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春城是我城

想著什么時候回華陽看看。

華陽位于成都南郊，我的大學是在那里念的。彼時還是一個破敗臟亂的小鎮，路面凹凸不平，街道狹小曲折，每個月里總有那么一兩次，我和朋友坐著三輪摩托車在鎮上飛沙走石，呼嘯著穿過細瘦的巷子去吃一碗油大湯鮮的刀削面。

那時囊中羞澀，買衛生紙尚要跑到城邊的批發門市，超過一定數目的錢自然都是虛妄。多年以后，華陽成為成都市民周末休閑的好去處，我喜歡的詩人何小竹也定居那里，閑來無事查查房價，好樓盤已飆升到兩萬以上。圖片上寧靜的江安河，曾經從我念書的學校橫穿流過，夜里睡覺時聽見的流水淙淙，是單薄青春里一抹深沉的背景色。

住過一個美麗的城市，就像有過一段美好的愛情。大學四年工作兩年，我在成都的南邊、西邊、東邊和最中心都有久留，記憶的觸角牢牢吸附于多次光顧的火鍋店、散漫行過的小路，還有寬窄巷子里被燙溫的梅子酒，于是有好幾次心血來潮訂機票飛去，只是為了走一走。

從成都到昆明是很突然的決定。那年早春身體衰弱下來，蟄伏多年的疾病開始發作，家人在春城工作，說氣候適宜，我便去了。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藍得刺目的天空，靈魂仍滯留在幾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病弱中傷感也是情人仳離式的，我眷戀成都的一切，24小時不打烊的火鍋店，露天咖啡座里彈吉他的異國男子，寬闊平坦的路上留著我和朋友夜游時散亂的足音……這座寄托了我最好時光的城市，在告別后，亦擔當著我對那短暫自由的年輕歲月最深的不舍。

終于有一年，蓄好精神再謀工作回成都，過得卻沒有想象中開心。待到再生病，再離開，過程沉默到黯然。那日成都的天色一如往常，噙著雨而不落下，我坐在出租車上，心知是離別。

有一天突然意識到我在昆明已經七年，真是駭得不輕，就像小說里的女主角夜半醒來看見身邊人，驚覺涂的時光，一并烽煙滾滾打馬而來。曾經不適應的干燥、吃不慣的食物、聽不懂的語言，是在什么時候悄然植入了我的生命？就連說話的習慣，也在不知不覺中從“回成都”變成了“回昆明”。但無論如何，曾在不同的城市生活總是好的。就像與不同的人戀愛，甜蜜或者憂傷，都是經歷。

去年秋天去了一趟江南，趕上霧霾，十幾日的旅途渾渾噩噩，好不掃興。直到返家的黃昏，驅車接近昆明地界，忽見天高地闊，空氣清透。大朵白云穿上了夕陽的薄紗，在蔚藍的天空里靜靜浮游，下面是貧瘠荒涼人煙稀少的高山。頓時心情開朗起來，那是一種讓人害羞的狂喜，我不停念叨著：哎，終于回來了。

我想我是個幸運的人。浪漫熱烈地初戀過，而今又熨帖妥當地深愛著，我住過的城市都很好，分開之后，我們從來沒有彼此嫌惡相互菲薄。依然會在關于成都的字眼和畫面偶爾閃現時心中暗暗一喜，但已不會急著去見它。

都說相見不如懷念，更多時候，我知道自己是不愿意離開昆明。當你熟知一個城市冬日的櫻花和海鷗、早春的海棠和牡丹，熟知它的哪條巷子里有讓人擠破頭的臭豆腐米線……不，甚至擁堵的交通、臟亂的環境和始終跟不上趟的審美都會成為羈絆。所謂日久生情，其實都是綿里藏針，無形中銷魂蝕骨，等到發現已經太遲。

火車站一事傳來消息那晚，我正在電腦上碼字，瞄了一眼未以為意。過兩小時去看，才知道傷亡慘重，當即愕住了。在電視機前守到半夜，又不停刷手機看有沒有更新消息，恍惚睡去然后很快驚醒。后來那兩天，只是聽著窗外大風狂吼，心中充滿共存亡的悲壯。

有朋友留言說，昆明那么危險，趕快出來旅行吧。

我淡淡一笑，哪里也不想去。而今春城是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