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說,愛一個人就是在他的頭銜、地位、學歷、經(jīng)歷、善行、劣跡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過是個孩子——好孩子或壞孩子——所以疼了他。
何潔對流沙河的愛,就是從疼惜開始的。
那年夏天,驪山腳下華清池畔,微風輕拂荷花盛開,一個面貌清秀、形容消瘦的青年正在岸邊痛苦地徘徊。原來,他發(fā)表在《星星》創(chuàng)刊號上的一篇不足500字的《草木篇》被當作“大毒草”批判,于是跑到西安來“避風”。
“看,那個耷拉著腦袋散步的人就是流沙河!”不遠處,有人驚呼。她們是來西安演出的成都川劇團的女演員。
一雙雙驚異的目光錐子一樣刺向流沙河,只有她,心中一顫,默然不語。流沙河的詩,她非常喜歡。沒想到,“瘋狂向黨進攻”的他,沒有想象中的三頭六臂,而是一位清癯儒雅的文弱書生。她看他的目光,頓時充滿了同情。
這個漂亮的女演員,就是何潔。
不久,25歲的流沙河被勒令回成都接受批判,從此戴上“大右派”的帽子。何潔開始牽掛他,從流沙河的朋友丘原的妻子處,她了解到流河沙的為人,更為他的冤屈感到心痛。
她默默關(guān)注他,設(shè)法接近他,不知不覺中,從同情到愛情,她竟然想與他共赴一個命運,這在人人躲避“右派”唯恐不及的年代,該是多么愚蠢的想法。然而,沒有勇氣,不去犯傻,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又怎么配稱愛情?
“文革”開始,流沙河被押送回老家金堂縣城廂鎮(zhèn)。送別的人,唯有何潔。在車站旁闊大的法國梧桐樹下,他們握手道別,在兩個押送人面前,努力保持著矜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從何潔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里,流沙河讀懂了一切。
迎著冷眼和鄙視,何潔去鄉(xiāng)下看望流沙河。夏夜,在明月清風的陪伴下,他們依偎在故園的臺階上,淺吟低唱。月影婆娑,蟲兒酣睡,愛情的幸福讓他們暫時拋開了苦難,忘記了黑暗。
回到成都后,她收到流沙河寄來的信,信中講述了他們的相逢相識,還有感動、期待。他說:“我只是一粒松脂,是你的愛使我變成了琥珀,有了存在的價值。我只想有你和我在一起,勞碌終日,自食其力,謝繁華,絕交游,樂淡泊,甘寂寞。學那拙枝的鷦鷯,筑巢蓬蒿之間,寄跡桑榆之上,棲不過一枝,飛不過半里,啾啾唧唧,唱完我們的一生。”信中,他稱她“我的潔”,落款是“永遠是你的河”。
在冷酷的環(huán)境中,來自她的溫暖讓跌入底谷的流沙河有了生存的勇氣、生活的信心。而何潔,如同飛蛾撲火,一次次用愛燃亮了他那盞將滅的心燈。
短短一個月,7只情雁飛到何潔的枕邊。與此同時,時局更加動蕩了,《四川日報》又在點他的名,災難在所難免。
1966年七夕節(jié),收到第7封信的第二天,何潔義無反顧離家出走,她要把自己做個小小的賭本,跟他攜手向生命的大輪盤去下一番賭注。
七夕之夜,滿天烏云,星月無光,一個苦澀而又甜蜜的婚禮正在舉行。花燭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一只新枕頭,一碗紅燒肉,唯一的賓客是流沙河的老母親。窗外,兩名荷槍實彈監(jiān)視流沙河行動的民兵正為一對新人“巡邏放哨”。
婚后,何潔以“大右派”妻子的身份,和流沙河一起,在故園扎了根。白天,流沙河“赤腳裸身鋸大木”,何潔則替人縫洗衣服做保姆,或者荷鋤擔糞植樹種菜。演員出身的她,成了言談舉止粗聲大氣的平凡農(nóng)婦。晚上,她為他“偎熱冰冷的腳,扇涼汗浹的身”。暗無天日的生活,有她共患難,他于愿足矣。
批斗、抄家,是家常便飯。已有身孕的何潔大著肚子,和流沙河并排站在一起接受“造反派”的打罵;孩子出生后,她背在背上繼續(xù)挨斗。十年浩劫,小小的家被抄12次。何潔想盡一切辦法保護著那7封情書,那是她的命。
在身心俱疲的同時,流沙河苦中作樂,創(chuàng)作了《故園九詠》,他用喜劇的筆墨把一切痛苦不動聲色地融于白描之中。尺幅斗方間,既有時代的痛苦,又不乏賢妻小兒帶來的快樂。
然而,愛情充滿變數(shù),它不可能有計算機般精確計算好了的人生軌跡。22年的屈辱磨難,他們攜手共度;天亮了,愛情卻戛然而止。
“文革”結(jié)束,隨著流沙河復職,何潔也走上了創(chuàng)作的道路,中篇紀實小說《落花時節(jié)》獲“十月文藝獎”,并被收入《當代中國文學名作鑒賞辭典》,作品屢受巴金和老作家車輻的高度贊揚。
“一個屋檐下容不得兩個天才。”流沙河提出了離婚。“此生一息尚存,終不負君”,言猶在耳,但是已成過往。
帶著對流沙河的眷戀,帶著愛情受挫的心境,何潔遠赴云南。在觀音廟前,她終于了悟:“人生聚散無常,緣盡即散,這其中本無是非可言。”喧囂濾盡,只剩如水的寧靜。“心寧是凈土,心安是歸宿”,白居易的詩成了她一生的向往。
后來,何潔把《七只情雁》公諸于世,她希望年輕的讀者都有愛的光明,都有光明的愛。2008年,其被收錄《世界上最美的情書》一書。
故事落幕,愛情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