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道路

摘/龔依文

一個人的道路

摘/龔依文

在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葦岸和他的朋友海子，是昌平的文化地標(biāo)。兩個人都早逝，兩個人也都寂寞。不同的是，海子是在喧囂中寂寞，葦岸是在寂寞中寂寞。因為他的寫作，至少領(lǐng)先了他的時代20年。

我于1960年1月7日，出生在北京市昌平縣北小營村。據(jù)祖父講，我們祖先是最早來這里定居的人家之一。這座村莊，位于我所稱的華北大平原開始的地方。它的西部和北部是波浪起伏的環(huán)形遠(yuǎn)山，即壯美的燕山山脈外緣。每天日落時分，我都幻想跑到山頂上，看看太陽最后降在了什么地方。我曾認(rèn)定，太陽落山后，是從山外繞回到東方去的。而我那時的山外，就是外國。

這個大平原的開端，給了我全部的童年和少年。與所有鄉(xiāng)村的孩子一樣，它們是由貧匱、歡樂、幻想、游戲、故事、冒險、恐懼、憧憬、農(nóng)事等等構(gòu)成的。我時常緬想它們，但我還從未將它們寫進(jìn)我的散文。當(dāng)我看到華茲華斯“童年是男性人的父親"的說法時，我對他的這句話感觸很深。

那時村子?xùn)|西都有河。村里的井也很多，一到夏天，有的只用一根扁擔(dān)就能把水打上來。每年，麻雀都選擇井壁的縫隙，做窩生育。雛雀成長中，總有失足掉入井里的。此時如果挑著水桶的大人出現(xiàn)，這個不幸的小生靈便還有獲救的可能。我從小就非常心軟，甚至有些極端。我不能看屠宰牲畜或殺一只雞。我的這種心地，與血緣有關(guān)。我的鄉(xiāng)村童年和少年時代，讀物是匱乏的，我現(xiàn)在已全然想不起那時讀過什么書了。關(guān)于文化，最早給我留下印象的是電影《馬蘭花》和《人參娃娃》。在故事方面，先是叔祖母的民間故事，后是四姑的古典小說。在文學(xué)上，四姑是我的啟蒙者。而我的祖父，一個秉性鮮明、極重尊嚴(yán)、與所有家庭成員都保持距離的人，給了我另一種精神：從我懂事起，直到一年前，年過80的老人突然癱瘓，他從未間斷每晚睡前的日記。

我對使用文字，很早就有興趣。中學(xué)時，我曾嘗試寫過小說，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故事：頑皮，但好心；為了老師午休，試圖趕走樹上所有的蟬……我這篇唯一的小說，并未寫完。我還模仿寫了一些動物寓言，它們其實說明了我那時即開始的“文以載道”傾向。

1977年，國家恢復(fù)了高考制度，這使我稍后得以走進(jìn)大學(xué)的校門。我的詩歌時期，對我的散文寫作，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除了一種根本的詩人特有的純粹精神，恰如布羅茨基所講，散文作家可以向詩歌學(xué)到：借助詞語在一定的上下文中產(chǎn)生的特定含義和力量；集中的思路；省略去不言自明的贅語。的確，“如果散文作家缺少詩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他的作品難免累贅冗長和華而不實的弊端”。對我來說，我努力去做的，即是將散文作為詩歌以另一種手段的繼續(xù)來寫作。

我的第一篇散文《去看白樺林》，寫于1988年初。最終導(dǎo)致我從詩歌轉(zhuǎn)向散文的，是梭羅的《瓦爾登湖》。當(dāng)我初讀這本舉世無雙的書時，我幸福地感到，我對它的喜愛，超過了任何詩歌。此時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令我滿意的工作：與社會可以保持必要的距離，夜晚授課、而將上午——每日官能最清澈的時刻——獻(xiàn)給閱讀和寫作。我喜愛的、對我影響較大的、確立了我的信仰、塑造了我寫作面貌的作家和詩人，主要有：梭羅、列夫·托爾斯泰、泰戈爾、惠特曼、愛默生、紀(jì)伯倫、安徒生、雅姆、布萊克、黑塞、普里什文、謝爾古年科夫等。這里我想慚愧地說，祖國源遠(yuǎn)流長的文學(xué)，一直未能進(jìn)入我的視野。一個推崇李敖、夸耀曾擰下過一只麻雀腦袋的人，曾多次向我推薦《厚黑學(xué)》，但我從未讀過一頁。而偉大的《紅樓夢》，今天對我依然陌生。不是缺少時間，而是缺少動力和心情。在中國文學(xué)里，人們可以看到一切：聰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藝、個人恩怨、明哲保身等等，唯獨不見一個作家應(yīng)有的與萬物榮辱與共的靈魂。海子曾說：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zhì)，他們把一切都變成趣味。

我的筆名“葦岸”，最初來自北島的詩《岸》，也有另外的因素。我不僅因“我是岸／我是漁港／我伸展著手臂／等待窮孩子的小船／載回一盞盞燈光”這樣的詩句，感到血液激涌；更有一種強(qiáng)烈的與猥瑣、茍且、污泥的快樂、瓦全的幸福對立的本能。我這樣講，并非意味著我在我的生命衍進(jìn)中，從未做過使自己愧怍的事情。對于它們，如毛姆在《七十述懷》里寫的那樣，我希望我說：這不是我做的，而是過去的另一個我做的。

在我的一生中，我希望我成為一個“人類的增光者”。我希望在我晚年的時候，我能夠借用夸齊莫多的詩歌說：“愛，以神奇的力量，／使我出類拔萃?！?/p>

欄目主持人：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