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每一次去和來,都是一場拆除和重建。
七月底的傍晚,我在陽臺上收衣服。抬眼望去,七點十分的天空呈現出沉靜壯闊的金黃色,樓下的錦江在薄暮中緞帶般閃亮。用手機拍下傳上微博,很快有人問:姐姐是住在直升機上嗎?
姐住 30樓,拍到的都是屋頂。
當時七月將盡,雨季也漸至尾聲。很多個傍晚,我聽著雷聲滾滾,看著暴雨像鞭子一樣抽打窗玻璃,心里滿意地想,這個力度,才能跟深圳的臺風有一比啊。
那是 2012年,我在 3月春天里離開居住了 20年的廣東,舉家搬遷來到成都。那時成都滿城的花開得正好,桃花李花海棠花,從花樹下經過時總會被花粉嗆得噴嚏連連。全城人民像捱過舊社會迎來解放,傾巢出動到城郊的三圣花鄉,看花,喝茶,打麻將,曬太陽。
七月下雨,八月炎熱,很快就到了秋冬。那是我們客居成都的第一年,我開始學著適應陌生的家鄉生活——否則,像我這樣一個游手好閑的師奶,操著一口爛熟的四川話,燙著歡騰的小火鍋,啃著流油的麻辣兔頭,心里卻深情和任的問題,是我在深圳最大的心結。他在商場當空調銷售員,那時我的收入已是他的七倍有余。任是自尊心極強的人,他變得暴躁,經常和我吵架,后來干脆選擇了不理不睬的冷暴力。
2006年,當任終于離開深圳,回家鄉蘇州發展時,我患上了抑郁癥。我自幼父母離異,一直缺乏安全感,選擇任也是因為他性格溫和,但最終還是被“拋棄”了。我看起來和從前一模一樣,內心卻如沙堡般迅速崩塌。公寓離辦公樓步行僅五分鐘,我卻控制不住每天遲到;我經常盯著窗口,想著有一天會不會跳下去。再后來,當我發現自己翻開一頁書,每個字都認得,但反復閱讀卻無法了解其中含義時,我辭職了。
我以腱鞘炎為借口回到了家鄉。我的確有腱鞘炎,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影響,它變得越來越嚴重,最后連碗都拿不起。奶奶讓爸爸帶我去成都檢查,著名的華西醫院有位教授是他的朋友。爸爸答應了,私下卻對我說根本沒必要。而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僅因為懷疑自己身高不能再長,他便專門帶她去檢查過。我的世界就在那一刻徹底崩塌。從小到大受的冷落、忽略,一直擁有的孤獨、恐懼、絕望、自卑,在那個時刻完全被喚醒,湮沒了我在深圳兩年找尋到的所有自信。我背起包,離開了家鄉。
這一站是北京。北京很像深圳,殘酷卻也理性,有濃厚的地域文化卻也有著國際化的規則分明,有排外的本地人,卻有更多在這城市立下足的異地人。這是所有一線城市的共同點,正因如此,才華和努力永遠受尊重。
我在一家圖書公司上班,收入不到深圳的一半,每月被迫“月光”。但這有什么啊,身邊全是這樣的朋友,我們可以每天花三四小時在公交、地鐵上,也可以在周末一擲 180元去看一場人藝的話?。晃覀兛梢猿宰畋阋说暮酗垼材懿徽Q鄣卦诋敭斚聠螏装僭臅6?,我和朋友們捧著剛出鍋的糖炒栗子,去地壇趕廟會;夏天的夜晚,在南鑼鼓巷吃蚵仔煎,講鬼故事。
我沒發現,自己已進入“治療”模式了。在深圳時,我總是在為任付出,但在北京,我開始選擇自己的穿衣風格,開始為自己做飯;在深圳時,我的好朋友就是同事,但在北京,我擁有了一個年齡、愛好、職業都跨度很大的朋友圈。
離開北京,是因為一場病。情緒和體質的雙重低落下,我猛然發現,我愛這個城市,卻無法在這里找到“家”的感覺。2009年底,我回到了家鄉省城,成都。
成都離家鄉很近,坐車僅兩小時。幾乎每個周末我地懷念著嶺南的鮮蝦云吞和蘿卜牛腩,這讓滿街滿巷的成都美食情何以堪。
離開深圳前,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我守在家中清理物品,坐等租客上門,順便為自己的人生做階段性總結。該扔的扔,該送的送,該留下的裝箱找德邦物流寄走。一個家能在十多年里積存多少物品?我快被自己嚇壞。書柜深處甚至有更早前廣州歲月的物證:大學的游泳證、備課本、飯票、北京路古籍書店淘來的算命書。
好在,有遷徙就有清理總結,就像有記憶才能展望未來。
3月仿佛是我的遷徙月。1999年,也是 3月,從廣州搬來深圳的時候,我從未想到深圳也是個來了就走不脫的城市。在那之前,人年輕得緊,在廣州混了一口城鄉結合部的白話,每天趿著拖鞋到大學后門買菜買花,每周到廣大路的明記腸粉鋪吃一碟澆了燒鵝油的叉燒腸,快樂不知時日過。來到深圳,驚見街上各色人等都提著一口氣在匆匆趕路,頓時水土不服。至于跟這座城市之間半推半就的握手言和,買房遷戶口,落地生根,那是后話。
在成都,我零星做些工作,更多時間用來看書。30層高樓上視野開闊,陽光從清晨曬到黃昏 360度無死角,我喜歡坐在落地窗前,學著像一個真正的成都人一樣曬太陽喝茶看書。這就是傳說中的間隔年嗎?這樣的好日子在生命中不常有。我甚至有余暇去刷微博,圍觀不加 V老師跟方舟子纏斗;每晚準時打開電視,看四川人民最喜聞樂見的李伯清李老師在成都二臺說書。
多年以來,我不敢相信自己能過慣軌道外的生活。我害怕長期在家會喪失斗志,沒有追求,自閉,與社會脫節,變成一個一無用處的神經質怨婦。在成都,我發現情況比想象的更樂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