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一世（組詩）

李王強

暗 語

水，清澈，隔開了兩岸

讓他們一生都欠一次

緊緊的擁抱

水，清澈，給魚兒

很多條路，也包括那最后一條

一樹繁花，風一吹，就簌簌地落

我就站在山頭，喊你

忘了你的名字，我就喊喂

像喊好多人

模糊不清的命運和歸途

在田野

車輪飛速旋轉，遼闊的田野

也飛速旋轉，恍惚如無解的謎語

有鳥雀粒狀的清音撒下

有茅屋逸散出淡白色的炊煙

有一垛垛干枯的玉米秸，緊緊相擁

像離散多年的親人，春光耗盡

在異鄉陌路偶爾重逢

柿子樹簡古雅致，行草般的枝椏

似有縷縷仙氣飄逸

提著橘黃的燈籠

給游走的靈魂一一引路

散落在田疇的墳塋

有松柏作伴，多像泥土深處的親人

緩過勁來，擎起了的筆尖

一點點寒鴉驚飛

多像他們寫給子孫

那未完的遺囑，寫給人間

那無盡的歌哭與眷戀

悲 悼

今冬，這凜冽、尖銳的冷

因你的仙逝而提前猝然降臨

我的追逐，像一次次陣痛中的

后撤和絕望，抵達

十六年前墳頭蓬茸的青草

被淚水浸透的辛酸夢境

那時，柳絲拂面，桃李即將

在枝頭泛紅

你渡湯湯渭水，穿莽莽秦嶺

千里迢迢，形單影只

像一次時光中的回溯，看盡

自己蔥蘢的年華在厄運中

是如何背井離鄉而瞬間成灰

轉身即是他鄉，你哭倒在

親人的墳前，攥緊淚水打濕的泥土

猶如攥緊丟失多年的遺囑

猶如攥緊六十多年的滄桑和漂泊

從此，這故園的春天，在你

天涯阻隔的哭聲中

永遠塌陷，已無從收拾

耳 鳴

今日，耳鳴

今日，有人在距離我最近的地方撞鐘

這聲音是清晰的，像慘烈的、來不及偽裝

或清理的兇案現場。可這路徑是模糊的

像一場逃逸，經過了精心的

設計與準備

精心的，成為了驚心的

捂緊耳朵，我卻聽到了更大的回聲

漩渦般，飛速地旋轉、消融

和著殘枝、敗葉、碎屑、浮塵

和著花前的絮語，月下的誓約

和著裹在雄心里的吶喊

還有，剛剛被修復一新鋒利如刀的

猜忌與怨懟

沒有城堡和利劍，也便沒有了

坍塌和銹蝕，就會放棄攻守

讓蕊在花中，只有甜蜜的戰栗

幸福的搖曳

驚心的，終于成為靜心的

今日，有人在距離我最近的地方撞鐘

今日，耳鳴

獨 往

有人臥云、聽雨，一直聽到

細雨蒼老成了殘雪

有人暗中鑄劍，淬目光中的毒

以拆卸花蕊為樂

有人飲長風，背對殘陽

在一管簫聲中吹醒蒼茫，然后

懷念遠，和孤獨

我獨往，那千巖競秀處，霧嵐繞

一如溫熱的呼吸，而無人跡

風吹我，吹我心中的暗礁與漣漪

吹我衣袂，獵獵如旗

如兩肋生出的羽翼

給靈魂一個驚嘆的借口

也給人生一個飛升的錯覺

丟 失

已經很老了，這光影斑駁的

房子，扶著一株快要朽掉的樹

蹲著。此時，月光穿過去

就會有更多的皺褶

我也側過身子，迅速而虔誠

要為一朵倏忽飄零的花

騰出更多下墜的路途，以及時間

像修改一場愛情中

僅有的病句

樹枝挑不穩蟬聲

落葉還在拍打秋天，我望斷關山

望斷鳥羽上的暗云，早已深感疲倦

與一尾魚調情，我丟失了太多的水

只剩下干涸，與我為敵

當然，也與我為友

像裝在瓶子里的螢火，提著怕累

扔遠，又怕裂、怕碎、怕飛

幽 居

竹影斑駁，門前有流水潺湲

一灣，清清又淺淺

養七彩的魚，和花、和石

也養我瘦削的倒影

和孤獨

不彈琴，我彈松林間

被晨光的手指繃緊了的

縷縷絲線，看時光

如何跌落，帶走我們心頭的

萬里江山

不長嘯，怕盈盈露珠倏然驚懼

墜地而亡

出一射之地，便是低處的

茫茫紅塵，我常凝眸、更眷戀

有野鴨交頸戲水

有炊煙彌漫遼闊的田疇

有躬身勞作的背影撐高天空

也有，荒草高過墓碑

我反身而回，但見一片片

樹木的天空

正紛紛落著葉子的雨

淅淅瀝瀝，無休無止

恍惚在瞬間，已然度過了

這草木的一世，這露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