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越戰經典照片背后的故事

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越南戰爭影像資料中，給世人留下強烈印象的莫過于如下兩個畫面：美聯社記者埃迪·亞當斯抓拍的照片中，一位便衣警察持槍擊斃一名被捕的越共上尉；美聯社記者黃功吾抓拍的照片中，一群越南孩子驚恐奔逃，其中一個小女孩赤身露體雙臂伸開，臉上滿是恐懼和痛苦。當年，這兩張經典照片作為反戰標志，廣泛見諸全球各種和平運動及報章雜志之中。兩位美聯社記者因此獲普利策新聞攝影獎。但是，鮮為人知的是照片背后的故事。

西貢街頭槍擊照使開槍者在全球聲名狼藉

越南在二戰前是法國的殖民地，二戰中則被日本占領。1945年，越南共產黨的主要創立者胡志明在越南北方建立越南民主共和國，世稱“北越”。法國則挾持越南末代皇帝在南方立國。為爭奪對越南全境的控制權，北越和法國進行了長達9年的法越戰爭（又稱第一次印度支那戰爭）。1954年，法軍撤離，根據日內瓦會議的決議，南北越暫時以北緯17度線分治。1955年，吳庭艷在越南南部城市西貢（1975年北越統一全國后改為胡志明市）發動政變，建立越南共和國，世稱“南越”，并得到美國支持。

1968年1月31日，越南農歷新年初一，兵力超過55萬的北越軍隊和越共游擊隊，對南越包括西貢在內的6座城市發動突襲。這場戰役，致使2500多名美軍和近5000名南越軍人陣亡，北越士兵傷亡估計在4萬人左右，平民傷亡不計其數。“春節攻勢”成為越戰的轉折點，當年3月，時任美國總統約翰遜表示美軍將逐步撤出越南，并放棄總統競選。

1968年2月1日，在西貢街頭的巷戰中，西貢市警察局局長阮隆正在市內第五郡堤岸的唐人街區率部防衛一所醫院，他的部下帶來一名北越上尉阮文林（音譯），經過簡短問話后，阮隆拔槍朝著對方頭部射出一發子彈。身旁的美聯社記者埃迪·亞當斯迅速抓拍了這一場景，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記者恰好也錄下了這段視頻。

亞當斯發回國內的照片標題是：《阮隆將軍對越共上尉執行死刑》。第二天，美國各報均把此照片登在頭版醒目位置，美國全國廣播公司也在晚間播放了視頻，腦袋開花、鮮血四濺的場景刺激了美國公眾。未經判決便在街頭執行死刑在美國人看來，是漠視生命的殘忍行為，何況對方穿著平民服裝，美國各界為此事之爭議持續數年。這則新聞很快促使學生反戰示威升溫，逐漸遍及美國各大城市，尤其歐洲左翼人士更把這張照片奉為反戰經典標志。一年之內，支持這場戰爭的美國公眾從41%下滑到37%，此后各年一路走低。

因為這張照片，阮隆在全球聲名狼藉。1975年，西貢被解放后，他移民美國弗吉尼亞，開了一間披薩餅店，1991年，因身份被曝光，備受騷擾不得不退休。

到了美國，亞當斯與阮隆成了好友。亞當斯回憶最后一次光臨阮隆披薩店時的情景，在衛生間的墻上，他看到一行字：“混蛋，我們知道你是誰。”

1998年7月，阮隆因癌癥病逝，遺下妻子和5個孩子。亞當斯送去鮮花并夾著一張紙條：“我對不起你，我的眼中含著淚水。”他在《時代》雜志撰文紀念阮隆：“人們并不知道關于他的其他事情。”“我用攝影機殺死了他。照片在戰爭中是強大的武器，人們相信了照片，但是它撒謊了，哪怕它沒被修改過，因為那僅僅是部分事實。”亞當斯說。

那位被阮隆粗暴處決的阮文林，在被警察抓獲之前，剛剛處決了34個“反革命”，其中一位遇害者阮遵中尉是阮隆的部下和好友。阮文林被抓捕后，對這一切事實供認不諱并引以為傲。阮隆在槍殺阮文林后，簡短告知過亞當斯原因，這些情況后來皆被亞當斯證實。

2009年，亞當斯這幅作品的底片在一次拍賣會上賣出4萬余美元的價錢。但亞當斯從不希望人們把這張照片視為他的杰出作品。

《戰火中的女孩》火從天降實情

對于黃功吾這個名字，許多人會感覺到陌生，但是提起那幅與越戰相關的經典作品《戰火中的女孩》（亦稱為《火從天降》），恐怕無人不知。一個小女孩赤裸著身子沿著越南一號公路驚慌地奔逃，身旁還有幾個惶恐萬狀的孩子和疑似美國兵的人物。時為美聯社戰地攝影記者的黃功吾抓拍到的這個場景，長期銘刻在全球受眾的腦海中。

1951年，黃功吾出生于越南。他的哥哥是美聯社記者，1965年在采訪時死在戰場。1967年黃功吾16歲時，虛報3歲年齡成為美聯社戰地攝影師。他后來回憶，當時是用“萊卡-M2”相機拍攝的，共拍攝了15張，他從中選出那張《戰火中的女孩》。照片上的這位女孩名叫潘金淑，生在越南南方的展鵬村。當時的實情是，1972年6月8日，在距離西貢市40公里的全邦一號公路線，北越和南越軍隊已經在此對峙了3天。南越陸軍召喚空軍支援，隨即兩架A-37戰斗機出現在空中，其中一架飛機投下了4枚常規炸彈和4枚凝固汽油彈，可炸彈并未擊中北越的占領地和路障，反而在南越難民聚集的高臺教寺廟邊上炸開，令原本躲在寺廟里的潘金淑與村民們奔跑著逃離那里。

“好燙，好燙！”多年后，潘金淑還記得當時自己嘴里不停地大喊。當她哭著向英國獨立電視臺（ITV）記者克里斯多夫·韋恩及黃功吾跑來時，韋恩讓小金淑停下來，并往她身上潑水。隨后，黃功吾迅速攔下美軍的吉普車，將她送到了附近的一家醫療站，請求醫生盡力為這個女孩治療。幾天后，韋恩在醫院找到了潘金淑，并竭力將其轉運到了西貢地區唯一一家可以治療她這么嚴重燒傷的醫院。經過14個月漫長而痛苦的治療，前后17個大大小小的手術，潘金淑的身體才慢慢康復。但是她身上超過一半的皮膚3度燒傷，尤其是背部、頸部和手臂，疤痕和痛苦將伴隨她一生。

黃功吾拍攝的這幅照片，美聯社曾一度拒絕刊發，因為當時的主流媒體對發裸體照有嚴格的規定。但是經驗豐富的圖片編輯霍斯特法斯看了這張照片后，認為可以為這幅照片打破陳規。他爭辯說，此照片的歷史重要性足以抵消因“正面裸體”帶來的發表禁忌。

很快，這幅黑白照片被刊登在《紐約時報》的頭版上，一下子成了轟動一時的話題。據時任總統尼克松當時的幕僚長霍得曼透露，尼克松曾懷疑該照片的真實性。而潘金淑得以在災難中幸存，成為證明這張照片的真實性和越戰慘絕人寰的歷史證人。1973年，這幅照片榮獲美國“普利策獎”，同年在荷蘭世界新聞攝影比賽中又被評為“年度最佳照片”。

這幅照片以令人震驚的紀實效果，喚起了全世界人民對戰爭的反感，反戰聲此起彼伏。最后，聯合國規定，不允許在戰爭中使用凝固汽油彈。而美國政府在1973年1月27日，與北越政府在巴黎簽署停戰協議，也與這種強烈的、多方面的反對有關。

被一幅照片改變了人生命運的女孩

潘金淑長大后，被越南政府當作美帝國主義罪惡的活標本樹立起來，在被送進醫學院學習期間，她經常被政府要求回到村里拍電影，接受采訪。

1986年，越南政府同意讓她去古巴哈瓦那大學完成學業。在那里，潘金淑認識了她后來的丈夫——一個來自越南的小伙子裴輝全。也是在那個時候，她決定徹底離開越南。1992年，潘金淑在哈瓦那結婚。他們在莫斯科度過了蜜月。在返回古巴的途中，這對新婚燕爾的夫婦申請留在了加拿大。

1995年3月，英國《星期日郵報》披露了這則消息，又把新聞轉讓給多倫多的《多倫多太陽報》，她的圖片被登在了該報的頭版。此后，潘金淑廣泛參與國際公益活動，一一拜會了當年救治過自己的醫生、記者，重敘前情。1996年，美國退伍軍人節，潘金淑在越戰紀念碑前面發表演說：“我們不能改變過去，但每一個人都可以為締造未來的和平而努力。”

這次演講還引發了一段趣事，一位叫約翰·普拉默的美國越戰老兵聲稱，他是當年下令轟炸展鵬村的人，要向潘金淑致歉。隨后，他們被安排了一次簡短的會晤，潘金淑表示寬恕對方。加拿大電影攝制人把這次會面制作成紀錄片，轟動一時。

其實，潘金淑被普拉默和越戰老兵紀念館的創建人斯克魯格斯消費了。她本人對投彈細節并不知情，記憶被普拉默等重新塑造。這出戲一上演，激起了好多美國人對潘金淑的歉疚感，紀錄片不僅四處賣錢，相關組織還獲得了大量捐款，本來有些落魄的普拉默也沾光走紅，又是出書又是演講。

此事很快引起爭議，包括黃功吾在內的很多知情者、當事人、老軍人紛紛澄清，一些媒體和專業人士亦介入調查。普拉默編造的諸多古怪離奇細節，均被揪出來曝光。

早有人向克里斯多夫·韋恩提及，想安排他與潘金淑會面，但他認為潘被某些商業組織過多消費，不愿趟渾水。直到2010年5月，在旁人一再說服下，韋恩才在時隔38年后，與這位當年被他救助過的小姑娘首次會面。英國廣播公司播出了他們重聚的紀錄片。

1997年11月，潘金淑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和平親善大使”，專門為世界上被虐待、被強暴和挨餓的孩子奔走。同年12月，她在芝加哥發起成立了一個“潘氏基金會”，旨在為在戰爭和恐怖活動中遭受傷害的兒童提供醫療援助的經費。在成立大會上，潘金淑說：“我不再逃跑，不再是受害者。讓心靈復活，讓愛和寬恕成為戰勝仇恨和死亡的良藥。”

值得提及的是，在這張經典照片中，有一對牽著手在潘金淑左邊奔跑的姐弟，他們是潘金淑的表姐弟。西方媒體居然把這對姐弟也找到了，他們沒有因照片而改變命運，甚至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村莊，如今在老家擺小攤為生。他們對來訪者說：“潘金淑曾經回來過，穿著好漂亮的衣服，差點認不出來。我們為她高興，但我們也想知道，她的命運被那張照片改變了，為什么我們卻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