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陶宛：野牛國度的必朽與不朽

覆蓋著波蘭三分之一土地的廣袤森林于1813年成為波蘭人對抗沙皇哥薩克騎兵的戰略庇護所。因此，在民族起義失敗后，比亞沃韋扎原始森林及其北邊的奧古斯圖夫森林、南邊的圣十字森林，成了之后抵抗運動的要塞。

1860年，俄國政府企圖禁止紀念11月起義三十周年的游行，因此觸發了新一輪的鎮壓與反抗。1863年1月，這場絕望而無助的起義達到了頂峰。一如過往，臨時集結起來的軍隊敗給了俄軍。起義軍突圍出城市，再次撤退回原始森林，尋求保護和救援。

立陶宛野牛和狼群對抗俄國熊，歸根結底，這僅僅是一種浪漫主義狂想。冬天來臨時，森林再也無法充當庇護所，對食物、燃料以及家人的需要使得這些游擊隊員不得不接近村莊，而在那里，哥薩克巡邏隊早已等候多時。就這樣，森林牧歌變成森林監獄；這片原始自由的搖籃，森林墓園，如今遍布十字架與亂石堆。為了復仇，無組織的小規模沖突時有發生：一隊“莫斯科佬”巡邏隊員在牽馬喝水時被槍殺；在帳篷中熟睡時、在林地酒館喝酒時，總有俄國人慘遭割喉。作為報復，在開槍處決以前，被俘的游擊隊員被四肢攤開綁在樹上，身上涂滿野蜂蜜，引來一群群紅螞蟻與比亞沃韋扎森林里兇猛的蚊子。

在1863至1864年間的第二次大災難時期，立陶宛森林的悲劇傳奇依舊生生不息。當波蘭的一切獨立夢想都已破滅時，歐洲列強正自身難保，無暇顧及俄國的血腥鎮壓。第二次潰敗后，立陶宛森林的命運再次嚴峻起來。成千上萬的貴族被流放到俄國內陸的偏遠地區，更不幸的人們被處以絞刑。

比亞沃韋扎成了沙皇的私人獵場，為了滿足夏秋成群結隊造訪森林的公爵們以及帝國官員們的交通需求，還專門修建了一條始自莫斯科的直達鐵路。在19世紀下半葉，不管屬于國家還是屬于私人領主，森林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竭盡全力地替主人創收。

漸漸地，正如沙俄經濟的其他方面一樣，故事演變成了德國需求、俄國供給的局面，而夾在中間的波蘭又成了貿易障礙。普魯士領土不斷東擴，舊波蘭行省所能提供的東西全都拿來買賣了，森林立陶宛緩慢而必然地變成了德意志第二帝國的經濟附庸。

野牛的災難與重生

無論在戰略上，還是邏輯上，歐洲東北角都難逃武力沖突。1914年8月，戰爭的第一個月，沙俄軍隊穿過立陶宛森林進軍東普魯士。8月31日，俄國第二軍團在坦寧堡遭受重創。一星期后，俄軍戰線節節后退，全線潰敗。

德國軍隊穿越了整個波蘭和立陶宛，站在了維爾諾和格羅德諾以東的土地上。另一個波蘭傀儡政權出現了，只是這次處于德國保護之下。比亞沃韋扎的皇家臥室里，霍亨索倫的鷹旗取代了羅曼諾夫的家徽。木材商們、工程師和企業家——定居在森林西部的哈伊努夫卡，期待獲得巨額利潤。大量失業的普魯士工人被招募來日夜鋸木，沒等到戰爭結束，這片森林便已喪失了5%的面積，百萬立方米木材直接裝船運向德國。

樹木顯然并非立陶宛陷落的唯一損失。駐扎在公園里的德國軍隊不加區分地隨意捕獵森林里的動物。同敬獻給帝國經濟的其他貢品一樣，比亞沃韋扎原始森林的野牛或被出售，或被當成禮物向西運往德國。事實上，這些動物在德國動物園里過得很好。野牛的國際性登記冊一直保存在柏林。德國裝甲部隊在森林里開辟出通道的那一年，洛倫茲·哈根貝克將三頭波蘭野牛送到斯德哥爾摩，為德國農民換回了兩百頭瑞典耕馬。

但隨著戰爭局勢的日漸惡化，野牛（與其他四足動物一樣）也逐漸被視作行走的肉山。早在戰前過度開采森林的那幾年里，野牛群就已經遭受了嚴重損耗，此外還要不斷應付嗜血沙皇的獵殺。在資本主義與狩獵的雙重消耗下，野牛的數量銳減近一半，從原先的800頭驟降到1914年的426頭。1918年冬天，戰況極度惡化，一切有足動物都被饑腸轆轆的士兵屠宰果腹。當還能吃到鹿肉、野豬以及野兔時，饑餓尚且可以扼制。但當獵物已經降格到只有歐洲林鼬和黃鼠狼時，野牛便在劫難逃了。

凡爾賽會議重建的自由獨立的波蘭共和國，在總理伊格納奇·帕德雷夫斯基的領導下，大力重建民族記憶，以喚起愛國團結。雖然立陶宛也在波羅的海地區，以考夫諾（后更名為考納斯）為首都建立了獨立的民族共和國，但從前大公國的大部分中心城市，如維爾諾、格羅德諾以及密茨凱維奇的家鄉新格魯多克都被歸還給了波蘭。波蘭元首、總司令約瑟夫·畢蘇斯基本上是立陶宛裔波蘭人，為了將東北國境線擴張到第聶伯河沿岸，他孤注一擲地向蘇聯宣戰，而這場賭博差點毀掉了他的國家。

荒野再次成為民族永垂不朽、必將復興的象征。1926年，斯特凡·澤羅姆斯基出版了這一主題的作品《約德洛瓦荒野》（szcza Jodlowa），全書彌漫著對神圣往昔和森林命運的神秘影射。

然而，神圣的荒野不得不屈從于波蘭經濟現實。炸毀的鐵路、破敗的城市，讓木材商們興奮得摩拳擦掌。可想而知，戰前和戰時統治比亞沃韋扎原始森林的德國公司只是被另一個承包商所取代——英國世紀木材公司。在1924年到1929年的五年租期里，英國人對森林的損傷遠比德國占領時期的總和還要多。

英國人一離開，野牛便回到了故土。生物學家揚·施托爾茨曼將重建這一種群當成了自己的使命，并求助于戰前曾從立陶宛引進野牛的歐洲動物園。比亞沃韋扎原始森林收到了最為珍貴的補償：野牛。它們從漢堡、柏林，甚至斯德哥爾摩（1915年哈根貝克用野牛換耕馬的地方）還鄉。在立陶宛南方，有一個戰爭期間幸存下來的小獸群，那里的母牛也被送到了比亞沃韋扎。1929年夏天，還鄉的公野牛終于被放歸國家公園。

一系列自然災害相繼發生，波蘭政府開始重視森林保護，1930年初畢蘇斯基政府成立了自然保護聯盟。然而，真正需要保護的，卻是波蘭自己。

密林深處的屠殺與反擊

1939年9月戰爭爆發時，猛烈、迅疾的閃電戰（Blitzkrieg）在短短幾周內就將德國軍隊帶到了比亞沃韋扎。轟炸之后，波蘭各個城市已然成了余燼，德國空軍又將炸彈投向了森林和教堂。根據與蘇聯達成的協議，德軍撤退到布克河一線內。在接下來的兩年中，比亞沃韋扎再次成為蘇聯領土。

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發起了針對蘇聯的巴巴羅薩行動。5天后，一架飛機掠過亞歷山大的比亞沃韋扎“行宮”上空。黨衛軍想一把火燒了這片森林，一勞永逸地清除游擊隊員的庇護所，而帝國軍隊元帥決定將森林收歸為私人財產。在烏爾里希·舍爾平的統治下，森林里的動物在德國林務官的保護下平靜地生活著，但是這一庇佑卻并未覆及當地人。

1939年9月末德國占領波蘭之后，希姆萊便籌劃實施一項殖民計劃，將所有的異域風景都改造成一目了然的德國風景。與猶太人一樣，波蘭人或被船運至更遠的東部地區，或淪為農場動物，平時關在馬廄里，沒地方時就將他們一殺了之。他們的房舍被當成原始住宅、半開化典型，全被夷為平地，代之以真正的德國鄉村住宅。

1941年夏天時，在“第一政府”和德意志帝國直轄地區，自然及人種改造工作都超期完成。那時德國軍隊又重新占領了東部原屬蘇聯的地區，德國化進程即將長驅直入立陶宛的原始森林地區。負責人瓦爾特·舒尼欽有機會創造一個巨大的森林保護區，從比亞沃韋扎向外延展，總面積是波蘭國家公園原有面積的6倍多。

實現“總體景觀規劃”這一規定任務的首要工作就是清除村子。1941年6月末到8月中這一段時間里，成千上萬名原本居住于森林邊緣地區的農民和林務員被驅逐出木屋林立的古老村莊，他們的家畜也被活活燒死在畜欄中。

在比亞沃韋扎森林占領區內，一直有兩種相互斗爭的原始森林觀念。在猶太人被清除出境后，德國人的恐怖政策就是以極端暴力阻止當地人躲進森林打游擊，或幫助、串通游擊隊員。于是，這片森林便成了他們的死亡殖民地，大規模屠殺的死刑場。只要馴服了當地人，這片由可靠德國林務官看守的森林就能恰當地發揮作用，成為德意志帝國最宏偉的狩獵場。清除了波蘭-立陶宛身份標識的所有痕跡后，森林就成了典型條頓物種的鮮活實驗室：鷹、駝鹿和狼。

但是第三帝國派駐各地的暴君們最終仍沒能剝奪波蘭-立陶宛人對荒野的記憶。1943年春天起，來自比亞韋斯托克、考夫諾以及維爾諾猶太人區的逃亡者紛紛奔向森林，逃往奧古斯圖夫斯卡森林。到那年11月為止，這里至少已有四百名猶太森林斗士。誠然，正如其中一人所說：“森林生活并不比猶太人區更安全。我們每天都在邂逅死神。”但比起猶太人區圍墻內的虛假安全，至少這里是截然相反的一個世界。考夫諾的哈伊姆·葉林以及其他游擊隊員建立起了一個人人平等的原始社會：住在守林人遺棄的小屋中，以洞穴為居所，以樹葉和苔蘚為被。這個理想社會取代了悲慘、極端嗜殺的等級世界。

只要有可能，他們就將像波蘭及蘇聯的森林游擊隊一樣，勇猛而義無反顧地投入戰斗。結果殘酷而無法預料，而且并未隨著德國撤退而停止。蘇聯內務人民委員會取代了納粹，殘酷的森林戰爭又展開。最終，波蘭救國軍倒在了角樹之下，在1831年和1864年的石碑以及十字架旁，腐葉層上又添新墳——天主教徒、猶太人、東正教徒以及無神論者埋葬于此。

自然之國的不朽

如今，在波蘭邊境線上光禿禿的檢查站前，每天都有開著破舊汽車的白俄羅斯人排成的長龍。我們早起前往森林里去看晨曦，同時也希望能觀賞到林間牧場前進的野牛群，它們將在那片遙遠而不可接近的牧場里度過整整一天。野牛沒有出現，森林籠罩在廣袤的寂靜中，只有啄木鳥的篤篤聲和拂過樹梢的微風充溢在這片幽靜中。在森林的幽暗中，我在倒下的樹干中穿行——朝著旅游地圖上未標注的木十字架、石碑以及墳墓的方向走去，腳下的腐葉中埋葬著無名死者。

就在前一天，我們的森林導游沃德克和我們分享了他的風景記憶：在明斯克東部的森林中，他長大成人；在匈牙利邊境1939年大潰敗的逃亡途中，他被蘇聯軍隊抓獲；在北極的古拉格集中營里，他眼睜睜地看著朋友死于饑寒交迫，發著39.5℃高燒的囚犯被迫在一桶冰水里站立六個小時，作為“裝病”的懲罰；在伊朗北部的不毛之地，他和波蘭“安德斯”軍余部（獲釋于希特勒攻打斯大林期間）朝著英屬伊拉克跋涉；在非洲的熱帶海岸地區，前往德班追趕軍隊船只途中，他染上了瘧疾；在埃塞克斯綠草如茵的牧場上，他被流亡國外的波蘭空軍訓練成一名飛行員；在碎瓦頹垣、彈殼遍地的德國城市，他向孩子們拋撒巧克力。

在講述中，他一直念念不忘立陶宛森林記憶，仿佛那是他賴以維系身份的降落傘繩一樣。他記得野牛濃重的味道，也記得野牛草伏特加散發出的杏仁味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