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 廬 問 隱
文/張巧慧 編輯/柳向陽

初秋富春江,遠眺嚴子陵釣魚臺。 攝影/華致中/東方IC
只有樵夫才是真正的隱者。草木無心他知榮枯。砍伐,把荊棘付諸火爐而漁者還在布網,等待某物上鉤
——《尋隱者》
這是我迄今為止發表的最短的詩歌,刊發于《揚子江》詩刊雙月刊2014年第三期,僅三句,卻甚偏愛。過嚴子陵釣臺時,忽然想到用在此處甚是契合。
到桐廬,文友們談得最起勁的是嚴子陵。嚴先生算是我的老鄉了,他是慈溪現境最早載入史冊的人物。我的一位同事就是子陵村人,過慈溪橫河鎮,能見到與嚴先生有關的路牌標識,比如嚴子陵故里,比如客星山。在《慈溪百人》一書中第一篇便是《東漢高士嚴子陵》。
我對高士的理解是,通天文曉地理而志趣品行高尚者。嚴子陵滿腹經綸應無疑問,否則也不會被光武帝器重,幾次三番地請他出山。但他的隱居之舉,卻屢被后人爭議,以為是更高明的沽名釣譽。正如我在《尋隱者》一詩中寫到的“等待某物上鉤”。這某物,可能是劉秀,可能是聲譽,可能是慕名而來的后人或者更多的假設。就漁者而言,垂釣只是姿態或手段,某物才是他所等待的指向。
但好歹他是我慈溪鄉賢,不能太損他。且不管怎樣,嚴子陵先避拒王莽,后辭拒劉秀,可算是清高之人了。與劉秀同榻而臥,還把臭腳丫子擱到皇帝的肚子上,害得太史官奏說有“客星犯帝座”,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
因了這份拒,這份跳出狹窄的社會秩序的灑脫,令多少讀書人心中百味雜陳。多數人一生都沒有逢上如此高待遇的辭拒機會。世上多的是欲親權貴而不得者,別說拒了。
此番寫桐廬的詩中,讀到的最合我味的一首乃慕白兄所寫。大概晚上又出去喝酒了,當然酒錢是干凈的,回來后唰唰唰一氣呵成,那份不事王侯的瀟灑堪比子陵啊。第二天,“不事王侯”這個詞被我們反復使用。這個詞,是歷朝歷代失意文人最愛拿來作自我安慰的藉口了。
嚴子陵釣臺,我已去過數次。穿過高大的牌坊,左右各有一扇小圓洞門,一門楣上書“問隱”,一門楣上書“聽泉”。大部分人問隱去了,獨留下我右拐,在“天下第十九泉”處小坐。泉聲輕,潺潺往下。腳下便是富春江,已有了現代的意味。
聽泉。泉水有聲。必定還有不死心的人。或草廬撫琴,或南陽高臥。或撐渡,或垂釣。山水無非一個掩體,林泉之志也僅是回避,安放人間的疲憊、倦怠與懷才不遇。沿山路所塑的諸多古代文人石像,幾乎都是半生在談論國事,半生說不事王侯。
較之釣臺,我更喜歡桐君山。桐君就比嚴兄低調。桐君此人,據說是中國有文化記載的對藥物學有研究的醫藥學者第一人,著有《桐君采藥記》。在古史《世書》、《隋書》、《舊唐書》等以及歷代醫籍《本草序》、《本草綱目》中都有記載。但桐君真名,卻無人知曉。據《嚴州府志》載:“上古桐君,不知何許人,亦莫詳其姓字。嘗采藥求道,止于桐廬縣東隈桐樹下。其桐,枝柯偃蓋,蔭蔽數畝,遠望如廬舍。或有問其姓者,則指桐以示之。因名其人為桐君。”
喜歡“桐”字,木字旁或者草字頭的漢字,總有彌漫其間的清香。不知桐君山上的桐樹是青桐還是白桐,我們來時已是初夏時分,惟見光陰斑駁,不見桐花紛紛。山上有桐君祠,還有草藥可采,草木無心,卻可治人間疾苦。到此處,不是拂袖辭歸的書生意氣,而是救治民生的醫者仁心。
登桐君山,至四望亭,俯瞰,桐溪與富春江相會,以清入濁,不辨你我,滔滔而去。我對桐溪有一見鐘情之意,鐘情于它的清,以及它加入富春江時的毫不猶豫。兩條江,各有各的經歷,卻有共同的方向,也不問彼此,也不計前嫌。因為放松,它成為風;因為靜,成為溪石的一部分;因為流動,成為舟;因為熱愛,成為江邊的春花;因為淡泊,成為問隱的人;因為空,成為倒影;因為慈悲與付出,成為了流域內的萬物。
或以桐溪來喻桐君,以一身清流投入紅塵又濟紅塵,以無名之名而千古留名。歷來多少文人墨客感念其功德,而留下佳作詩篇。愛俞頤軒的“問君君不語,指木是何年”,還有孫綱的詩句:“以桐為姓以廬名,世世代代是隱居。”若說遁隱山水是問隱的第一境界,那么隱姓埋名、懸壺濟世則是第二境界。那日我亦附庸風雅,胡嚼七絕一首,以致敬意:
遠客江邊問道津,
懸壺濟世隱真身。
滿山草木皆為藥,
遙指桐花是故人。
——《甲午春深訪桐君山》
在一條大江邊行走,每個人的體內都有這條江的影子和潮汐,有清濁相間的苦衷,有致仕還鄉、放舟南下的慷慨,也有悲天憫人的慈悲心腸。江邊有小舟。紅塵之上,可以為自己虛構一方山水。今日我們聯袂而來,大有翩翩之意。在四望亭,要背朝塵世,面向大江,都是入世之中的出世,物我兩忘的清風徐來。
午飯就在桐君山下的農家餐館。飯后尚早,幾個人三三兩兩出來在草地上尋藥。其實均不是醫道中人,全憑著自己對植物的直覺指認著這是什么,那是什么,天馬行空地猜想,仿佛我們身患不可名狀的沉疴,需要覓得一味山外的草藥。五行輪轉,陰陽調和。因指尖沾染上的一點植物的氣息,我們忽然發覺了自身與自然之間的某個通道。陽光碎碎地從枝葉間散落下來,有一點點熱,一點點停頓。
此刻,我們都是問隱之人。
隱者尚虛。雷平陽在《尋找擔當》一文中提到過,隱者有真假之分。假隱者身在終南,心在廟堂。真隱者無論身處哪里,都有獨立的人格和自由的靈魂。我贊同他對真隱者的定義,但并不以為心在廟堂是件壞事。關于問隱,古來還有一種說法是:“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

嚴子陵釣臺的醉屋。 攝影/馮仁華/東方IC
桐廬已是杭州市境內,桐君山至六和塔不過一小時車程。桐溪入富春江后曲折東去,即將與之江相會。關于這條江的故事愈來愈多,某種意義上來說,每個故事都是一個劫數,劫數背后都有一段氣吞山河的悲壯和大義。“錢王射潮”的傳說,應該知之者眾。話說古時錢塘江潮水從來就是很兇猛的,潮來若萬馬奔騰,有排山倒海之態、席卷一空之勢。潮頭既高,沖力又猛,兩岸堤壩常常決口,錢塘江沿岸民眾可算是飽受災害之苦。俗話說“黃河日修一斗金,錢江日修一斗銀”,水利工程關乎民生大計。唐末出了個吳越王錢镠,治理杭州,屢建海塘而不成,又操心又惱火。聽人說這是江中潮神作怪之故,錢王就打算八月十八潮神生日那天給他個下馬威。他帶萬名弓箭手在江邊候著,潮頭浩浩蕩蕩地過來時,就下令放箭,霎時萬箭齊發,逆而射之,也不知是不是真把潮神嚇了一跳,反正潮水漸漸退了。從此海潮至六和塔便偃旗息鼓,歪歪扭扭東去,形如“之”字。如此海塘才得以建成。這段塘就是“錢塘”,這條江便是“錢塘江”,又稱“之江”。
自然此中有后人美化和神話的成分。民間故事盛行的支撐力,是民心。可見古代百姓對于治水筑塘的渴盼,以及與海潮抗衡的艱苦和艱苦所催發的萬眾雄心。對錢王的贊美,正是對造福萬民的英雄主義的高度贊美。

桐君山上的樹木提前進入秋天。 攝影/何小華/東方IC
錢王確實稱得上是把百姓放在心上的人,并且有洞見,正如本文開篇詩中之樵夫,他知榮枯,明白自然規律和人世規則,懂得把過度的欲望和荊棘砍伐掉。前陣子看王國平先生著的《城市論》,談到杭州的建城史,其中有浚淤撩湖一段,有方士勸錢镠把西湖填平,在上面造王府,便有千年王氣。錢镠說:“百姓借湖水以灌田,無水即無民。況且‘五百年必有王者起’,豈有千年而天下無真主者乎?有國百年,我愿足矣。”正因錢王有為民之心,他才成為民間傳說中神一樣的人。
大隱隱于朝。心在廟堂,并非追求官本位的建功立業,是憑借朝堂的影響力而為天下蒼生謀。讀書人固然要淡泊名利,還應有擔當。大江東去,時序變遷,但天地人心中的某種東西一直都在。嚴子陵之所以被爭議,或許與他沒有擔起讀書人的責任有關。東漢始建,正是百廢待興之際,親眼見佞臣得志官場險惡,卻只求自適而無作為,生生地空置了滿腹才華,也是可惜。莊周之意雖好,不妨待到退休后再尋覓。當然,我沒有強迫誰的意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人間事確實也比較繁瑣,老嚴不愛與俗子周旋,喜歡自娛自樂看看青山釣釣魚,也是可以理解的。他雖沒有兼濟天下,到底也獨善其身了。
想起了《岳陽樓記》中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是古來讀書人的擔當。審視一條江的跌宕、破碎,一路不曾回避;回顧湖旁的城鎮村莊,它們有無辜的順從;還有越來越多的溪澗前赴后繼地匯入泥沙俱下的干流。萬物各有承擔。隱遁是追求個人的自身圓滿,而澤被眾生,則是無上功德。雖說人各有志,但子陵垂釣與錢王射潮,到底是兩種格局。
過桐廬,有三思。問隱,當以心懷天下者為最高境界。忽然發覺這也是禪宗的境界,空其心而懷慈悲,而渡天下。也許所有境界到高處,都是殊途同歸吧。那么,讀書人,不管你身處哪個江湖,莫要負了“讀書人”這個稱呼,哪怕我們終究都只是這片江山的匆匆過客。

上:浙江杭州桐廬,桐君祠和白塔。 攝影/莊靈/CTPphoto/FOTOE

下:浙江杭州,從六和塔上眺望錢塘江。 攝影/黃豁/FOT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