建立,可以減輕甚至杜絕塵肺病之類的職業病繼續擴大,也將保障農民的合法權利,進而維護整個社會的穩定。”王克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