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白光

1

第二天早上，張城君打開手機，方知牛建南昨晚在短短不到兩分鐘時間連打了他五次手機。

張城君一次次地按著“未接電話”，每顯示一個，張城君就充滿一次快感。

“這個蕩婦！”張城君一邊在心里罵著，一邊看著牛建南連打他五次電話的時間。

是我送走她一小時過后。她又想要我做什么呢？——一定是要我用摩托車送她回去。這個蕩婦，約她單獨吃飯她不去，說非要請她朋友一起去。

張城君想起昨晚把她送到桃花路口，目送她健碩而充滿誘惑的屁股，一扭一扭漸漸遠去時，他對著她的背影，也是這樣狠狠罵著一句：“這個蕩婦！”

當時，牛建南不合時宜地轉過頭，沖張城君嫣然一笑，張城君馬上換了一副笑臉，但內心仍是惡毒地罵她，潛伏的欲望卻愈加明顯。

張城君慢條斯理地撥通了牛建南的手機號碼。

電話那頭心急火燎：“我是牛建南呀，你在哪里啊，昨晚打你的手機，打爛了都不回！”

“什么事呀？”張城君把語氣降到關心她的音調上：“昨晚一回家就把手機關了，然后上床睡覺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我朋友被人打啦！被人用磚頭砸啦！滿臉是血，在醫院搶救，縫了十幾針，現在還昏迷著。昨晚打你手機，要你到現場來看，在媒體上給曝曝光，主持公道，你又不來！”

“怎么會這樣？”張城君只差點沒把“活該”兩個字，像一盆臟水一樣潑向她。

“三更半夜的，勸你別出去喝酒，你就是不聽，你們那幫是什么朋友啊，說不定凈是你家鄉的打工仔、打工妹，對方一定是把你們當作聚眾鬧事的閑散人員給打了。”張城君說。

“閑散人員怎么啦？我們是吃消夜，合法消費。”對方停兩秒鐘，又說，“甭跟你說那么多廢話了，你過來一下，了解了解情況，把這件事在報紙上報道一下。”像是下一道命令。

張城君說：“我去。”

牛建南啊牛建南，張城君一想起這個雄性十足的姓名，就想起了南昌開往南城的火車，以及軟臥上肆意擺放的、兩條白花花的性感大腿。

2

張城君是一家報社周末版的記者，他采寫的新聞不僅限于本市，所以，總往外跑。

嚴格地說，張城君不太適合當記者，更準確地說，他更適合當個作家，他骨子里的那股浪漫得毫無邊際的想象，很多時候折磨得他忘了現實，沒了見地。

每次外出采訪，他總愛“單打獨斗”，而且，從踏上路途的那一刻起，就徹頭徹尾地想著有艷遇。

而上帝總讓他得逞，比如，那次在南昌開往南城的火車上，讓張城君遇上了牛建南。

其實，最先吸引張城君目光的不是牛建南的那兩條大腿，而是待他放下行李上了趟廁所折回后，竟發現從車站帶上車隨手丟在臥鋪上的那本《小說選刊》不見了。

“你要看嗎？”對面軟臥上，一個身子側過來，把雜志遞給張城君。

張城君沿著雜志、手臂、腋窩、頸脖一路向對方看過去，一張夸張的臉讓他乍看起來十分的吃驚：寬寬的前額和嘴巴，大大的眼睛和鼻子，偏偏眉毛極彎極細，若不是淡淡地畫了兩條細線，定是判不出有的。

說完那句話，她嘴巴微咧一下，眉毛一挑，算是主動與張城君打招呼。

張城君這才開始全方位地打量起她來。當他把她的全身看完后，才發現她長得其實一點也不夸張，她的每個部位（當然是外在的，能看得見的）雖然都很夸張，但統一在一起，竟是那樣和諧，好像那些夸張的個體，一下子隱去了。這是一個健碩的女人，特別是那雙大腿，那條短裙完全“統治”不住，隨著她不時變換姿態，肆意溜了出來。張城君的目光急劇在她的臉上和腿上游離。

張城君感到，他身上的某個部位開始膨脹著，迫使他哪兒也不想去，也不敢去，他忙坐在臥鋪上，嚴嚴實實地蓋上了一層被單。

張城君從對方的身體語言中，判斷她不是個矜持的女子。如果與她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如果她是出差去南城也行……別想那么多了，當務之急，是先問她姓名，住在哪里。

孰想，對方比張城君還主動，張城君剛想開口，一張薄薄的、白白的名片遞了上來。最先躍入他眼簾的是三個大大的黑體字：“牛建南”。張城君笑了一下。

“我是牛建南，像個男的名字，是嗎？很多人都這樣說。”對方兩片厚厚的、性感的嘴唇夾了幾下。

名片上接著寫的是長沙某制藥廠駐南城辦事處的銷售員。

張城君喜了一秒鐘，忙介紹起自己來。

牛建南一聽他是南城市市報的記者，一雙大大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一只大大的鼻子也急劇地翕動著。

火車車輪的節奏開始輕快而興奮起來，張城君感覺牛建南裸露在外的那雙大腿也活動得更頻繁了，它變換的每一種姿態都讓張城君的心跳加快了許多。

張城君生怕自己的心跳蹦出胸腔，跳出窗外。他看了看時間，離終點站南城站還有七、八個小時呢，他把她遞還過來的那本《小說選刊》往枕頭邊一丟，干脆與牛建南聊了起來。

氣氛出乎意料的好，似乎很快進入了熟稔的狀態。牛建南干脆坐起來，正對著張城君，鞋也不穿，兩條大腿晃來晃去。張城君順著兩腿間的縫隙看進去，卻什么也看不見。

愈是這樣，他愈不甘心，以至于她要求他辦的事情，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3

張城君完全有理由和能力牛B哄哄地點下頭來。牛建南無非是問他認識市里幾家大醫院的領導嗎？是否可以引見一下？

張城君在市報跑的就是醫療衛生系統這條線，市里十幾家大醫院，從院長到院辦主任、甚至什么科的主治醫生的電話、手機號碼，全在他的電話本上和手機通訊錄里記著呢。

他靜下心，信心十足，感覺手上掌握著戰勝對方的有力武器。怎么是“戰勝”呢？是“征服”。

一想到“征服”兩個字，張城君又莫名地興奮起來，目光更肆意地向牛建南射去，牛建南大膽地迎接著這種目光，很坦然地吸收、消化，變成一種在張城君看來是近乎“挑逗”的眼神。

張城君這才不失時機地掏出名片，遞了上去。

張城君不是猴急的人。特別是追女人，張城君認為：性急了不但夾不住，而且會燙傷嘴。

一個多星期后，牛建南主動與張城君聯系：“張記者呀，我是牛建南，還記得我嗎，在火車上剛認識的，有時間嗎，出來坐坐呀……”

張城君不待她說完，忙接嘴：“認得認得，怎么會不認得呢，大美女嘛，怎么會不認得呢。”

已是深夜二點多鐘，牛建南選擇在這個時間約他出來，令張城君產生了無限的遐想，以至于他的喉嚨堵得慌，掌控摩托車的雙手也微微顫抖。

兩人在指定的地方見了面，張城君有些緊張，他的腦子亂亂的，慌慌的。他的步子也是亂亂的、慌慌的。他領著牛建南在街上瞎逛了足足一個多小時，牛建南也不問他去哪里，只是在后面跟著。

起初，張城君只聽得高跟鞋“咔咔咔”、富有節奏的聲響，他似乎覺得有什么不對頭，忙放慢了腳步，讓牛建南走到他前面去。

牛建南扭了一下脖子，又扭了一下腰身，對張城君說了一聲“謝謝”，但毫不相讓地快走了兩步，趕到了張城君的前頭。

張城君的目光開始全方位地派上用場了。時間正愈來愈陷入濃重的曖昧之中，空蕩的街道愈來愈涼爽的空氣，卻使張城君的內心愈加蠢蠢欲動起來。

張城君適時地選擇了一家熟悉的酒吧。熟悉的是其中昏暗的環境和嚴閉的包廂。張城君甚至能準確地捕捉到包廂中那股潮濕粘乎的空氣，仿佛翻涌之濤，沖擊他肆無忌憚的心房。

幾首歌聽下來，幾杯酒喝下肚，牛建南不時地掏出餐巾紙，擦額頭，抹臉。張城君想像，她此時應該有微微的紅霞飄上她的雙頰，像等待誰去采摘。

張城君假裝尋找另一只麥克風，他的手時而摩挲著沙發，時而低下頭去往茶幾下瞅，同時，他還不失時機地與牛建南開著玩笑，雙手在牛建南的身上積極配合著這種玩笑。

張城君的手游弋到牛建南的后背，說：“麥克風被你藏著吧？”說著，去撩牛建南的衣服。他的手順著她光滑的脊背往上摸，在抓住她胸罩扣子的一瞬間，牛建南猛地把身子一扭，像一條蛇擺脫了另一條蛇的侵襲。

張城君又朝牛建南的雙腿之間摸去。

這是一條讓他激動難耐的河流。

牛建南雙腿一夾，把張城君的雙手輕輕一撥，接著，把他的雙手拿起，放在她的雙手之間。

“聽我說，我是第一次約我丈夫以外的男人單獨出來。我覺得你是個好人，才敢單獨約你出來。我們才第二次見面你就這樣，我覺得不太好，你說呢？”迷亂的燈光下，張城君聽到牛建南說。

張城君的雙手只得從她的雙手中抽出來，坐正了身子。

牛建南則把身子偎依過來：“一個女人在外面，很空虛無聊，平時就是出去跑跑業務、在家看看電視，偶爾也去花情歌舞廳跳跳舞。”

“花情歌舞廳？那里太低檔了吧？去那里消費的人，都是些下崗的中年婦女和老頭子。”張城君語調突然提得很高，對她說。

“那你的意思是說，我檔次低？”

“不是那意思。我只是提醒你，那里泡一壺五塊錢的茶，可以坐一晚，女人不要門票，可以瘋一夜。不懷好意的老男人很多，他們在女人身上揩一次油，只想付兩塊錢，你可得小心。”

“不說那些了。嘿，我問你，康健醫院的院長你熟嗎？我打聽到那里需要一批有助兒童消化的藥，我們藥廠的這種藥療效好，價錢便宜，但就是打不進去，院長說要陽光采購，理由冠冕堂皇，還不是暗箱操作。”

“熟啊，明天我打個電話給他。”

“三七開，我給提成。”

“我又不缺錢，你對我還談這個？”

“這是規矩。”

“規矩就是對你不‘規矩’”。張城君一雙手趁機又摸向牛建南的雙腿。

“下次吧，嗯？”牛建南身子又是一扭，笑吟吟夢囈似的說。

4

第二天，張城君給康健醫院的覃院長打了個電話，覃院長與張城君挺熟，他在電話那頭干咳了兩聲，說：“牛建南呀，有印象，前兩天她來找過我。哈哈，張記者找我，沒問題呀。”接著，他又笑了兩聲，問：“她是你什么人？這么高大威猛的女人最適合你口味哦。”

“難道不適合你的口味？她是跟你交易，你比我更有條件。”張城君說。

“別開我玩笑了。”院長掛了電話。

此后，張城君三四次向牛建南提供了幾家醫院領導的電話號碼，也打電話去打過招呼。每次求張城君的時候，牛建南都是在中午或下午剛上班的時候，張城君想約她出來，牛建南總是說：“大白天的，你不要上班嗎？我也忙呀，等你有空，我會約你的。”

張城君只有等。終于有一天，張城君把這幾次前后的過程貫穿起來一想，禁不住有些火了，他感覺，這幾個月似乎被她牽著鼻子走，而且被白白利用了。

張城君開始覺得不甘，焦慮，而且，急不可耐。

今晚，牛建南終于主動約他出來。

“又是打扮得那么暴露！”張城君站在小巷的這頭，看著她從小巷的那頭一扭一扭走到他面前，張城君一把摟住她，一只手往她的臀部抓去。

對方好像早有準備，牛建南夸張地向他一笑，把本來就短的裙子往上拉了拉，抓住張城君的那只手，向她的兩腿間挺進。

張城君想起了康健醫院的覃院長。他止住了手，問：“康健醫院打進去了嗎？”

“要了呀，覃院長蠻好講的，如果不是你的功勞，今晚就不會打電話約你出來了。”

“他很好色，我懂得。”

“你們男人都好色……”

張城君突然抽出被牛建南抓住的手，指著小巷外的一輛轎車，說：“上車吧。”

牛建南微張著雙腿，側著身子倒進轎車，張城君還是看見了她兩腿間一團如火的紅色，他火燎燎地問：“去哪里？”

“我約了一幫家鄉的朋友，在江堤喝啤酒。”牛建南把下巴往張城君的肩膀上一擱，仰著頭對張城君說。

“不去！”張城君厲聲說。

牛建南坐直身子，斜著眼睛說：“我們這些朋友都想感謝你呢。”

“我不要他們的感謝！”

“你到底怎么啦？”

“你說我怎么啦？”

“不要掃大家的興嘛，我都約好了。”

“究竟誰掃誰的興？”

“當然是你掃我們的興……”

“別廢話！”

張城君剎了車，把牛建南丟在桃花路口。

這次，他沒多看牛建南一眼，把車掉轉頭就開走了。

想不到，張城君走后，牛建南發生了這么大的事。

張城君聽了牛建南的電話，有種莫名的快感，同時，又有一種捏了把汗的僥幸。

“如果我也摻于其中，說不定也會被磚頭砸得頭破血流送進醫院。最要命的是，讓老婆知道是跟一伙女子喝酒鬧事，說不定警察沒給他定性，她倒先鬧得天翻地覆呢！”張城君這樣一想，暗暗叫了一聲“我的天耶。”

但他聽說有人打她們，還是替牛建南鳴不平，他在心里剛冒出和牛建南有那么一種不達目的誓不休的念頭，就忙為自己辯解：“先不管打沒打人，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說，說不定是一條絕好的新聞線索呢。”

5

張城君開車趕到牛建南約好的地方，牛建南身旁多了一個女子，挺得大大的肚子，立馬讓他想起南極養尊處優的企鵝。還有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好像在上面打潑了摩絲瓶子，隨之散發出的一股濃濃的氣味，把張城君熏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兩步。

這種厭惡的神情也帶到了他的問話中：“怎么搞的？”

身旁的女子忙遞給張城君一張皺巴巴的紙。

“這是昨晚事情的經過，我全寫在上面了。我哥額頭上縫了十幾針，現在還在醫院昏迷著呢。”女子眼圈立馬就紅了。

“你再把事情的經過在報上寫細點，發表出去。他們怎么能隨便打人呢？”牛建南氣憤地又說：“我算是萬幸了，她哥才慘呢，挨了一磚頭，還不知醒過來后會不會變傻。”

那女子鼻子抽動了起來，她一邊用紙巾捏住鼻子，一邊說：“情況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我們在江堤吃消夜，剛一坐下，隔桌就走來四個男的，他們先是嬉皮笑臉地邀我們陪他喝酒。我們不理他們。他們見不答應，認為不給他面子，便惱火沖過來要打我們。其中一個人對牛建南說，看你們像是外地來的吧？我是某某單位的，以后有什么事找我。牛建南當場回敬他說，我們找你干嘛。那人一聽，火了，沖過來就打了牛建南一個耳光。我走上去想勸開，另一個男人拿了瓶啤酒，揪著我的頭發就往我頭上倒啤酒。牛建南甩開那人的手，正想拎起塑料凳砸去，那人朝牛建南又一陣猛踢。我見勢不妙，掏出手機與我哥聯系，我哥馬上領了三個工仔趕到。把他們攔住問，你們憑什么打人？那人什么話也沒說，撿起一塊磚頭就朝我哥頭上一陣猛砸，然后揚長而去。”

張城君耐心地聽完牛建南身旁的女子講完，附在牛建南耳邊，低聲問她：“你這位朋友是干什么的？”

“她們都是服務員，在桃花路開的一家小飯店里打工，她哥是店里的廚師，他領來的幾個人都是店里的工友。”

牛建南說完，繼而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張城君：“怎么啦？我們到這里來開飯店也犯法？就該挨你們的打？”

“什么我們你們的？好像是我打了你們一樣。我不是在了解情況嗎？”張城君慢慢地掏出了采訪本。

“最近你們不是正在作‘樹城市形象’的系列報道嗎，寫出來，讓那個單位的壞人曝曝光！”牛建南一只手抬了起來。

“你別總指著我，好不好？正因為處在這樣的時期，才不好寫，報紙上不好發……”張城君說后，一想，猶豫了一下，把采訪本收回去了。

“那我們就去‘市長熱線’告他們，我就不相信沒個說理的地方！”牛建南說完，兩片厚厚的嘴唇竟莫名其妙地咧了開來，張城君認為她是在笑。“她這個時候為什么還笑呢？”張城君不由得懷疑這句話從她嘴里吐出來，究竟有幾分是認真的。

張城君想起他認識的那個打人的人所在單位宣傳科的一名新聞報道員陸茵，覺得有必要讓她知道這件事。

電話那頭的陸茵一聽，十分緊張。她懇求張城君：“張記者，您先別把它報道出去，我馬上打電話給那個人的直接領導，詳細了解一下情況。”末了，她又補充了一句：“請等等，我一定會將了解到的情況盡快告訴您。”

不到五分鐘，一個陌生的電話打到張城君的手機上。

手機里是一個雄厚的男中音，男中音自稱是某某單位的領導，說：“你好，請問是張記者嘛，陸科在電話跟我說了，我們單位對這事十分重視，不知你能否找到其他當事人，帶她們一起來我們單位，當面對質、了解真實情況？”

“好好好，她們現在就在我身邊呢。”張城君掛了手機，把情況向她們說了。

那女的一邊揩著鼻子，一邊在原地打轉，她哭出聲音來了：“我哥還在醫院里，沒人伺候呢……”

“去就去！怕什么！我去！”張城君看見牛建南的胸前涌動了一下，衣袖被她扯了一下，說：“走！”

6

一到那家單位，牛建南就沖向一樓墻上張貼的“工作人員公開欄”，指著一張照片說：“就是他，蒙仁良！昨晚，我們把我朋友的哥送到醫院后，特地趕到那個男子提到的這家單位來，果然有他的照片！”牛建南喘了一口氣，又說：“就是他，蒙仁良，化成灰我都認得！昨晚他穿一件紅T恤，沙灘褲，十足一副無理取鬧的樣子！”

走進預約的辦公室，見里面三張桌子，桌子前坐著三個人。張城君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見到這種架勢，竟感到有點緊張。

“蒙仁良為什么沒來？”牛建南一進門，看了那三人一眼，就問。

其中一人不理牛建南，忙站起來，向張城君伸出了手，笑著問：“您是張記者吧？聽陸科說了，請坐請坐！”

“蒙仁良為什么沒來？”牛建南又問了一句。

另外兩人中的一位，指指靠墻的一張長凳，說：“你們先坐下嘛！”

張城君禮節性地搖了一下握過來的那只手，問：“您就是打電話的領導？”

那個人點點頭，松了手，邊往回去的辦公桌邊坐，邊上下打量了一下牛建南，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

“請問你的姓名、年齡、聯系地址、電話……”旁邊又一個人已攤開了一個本子，問了起來。

“我是牛建南。”

“請把情況詳細說說吧。”

“我覺得你們應該先去問問蒙仁良，問問他昨晚做了什么。”

“我們了解過了，想聽聽你怎么說。”

“他調戲我們，還打人，以為我們外地人好欺負呢……”

“外地人？你們是哪里人？”

“我們是來這里做生意的外地人。”

“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有人是開飯店的，我是搞藥材批發的。”

“開飯店的還去別的地方吃消夜？”

“朋友聚聚，法律規定開飯店的就只能在自家飯店吃飯喝茶喝酒？”

牛建南挪了挪身子，把壓在長凳下的裙子扯了扯。

“請問您有什么身份證明嗎？”

“這是我的身份證，我是牛建南。隨你們去查。”牛建南突然提高了聲音：“難道到你們南城來做生意也犯法？”

“我們不是這個意思，牛建南，牛建南，我們歡迎您留下來建設南城嘛。”那位領導開了一句玩笑，臉上的肌肉放松了下來，他示意在旁的工作人員停止記錄，并且緩和了口氣：“還是把昨晚你們被打的經過詳細地說一遍吧。”

牛建南斜了所長一眼：“你去問蒙仁良，他最清楚！”

“他有他的說法，我們現在要聽聽你的。”所長欠了欠身，語氣一緊。

“說就說！”

……

“你們去問夜宵攤的服務員，他們都看見了，也清楚，他們可以作證！”

“請放心，我們今天上午在接到張記者的電話后，馬上去現場作了調查，我們對蒙仁良的不良行為感到氣憤，我們已根據有關規定對他作出了暫時停職的處理，我代表蒙仁良對你們表示歉意，希望你們以后繼續監督我們的工作。”那位領導見旁邊的工作人員合上了本子，走到牛建南面前說。

“那你們現在至少應該到醫院去看看傷者吧？”牛建南說。

現場一片靜默，張城君這時才掏出采訪本，在上面記著什么。

那位領導見狀，又對牛建南說：“麻煩你先到外面坐一會兒，我與這位記者說兩句話。”

張城君看著牛建南把掛在胸前的坤包托了托，極不情愿地站起來，臨出門時，她向他回眸了一眼。張城君從她的眼神讀到了很多東西。

張城君把握不準她的眼神里是否就是這些東西，即使是，他擔心在三個人面前能挺多久。

這時，他突然感到，往日的那個牛建南不見了，仿佛另一個牛建南向他走來，越來越清晰，似乎覆蓋了原來的那個牛建南，他不知道哪個牛建南才是真實的，兩個牛建南都讓他覺得很陌生。

這種感覺使他一瞬間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或者，至少不該做什么。

“我覺得應有蒙仁良在場，他們可以當面對質，顯得透明些。”張城君搶先對那位領導說話了。

張城君終于把他剛進門時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蒙仁良說他當時喝醉了，不知道做了什么。”

“那你們應該馬上去找消夜攤的服務員調查情況呀。”張城君重復了牛建南的話。

“通過對消夜攤的服務員調查，情況與牛建南說的基本一致，我們對蒙仁良的行為深表痛心……”

“何況……他哪怕是作為你們單位的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員，如果喝得大醉，有損的，也是你們整個行業的形象。”

“是的，是我們對他們下班后的管理松了。”

那位領導頓了頓，想了想，說：“剛才你也看到了，她那一身打扮……當然，關于她的身份，我們也要作進一步調查。”那位領導又說：“當然，我們也不會冤枉任何一位好同志，蒙仁良招聘進我單位，四、五年了，不論是同事，還是周圍的居民，都說他不錯，你是知道的，現在社會上對我們這個系統的工作人員有一點小小的誤解……”

“這恐怕與執法是兩碼事……”張城君驚訝自己的勇氣。

“但不管怎么樣，我希望你先不要把這事報道出去。總不能因為一位編外人員把我們全抹黑了吧？呵呵，相信我們，會盡快給你一個滿意的處理意見的！”

牛建南再走進房間，張城君瞥見了她眼中增添了新的東西。

張城君把身子坐正了些，目光不知該停留在哪里。

“我們會盡快給你們一個滿意的處理意見的……”那位領導對牛建南說，臉上回歸了嚴肅。

“盡快？最快多少天？”牛建南站了起來。

“這又不是工程建設，說多少天就是多少天，把握不準。”

牛建南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叮里嘭啷”從她的臉頰滾下來，她臉上的每一個部位都跟著同一種情緒走，和諧而統一，團結而堅定：“嗚——嗚——你們欺負外地人。我要到你們的上級主管部門去告你們，上級部門告不了，我就到商貿大樓門前去散發傳單。你們認為我不要臉，我就不要臉，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伴隨著眼淚，牛建南的話語如一顆顆連發的子彈，一陣掃射過來，把現場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張城君盯著渾身顫抖的牛建南，他看到她那兩條在往日里無比誘人的大腿，此時，也在抗拒著某種力量，變得堅硬無比。

張城君一時感到臉紅。

7

這件事之后，張城君再也沒去找過牛建南，不知為什么，他一直沒有勇氣去問她，那件事件的結果如何。

牛建南也沒聯系過張城君，這使張城君慶幸他沒有去主動問過她。

張城君感覺到他有點怕牛建南，而且，不敢面對她。

在張城君的記憶里，牛建南就像相機里的一件物體，當他慢慢對好焦距看到最清晰、最佳狀態時，他卻不敢按下快門，他害怕照片洗出來后，不知該用怎樣的目光和心情去面對她。

那家單位也沒給他任何消息。這讓張城君感到不安。

那一段時間里，張城君老是想著這件事。有幾次，他竟沖動地逛到市中心最繁華的商貿大樓門前，期待著某種場景的出現，但在那里，除了摩肩接踵的人流，和急劇飄浮的空氣外，什么也沒有。

終于，有一天，張城君收到了一條短信：“蒙仁良被開除了。”

發短信的手機號碼很陌生。張城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接著，他很想沿著那個手機號碼打過去，但他想了很久，他實在想不出，如果打過去，該說什么話。

他終于放棄了那個想法。

此后，莫名的，他竟喜歡一個人心情輕松地逛到商貿大樓門前去，不知為什么，他有時總是在附近亂轉，一轉就是大半天，他什么東西也不想買，他總是往一些身材豐滿的女人的前面、背后看。

最后一次，張城君照例逛在那里，他四處張望，冷不防，撞上了一位衣著性感暴露的女郎。

張城君順著她猩紅的小嘴一路看下去，一雙白花花、性感的大腿炫得他頭暈。

他想迎上去，但腳下一個趔趄。當他調正步子，再看她時，女郎甩給他一個鄙夷的目光：“你想干什么？流氓！”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