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沒去過恩施,沒置身于土家山寨,但對土家也并非一無所知。這要感謝恩施、宜昌的作家,尤其是土家的作家,他們的作品讓我了解了不少土家的過去和現在。當年我作為評委評選湖北少數民族文學獎,讀楊秀武先生的詩集《清江夢尋》時曾寫下這樣的文字:“讓詩人來讀鄂西,我們來讀詩人”。讀到了什么呢——
“這是鄂西的歌,是鄂西的漢子和妹子的歌,雄渾可裂石,柔曼可漾波;這是鄂西的歌,是鄂西的山和水的歌,山仁藏白虎,水智護巴國;這是鄂西的歌,是鄂西的歷史和現代的歌,林森醞佳釀,市鬧燃燈火……”
寫罷上述文字仍感念不已,難以自抑,遂涂鴉自遣:
開書恍見擺手舞,掩卷猶聞竹枝詞。吊腳樓高樓上看,土家人遠人相知。
今天,追隨著傳鋒先生的小說,又把我帶到了土家山寨,聽聞變革的風風雨雨,品味人心的酸酸甜甜。山寨和都市相遇了,農耕和商業相遇了,傳統和現代相遇了,土家人和城市人相遇了,會擦出如何的電光石火,會漾出怎樣的筆底波瀾?這是我感興趣的。《白虎寨》中說到南曲的時候,稱那是宮廷樂工傳到民間的。我在長陽聽過南曲,確實柔婉動聽,于土家質樸天成的鄉音中織入了文人的雅致纖巧。我讀《白虎寨》時不時忽發奇想:莫非傳鋒先生在為土家鄉親譜寫一部變革時代的新南曲么?
在談論周立波的《山鄉巨變》時我曾經提出,周立波是以游子、干部、文人(知識分子)的三重身份和三種視野來寫《山鄉巨變》的,用這個方式來考察傳鋒先生的《白虎寨》也是蠻貼切的。
傳鋒先生自己就是一位“少小離鄉老大回”的游子,在《白虎寨》中曾赴南下打工又返回山寨的幺妹子等一群女孩子就是作家的代言,幺妹子們坐聽家鄉的年長者對土家歷史的傳說的敘述也是不可或缺的補充。幺妹子和傳鋒先生共同的游子情懷就是“戀鄉”,即指“縈繞在人們內心深處的那種眷戀和偏愛故鄉的情感因子”[1]。如果說幺妹子因金融風暴、廠子關門而返鄉,還有被逼回的原因,那么后來狀況好轉,廠子恢復經營,來電邀幺妹子等回廠上班而被幺妹子推辭了,這就是確確實實的“戀鄉”了;準確地說是變革的前景給游子的“戀鄉”增添了時代性的新因素,這樣的戀鄉自然又有別于古人“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露從今夜白,月懸故鄉明”的鄉戀。
“戀鄉”是整部小說的底色和基調,使作品明麗而溫婉,它表現在幺妹子和伙伴們對童年和少年生活的溫馨記憶中,盡管那其中不乏貧窮的苦澀;表現在對故鄉山水的親切依傍中,盡管那里遍布山高路險的艱窘;表現在對父老鄉親溫情善待中,盡管這當中也有毛病不少的鄉民;表現在對鄉風民俗娓娓敘述中,盡管這當中不乏落后的東西……當然這“戀鄉”的根底系結著土家的圖騰——白虎。“每個圖騰都與一個明確規定的地區或空間的一部分神秘地聯系著,在這個地區之中永遠棲滿了圖騰祖先的精靈,這被叫做‘地方親屬關系’……”[2] 這種萌生于人類祖先的鄉土意識,以集體無意識的方式遺傳下來,成為人類難以割舍的精神宿命之一。正是這白虎的精魂、白虎的血脈繁衍著代代土家人,把歷史和當下、神話和現實連接成一個藝術整體。
作品明麗而溫婉的風格就來自于傳鋒先生的游子之心,我注意到小說中對故鄉山水的描畫、對鄉風民俗的抒寫、對父老鄉親的塑造,皆如同周立波對益陽山鄉的書寫,更多地看到的是故鄉美好的一面。這里幾乎沒有惡俗、沒有蠻野,更沒有骯臟與血腥,就連人與人之間的爭斗也如同家常鄰里間的小磨擦,是文化的差異,而非敵意的搏殺。傳鋒先生說,他寫這部小說是溫情主義的。這讓我想到周立波在寫《山鄉巨變》第一部時對劍拔弩張的階級斗爭場景的回避。在他筆下故鄉的父老鄉親是沒有一個壞人,為了寫“階級斗爭”他不得已安排了一個陰謀搞暴動的“階級敵人”,但這并不是故鄉人,而是從外鄉潛逃過來隱匿的地主分子。傳鋒先生免卻了寫“階級斗爭”之累,于是土家鄉土,更是一片寧靜溫馨、充滿人性美的世界,是一片無異已感、威脅感,可以讓靈魂得到安寧的天地。我非常能理解傳鋒先生的“溫情主義”——盡管它可能削弱小說的現實深度和思想力度——因為《白虎寨》就是傳鋒先生的一次精神還鄉。
最值得討論的是干部的身份和視野。在中國當代文學中,以干部身份和視野來觀照與表現社會生活可以說是一個傳統,趙樹理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工作同志”,寫小說要起到指導工作的作用;丁玲、周立波也向來以為自己首先是黨的干部,然后才是作家。他們寫小說都有貫徹和宣傳黨的方針政策、服務于中心工作的意圖。傳鋒先生與周立波等老作家不一樣,具體身份不一樣,文學觀念就更是不一樣了;但是傳鋒先生當了多年的干部,從政策的觀點,從大局、全局看生活這是個傳統,也是個優勢。小說中上至苗書記、縣委組織部長,下至向思明、覃建國都是“干部”身份的代言,包括敘事人——當我看到小說中交代“三萬工程”是省委李書記倡導的,不禁莞爾一笑。我以為“干部視野”是有優勢的——居高臨下、掌握全盤,見微知著,著眼發展,這是《白虎寨》寫得很大氣的原因之一。事關貧困地區發展大局的舉措規劃構成了小說的情節主線,如“三萬活動”、種魔芋、修公路、基層“海選”、干部任用等;若干局部場景和細節的補充更能夠見出因發展的不平衡而引出的憂思,如村辦小學的凋敝、村衛生室的缺醫少藥、村民文化生活的欠缺,甚至包括性饑渴、戶籍制等等。我說傳鋒先生寫出了鄉村變革的百景圖,這同他所取的干部視野不無關系。
但是值得研究和慎重對待的是,當這種“干部視野”無所不在地滲透在作品中,會不會對生活的另面造成遮蔽,會不會對人物的性格造成曲解,會不會回到寫政治、寫政策、寫中心工作的老路上去?對于《白虎寨》我就存有這份擔心。
在《白虎寨》中,確實存在三重視野,如果能夠處理好彼此之間的關系,作品的內涵也許會更加復雜、更加豐富,也更加厚重。但是我感到“干部視野”過于強勢了,在不少場合它硬生生地楔入了游子視野和文人視野,限制了它們各自功能的發揮,造成了視野和話語方式的單一。我是很贊同恩施作家王月圣先生的判斷的:“傳鋒在黨組書記的特殊身份與行政生活中陷得太深了……《白虎寨》里的作者‘在場’感覺,從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獨立性與可讀性。”出于這個原因,我總覺得幺妹子不僅過于成熟,而且被“提拔”得快了些,這不是說她當上了村支書,而是說她的視野、思考、能力、話語方式同“干部”太接近了,或者說被“干部”所滲透,這對于一個進城返鄉的土家妹子來說是否有點“失真”的感覺?我記得孫犁在《鐵木前傳》很喜歡把自己的思維、語言的行為方式強加在自己的人物身上,以至于文化程度不高的女孩子九兒說話和思考像個小知識分子,因此有批評者說:人物是農村女青年,但被作家寫成了“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幺妹子也存在類似的問題,不過不是“小資產階級”,而像個“干部”,像干部那樣視野寬廣、開通識理。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向思明一來到白虎寨就因醉酒而睡在幺妹子的女兒床上,且不說金大谷,就連我豁達如此的人,終究還是不大樂于接受的。
至于文人的身份和視野,在周立波那里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作家的審美情趣,一個是作家的批判性思維。
文人的審美情趣既表現在對場景的選擇和把捉上,也表現在語言的組織運用上,這在《白虎寨》中很容易識別。如跳哭喪、女兒會、做道場等幾個重點場景寫得如歌如泣、似真似幻。汪曾祺先生說“風俗即人”。在《大淖記事》中他花了近一半的篇幅來寫民情風俗,這正是大淖人自由恬然的天性的寫照。巧云和十一子就是這民情風俗養育出的靈秀精英。他們的性格、愛情和追求愛情的方式同大淖的風俗相和諧, 致使人們很難分出哪些是寫人物,哪些又是寫風俗。在《白虎寨》中上述民情風俗也正表現了土家人樂天知命的豁達性格。在這部小說中最讓我動容的是幺妹子媽媽與她的西蘭卡普織機和都無老隊長與他的牛角號,我以為這就是“風俗即人”的范本。
讀過一些寫土家族生活的作品,我覺得有的作家的小說過于熱衷于風俗展覽了,這大概還沒能沒有領會“風俗即人”的道理。對于恩施作家或土家族作家來說,山光水色、民情風俗確實是獨特而富于魅力的文化資源,同我在土司城所知曉的一點土家人文歷史、神話軼事相比,恩施或土家族作家的開掘還遠遠不夠。這是一個富礦,但也可能成為一個誤區,那就是見物不見人、見事不見人、見史不見人的書寫。小說不是導游手冊、不是博物志、不是歷史書;小說要寫人物,要刻畫性格,小說中自然應該有一個民族的風俗、博物、歷史,但它們不是單純的獵奇展示,而是為人物服務的。讀了《白虎寨》當你再說起土家的織機和牛角號,我想到的不是幾件器物,而是幺妹子媽媽和都無隊長這些活生生的土家人形象,這就是小說的力量。
從小說的人物設置來說,我以為顧博士(四眼)甚至向思明是可以作為文人身份的代言的,他們的觀照視野也確實能體現文人視野,如顧博士對歷史傳說和人文遺址的興趣;但是在精神層面似乎還不足以承擔起文人情懷。我說周立波小說中的文人視野的另一個方面,即指知識分子的批判性眼光。周立波雖然具有干部的身份和視野,但也保留了知識分子的批判性眼光,這最突出地就體現在他對鄉農會主席李月輝的回護上。這個外號叫做“婆婆子”的基層干部反對冒進的大規模的擴社,總是主張“慢慢來”,還舉了諸多說明“急不得”的理由。這個“婆婆子”其實正是毛澤東在農業合作化時期批判的“小腳女人”的典型。但是周立波在《山鄉巨變》中“不合時宜”地從正面肯定了這樣一位基層農村干部,為其伸張和辯護,這不能不說是出于知識分子對現實生活的理性思考。而顧博士這一方面的精神品格表現得似乎不夠充分,我揣摩其中的原因大概也是被“干部視野”抑制住了;另一位知識分子代表、科技副鄉長向思明就更是如此了。
傳鋒先生在寫這個作品之前,我們曾經議論過:如何設置不同身份的人物以便形成不同的視野,讓他們站在不同的文化立場,從不同的角度來觀照變革中的土家山寨,從而構成作品的復調和對話結構,這樣,作品也許能夠容納更豐富的現實生活內涵和心理內涵,同時也便于傳遞作家本人復雜糾結的感受。現在看來《白虎寨》似乎還嫌單純了一些,不同身份和視野的人物還沒有更充分地發揮其潛在的藝術功能,因而限制了小說的藝術張力。
其實多視角和多聲部的復調式結構不是一個單純的文學形式問題,它本身也是應對著復雜的現實生活對文學和文學創作的挑戰。不論是半個世紀前寫農業合作化運動還是寫新時期以來的農村改革,這對新老作家來說都是新的課題、新的挑戰,有許多未知的事物、未決的矛盾、未明的前景有待作家去把捉、去表現,其中大量的不確定因素對于作家來說是誘惑,對于作品來說是魅力,對于讀者來說是思考與回味。文學作品不是對一個給定的答案予以圖解,而是對某種可能性的探索和想象性解決,這也是優秀的文學作品有別于寫政治、寫政策、寫中心工作的地方。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周立波寫《山鄉巨變》放棄知識分子的批判性思維,將自己的身份與角色歸并于毛澤東批評“小腳女人”的觀點,那么這部作品社會內涵和藝術內涵或許會大打折扣的吧。
湖北近一兩年來出版了好幾部寫當前鄉村變革的長篇小說,僅我粗粗瀏覽過的就有王建琳的《雪青的漢水河》、葉明山的《天堂西》,加上傳鋒先生的這部《白虎寨》。我深信這些作品本身自然會給我們提供一個頗有價值的話題,那就是如何書寫和評價這批寫當前農村變革的作品。在我粗淺的感覺中,湖北作家迎頭寫出當前農村變革是一個很可喜的文學現象,但也覺得半個世紀前“寫政策”與“寫中心工作”的模式和三十年前寫改革和改革家的模式依然在不同程度上桎梏著作家的觀照、思維和創作,大多依然還是理想化的“獨調”式結構。在我的理解中,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村已經和正在經歷著兩輪改革,以包產責任制為重心的第一輪鄉村變革再怎么變,農民還是農民,只不過是獲得了土地自主權和經營權的農民;而以新農村建設和城鎮化為重心的這一輪變革,農民不再是單純的農民,其身份變得復雜起來,不論是他們自身還是他們所面對的矛盾都更加復雜多樣,因此前面提出的“藝術的張力”就是指對復雜性和豐富性的容納。
《白虎寨》也許是傳鋒先生藝術探索的一個階段的完成,更深入的探索可能才剛剛開始。很感謝傳鋒先生為我們提供了值得繼續深入探討的藝術樣本,這不僅是傳鋒先生對土家兒女的文學奉獻,也是土家族作家對湖北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的奉獻。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