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友人葉曉青2009年曾在《亞洲社會科學》(Asian Social Science)上發表《20世紀初中國商業廣告中的政治漫畫》一文,并在第二年病逝前,專為此文寫了則“后記”,稱“商人對政治的敏感和準確讓人感嘆”。我同意她的意見。而且,近日重讀此文,發現她也用了“中國醒了”這則新織襪機的廣告,不同的是,她主要從《申報》鉤稽,我則著眼于《時報附刊之畫報》。葉文還談及二十世紀初《申報》如何將補腦液、人造自來血等與愛國主義、社會進步掛鉤,而這,在1909年刊行于上海的《時事報圖畫旬報》上,有更為鮮活的例證。比如這幅《女界鐘聲》【圖1】,不細讀文字,你怎么也想象不到這是一則廣告:“此女界鐘聲圖,乃喚醒女國民之有疾者而作。蓋女子有疾,每有難言之隱,醫治較男子不易奏功。上海五洲大藥房,因特發明良藥三種……”。
晚清畫報中與《輿論日報》—《時事報》系列相關聯的有好幾種;這里討論的《時事報圖畫旬報》,收入《清末民初報刊圖畫集成》(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編印,2003年)第18冊,總共12期,每期12頁,發行于宣統紀元(1909)二月至五月,內容包括《黑籍冤魂新劇》、“最新中國偵探小說”《一粒米》等,但主要還是中外名勝等圖畫,沒有多少新聞性。介紹紐約、巴黎、倫敦等各國名跡,永遠會有讀者,比如這幅《巴黎鐵塔》【圖2】,放在最早進入中國的畫報《瀛寰畫報》(1877年)可以,擱到今天也沒有問題。這是討巧的編法,不算本事。
還有一個同樣老掉牙的連載,那就是《新百美圖》。每期兩個古代美人,有歷史人物,也有文學形象,李澍丞的繪畫說不上特別精彩,倒是署名“漱”(應是海上漱石生、著名小說家孫玉聲)的作者所題文字挺有趣。如《新百美圖》三、四
【圖3】,那首關于崔鶯鶯的歪詩,便值得一讀:“待月西廂事有無,隔墻花影動模糊。會真一記分明在,莫把蜂媒責小奴。”
我在《城闕、街景與風情——晚清畫報中的帝京想像》(《北京社會科學》2007年2期)中,曾提及帝京里那些輝煌的城闕與宮殿,隱含著若干歷史的創痛以及民族的屈辱。舉的例子是刊于《時事報圖畫旬報》第二期的《正陽門城樓》【圖4】,作者除了稱贊其如何雄偉壯麗,更提及:“逮庚子之役,聯軍入京,城樓遭毀,城墻炮彈之跡,或如蜂窩。”與此相類似的,還有這幅《頤和園》【圖5】,作者固然抄錄方志,推崇此地“景物之美”,但更提醒讀者:“當時建筑貲財,大半取之海軍軍費,合肥相國曾上疏力爭,諫垣中亦有具折阻止者。”甲午海戰北洋水師之所以全軍覆沒,很多人歸咎于慈禧太后的挪用海軍軍費修頤和園,了解這一背景,當能明白作者的憂憤。
刊名雖有“時事”二字,但此畫報真正用心用力的,還是各地景物的描繪。比起名揚天下的北京長城、杭州西湖、鎮江金山寺、揚州平山堂等,我更喜歡刊于第九期的《開封鐵塔》【圖6】和第十期的《貴州獅巖》【圖7】。《開封鐵塔》的文字很簡潔,稱這座位于“河南省城東北隅甘露寺內的”鐵塔,乃“建于宋慶歷中,凡十三層,層各一門,第十一層一樹倒垂,蒼然有古致”。關于塔的歷史溯源,跟今人的知識略有出入,但描述很有趣,特意強調那棵倒垂的小樹,圖上甚至用了“特寫鏡頭”。可惜當初登臨時我沒注意,不知此樹今天仍在否。
開封鐵塔好歹已有900多年歷史,且1961年便被國務院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國人當不陌生;相對來說,“貴州獅巖”可就屬于無名小輩了。百年前的文人,能關注此大西南窮鄉僻壤的風物奇觀,且用傳神的文與圖呈現出來,實在難得。劉伯良的畫很好,“顛”的文字也見精神:“邊境山水,皆具雄奇瑰瑋之氣。貴州之雙獅山,亦其一也。山系大小對峙,中隔溪橋,小獅作蹲伏仰望狀,項湊圓石,如系鈴然;大獅昂首隆準,兩洞深綠,炯然若雙睛。”作者描述完貴州山水“兀傲不群之概”,不忘添上一句“誠奇觀也”。去年到訪貴陽,得知大獅山仍在,現名獅子山;與之相對的小獅山則已成了廠房、住宅與道路了。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這批勝景畫得不錯,且風格基本一致,我懷疑有所本。果不其然,很快在清人麟慶撰著、汪春泉等繪圖的《鴻雪因緣圖記》第二集上冊,找到了這兩幅畫的祖本。前者題為《鐵塔眺遠》,后者則是《獅巖趺坐》。唯一不同的是,原作敘述自家經歷與見聞,頗多曲折與波瀾;畫報改為介紹名勝古跡,故文字上一馬平川。若《金陵采石磯》、《會稽禹穴》等,筆墨多少有所變動,偏偏這鐵塔與獅巖,從文字到圖像都與原作高度“形似”,要說不是抄襲,實在有點勉強。
畫報辦在上海,“滬濱百景”自然是其重點經營對象,可前有吳友如《申江勝景圖》(上海:點石齋,1884年)之精致,后有《圖畫日報》之繁多(分“上海之建筑”、“上海著名之商場”、“上海社會之現象”、“上海曲院之現象”、“上海新年之現象”等專欄),《時事報圖畫旬報》實在很難出奇制勝。一定要舉例,那就選《舞臺新機》【圖8】和《小萬柳堂》【圖9】兩幅。前者介紹落成于光緒戊申秋九月(1908)的新舞臺,如何“仿西國戲園之制,圓屋三層,空氣獨潔,已為他園所勿若;而戲臺除演劇時逐出布彩外,中有機括,可以旋轉自如,尤令觀劇者別開眼界”。新舞臺之引進機關布景,對20世紀中國戲劇史來說,是個重要的關節點,其利弊得失至今仍在爭議。至于后者,我之關注小萬柳堂,主要不是因其“結構之精雅,風景之幽寂”,也不是因為男主人廉泉如何“風雅士也”,而是因為女主人吳芝瑛(1867—1933)。吳芝瑛不僅“績學工書,巾幗中罕與疇匹”,讓我敬佩不已的是,作為秋瑾的摯友,吳在鑒湖女俠被殺后,挺身而出為其收尸,葬于西子湖畔,且不顧清廷態度,為秋瑾樹碑立傳。以至今日但凡研究秋瑾的,都會連帶關注吳芝瑛這位風雅的女中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