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英雄虎膽》到《冰山上的來客》:電影史里的“女特務”情色書寫
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大陸的“紅色電影”中,以“反特”為題材的電影占有相當地位,同時也是那個時代最受觀眾歡迎的電影種類。而這類電影之所以受歡迎,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其中往往有那種以女特務身份出現的人物形象。花旗袍、燙頭發、高跟鞋;說話浪聲浪氣,嘴里經常叼著香煙卷;面容妖艷,行為詭秘……這些,似乎組合成了紅色銀幕上女特務的固定形象。
雖然這種女特務是“反面人物”,導演和演員極力要表現出她們心靈的兇殘和骯臟,但仍然成為當時民眾心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在1950 年上映、由東北電影制片廠拍攝的《鋼鐵戰士》中,賀高英扮演了其中的國民黨女特務,這個女特務一心想以色相引誘被俘的“我軍”張排長,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應該是建國后出現在銀幕上的第一個女特務形象。此后,這類女特務在電影中頻繁出現,構成了紅色電影中一種十分獨特的人物畫廊。
在八一廠的著名影片《英雄虎膽》中,由著名演員王曉棠扮演的漂亮迷人的女特務阿蘭小姐,讓廣大觀眾最感興趣,最為著迷,并至今津津樂道的封之為“中國第一女特務”。阿蘭在影片中大跳時髦的“倫巴舞”,她被土匪頭子的騷擾,她對于打入匪巢內部的我軍偵察科長曾泰的愛戀,以及當發現曾泰的身份后悔恨交織舉槍射擊時被我軍擊斃的結局,令人扼腕。阿蘭的憂、阿蘭的媚,當然還有阿蘭的憧憬,在強調政治觀念的時代,竟然引起許多觀眾的同情,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上影天馬廠于1963年拍攝的反映“南京路上好八連”事跡的《霓虹燈下的哨兵》,是根據轟動全國的南京前線話劇團演出的同名話劇改編而成。影片中出現的女特務曲曼麗,主要任務是受特務老K指使,準備爆炸“五一”游園會,制造新上海的社會混亂。前線話劇團的原班人馬齊上銀幕,女特務的角色也由該劇團的女演員姜曼璞扮演。姜曼璞外形嬌媚,膚色白皙,說起話來細語輕聲,服裝時髦艷麗。女特務主要是以大學生的身份出現,由此開拓了女特務形象的另一種類型。
從《英雄虎膽》中的阿蘭和李月桂、《永不消逝的電波》中的柳尼娜到《霓虹燈下的哨兵》中的曲曼麗、《冰山上的來客》中的假古蘭丹姆……當年的觀眾中,至今還有一些人對這類女特務一往情深、懷念不已,提起來便兩眼放光,仿佛提到的是自己初戀的情人。
茨威格在回憶錄《昨日的世界》中,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維也納禁欲主義的道德風尚有深刻的剖析。茨威格說,那是一個用盡種種手段“掩蓋和隱藏性愛”的時代,以致一個女子根本不可能把“褲子”這個詞說出口。然而,“凡是受到壓抑的東西,總要到處為自己尋找迂回曲折的出路。因為只有不給予的東西才會使人產生強烈的欲望,只有遭到禁止的東西才會使人如癡若狂地想得到它。”
茨威格的剖析,也適用于“紅色電影”在中國盛行的時代。這也正是那個時代的青年人對電影上的女特務有異常興趣的原因——可憐的他們,只有讓電影中的女特務陪伴著自己性愛方面的幻想與沖動。
“愛情和人性的啟蒙者”
“紅色文藝”大行其道的時代,也正是“紅色價值”主宰整個社會生活的時代。在現實生活中,女性個個都是“鐵梅”范兒,在發型、服飾上任何一點“女性味”,都被視作是“小資產階級情調”,成為批斗的對象。
既然“女性味”意味著腐朽、墮落甚至邪惡,那當然就要在女特務身上充分體現。這樣一來,女特務就成了關于女性知識的啟蒙老師。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從女特務的頭上,懂得了什么叫燙發;從女特務的唇上,懂得了什么叫口紅;從女特務的眉上,懂得了什么叫畫眉;從女特務的臉上,懂得了什么叫涂脂抹粉;從女特務的衣著上,懂得什么叫“旗袍”“胸針”“高跟鞋”……這樣一來,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是從電影中的女特務身上,體會到女性的魅力,并體驗到什么叫“神魂顛倒”。
在那個“紅色時代”,現實生活中沒有愛情的位置,文藝作品里更是不能從正面充分表現愛情。正面人物要么根本沒有兩性關系,要么這種兩性關系也是高度政治化的,如思想覺悟高、生產勞動強、“毛主席著作”學得好之類。趙樹理在小說《小二黑結婚記》里頭寫,婚姻登記處會詢問:你為什么要跟她/他結婚?提供的標準答案就是:“因為她/他能勞動!”而男女“談戀愛”時,談的也是國際風云、國內大事和單位里的“階級斗爭”。
既然純粹的私情是與“革命者”無緣的,那就必然與“反革命者”大有緣了。這樣一來,那個時代電影中的女特務,竟鬼使神差地成了愛情和人性的啟蒙者。
在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扮演女特務柳尼娜的演員陸麗珠,“文革”中慘遭批斗,原因就在于她把女特務這一角色演得太好。一個演員,因為戲演得太好而受迫害,當然是奇聞。然而,卻又并非不可理喻。
“紅色電影”中之所以需要女特務出現,本意只是為宣傳和強化“紅色價值”,然而,女特務們卻在客觀上鼓勵、導引和啟發了“紅色價值”所極力要壓制、掩蓋和隱藏的東西。當“紅色價值”的捍衛者意識到這一點時,當然要把怨恨發泄到扮演女特務的演員身上。
“紅色電影”的編導們,本意是要讓女特務的各種表現引起觀眾的厭惡、仇恨,沒想到卻事與愿違,女特務竟成了觀眾最喜愛的人物。不得不說,這是“紅色價值”的失敗,是人性的勝利。
在禁欲的道德氛圍中,無性化是女人唯一的選擇
所謂“特務”,本是一個中性詞,即“特殊任務”之意。1927 年國共處于尖銳敵對狀態后,周恩來在上海主持中共中央軍委工作,曾在軍委成立“特務工作科”。可見,在我們的話語體系里,“特務”最初并不單指“敵方”,可是后來,“特務”變成了一個貶義詞,至于自己這一面擔負同樣性質的工作者,則稱偵察員。“敵方”的特務往往是女性,而“我方”的偵察員,則往往是男性。
那是一個禁欲的時代,那是一個女性全面男性化的時代。“我方”人員與女特務周旋雖是出于革命需要,但也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在禁欲的時代,在禁欲的道德氛圍中,女性的美麗嬌媚,某種意義上是對“革命者”最大的威脅。
中國歷代的游民階層和底層革命者,都把輕女仇女作為一種道德規范,作為檢驗“革命者”精神、意志的一種標準。而輕女仇女的深層原因,則是對女性的恐懼。
《水滸傳》第四十六回,楊雄殺潘巧云,殺得振振有詞。潘巧云的“罪過”之一,是挑撥楊雄與石秀的兄弟情義。母大蟲顧大嫂、母夜叉孫二娘,之所以能躋身一百單八將之列,就因為她們毫無害羞、膽怯、柔弱、慈悲等通常被認為更多地屬于女性的品格,同李逵、武松等人一樣,她們也殺人不眨眼,也以殺人放火為人生最大樂事。當人們說梁山上有“一百零八條好漢”時,就已經將她們視作“漢”了,或者說,就已經以游民的價值取向為她們做了“變性手術”。對女性的這樣一種價值取向,正是后來“紅色文藝”中“正面女性”無不男性化的根源。
其實, 50年代的時候,倒是產生過喀秋莎那樣健康美麗的優質偶像(雖然人家是蘇聯的),可惜很快就被粗糙乃至丑陋的形象所替代,中性化、無性化是女人唯一的選擇。這個階段,也是政治宣傳畫最興旺蓬勃的階段,宣傳畫上的女孩子個個都是邢燕子,滿臉紅光,斗志昂揚,臉上的表情要么就是對同志春天般的溫暖和熱情,要么就是對敵人秋風掃落葉般的無情,還配合著拳頭,像是隨時準備揍人。
50年代初,張愛玲身著羊毛開衫加旗袍出席文代會時,反倒成了另類,鶴立雞群,只落得個渾身不自在。
愛與美總是相輔相生的,當愛情在大眾生活中絕跡的時候,美也就變成了邪惡。教育家陶行知說過,中國生活中的道德程度過低,與它的日用人文太缺少美感有直接的關系:“美的良知一旦煥發出來,比之道德自覺與發現功效是強得太多了,美就是一步到位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