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羽這些年一直活躍于體制內外,她十年來寫作的百余篇舞評涉及中外不同舞種的舞蹈創作,既有傳統的回眸,更有當代的表達。雖然認識她近二十年,但真正了解她的學術觀卻是從她根據博士論文修改完成的一部專著《中國當代舞蹈創作與研究》開始的。2013年底,她又完成了國家社科基金的項目《中國當代舞蹈創作思潮研究》,她說這是她研究中國當代舞蹈創作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即將公開出版。
在我的記憶中,慕羽從事教學和在職攻讀碩士學位期間的經歷幾乎都與西方舞蹈、音樂劇、電影相關,當時她還對藝術社會生產、藝術傳播和社會消費等有關藝術社會學的東西感興趣,也參與了很多實踐。為什么2004年后開始轉而研究中國當代舞蹈創作了呢?她說是因為翻譯了一部譯著——基辛格博士的《越南戰爭的結局》(《基辛格越戰回憶錄》)。這本書的翻譯過程讓她獲得了跨界的視角,最終又讓她重新審視自己原本以為熟悉的中國舞蹈。
一、政治文化學的跨學科舞蹈研究
考入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沒多久,慕羽就開始思考博士論文選題。這是在一定量的閱讀后,在不斷思考中有所悟,然后才是逐步深入和細化的理性處理過程。有關政治文化這個選題的提出源于慕羽的一種“問題先行”或“問題化”(Problematization)的研究思路。
舞蹈創作告別“文革”后的“去政治化”(擺脫政治束縛)努力既有審美價值,也凸現出一種新的轉型中的政治文化價值。這些努力分別體現在舞蹈創作氛圍、舞蹈創作方法、舞蹈創作人的心態等方面。90年代后舞蹈又開始面對市場的挑戰,由于對“市場化”的片面認識,舞蹈似乎再次迷失了方向。在面對當代舞蹈在社會文化藝術領域的尷尬地位時,在面對舞蹈創作在向市場化邁進的過程中所遇到的困惑時,她發現形成不久的市場意識尚存誤區,舞蹈作品文化類型有時還處于錯位或缺位狀態;還發現不少舞蹈作品缺少“魂”的張揚,舞蹈參與社會的意識比較淡漠,職業舞蹈的社會效力也較微弱,社會文化意義不很強烈。
過去人們可以說,在長期“泛政治化”的社會中,在“工具論”和“極左”思想的鉗制下,承載著“人文精神”的大作品難以出臺。可是今天,舞蹈創作已經處在“審美民主化”的時代,編導在“創作什么”和“怎樣創作”上已經有了相對充分的自主權,然而為什么難以出現大師級人物呢?為什么公認的對時代、對社會產生重大意義的大作品還是不多呢?這便是她所遇到并思考的中國舞蹈創作在當代社會中的問題。
舞蹈本身并不是不具備這樣的功能。舞蹈這樣的處境也不能說明舞蹈更具本體意義,雖然突出了舞蹈的“獨立性”,但以縮小了舞蹈存在和影響的范圍為代價。因此,中國舞蹈要改變這樣的現狀就應該有“主動介入現實”的勇氣和行動,這是一種存在于公民社會的“生活政治”責任感。慕羽經由“核心假設”(Hypothesis)找到了認為需要解釋的現象。所謂的“問題先行”也可以和“結論先行”或“結論前置”聯系起來。有了大概的答案。下一步就是搜集證據,印證自己提出的假說是否被推翻了。
慕羽說她最要特別感謝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化研究所的劉軍寧先生,劉先生作為著名的政治學家不僅是她博士課程的授課專家之一,在論文寫作過程中還給予了她最重要的啟發和幫助。通過閱讀和聽課,慕羽找到了“政治文化”這個角度。當這個念頭萌生出來時,她自己既興奮又害怕。就個人的學識、能力和經驗而言,這其實是一個非常龐雜而艱巨的任務。她沒有經過政治學的專門學習,甚至沒有親歷很多歷史事件,她的學術基礎、寫作技巧、時間和精力都面臨空前挑戰。
她說那次選擇注定了接連幾年的勞累,不僅要說服導師,更要說服自己,當然她還要面對很多充滿懷疑的學長和前輩。然而,就好像當年她叩開音樂劇研究大門一樣,另辟蹊徑的自信再次讓她血液沸騰。憑著這份“初生牛犢”的執著和執拗,慕羽毅然走了下來。
現在政治文化在我國被當作一種專門的學問——政治文化學,慕羽認為它是對中國現當代舞蹈藝術創作研究的一個比較適合的角度。中國改革開放以來,“舞蹈”在建構“本體”和“舞蹈人”在建立“主體”的過程中的成就、交錯、坎坷、偶然、矛盾與偏差,都能在歷時的我國主導政治文化語境的線性敘述中被有效呈現。而且,用政治文化理論也可以為舞蹈研究提供更為寬廣的解釋角度和分析語境。其立論依據建立在“政治文化學”的相關理論上,比如“政治文化”含義、“政治文化的載體”、“政治文化社會化”、“公民文化”、“政治合法性”、“政治文化社會形態模式”、“政治文化政治意識形態模式”等理論。
書中,慕羽嘗試以新時期“專業舞蹈創作”為主要研究對象,通過考察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以來在轉型的政治文化氛圍和語境中的“專業舞蹈創作”的藝術觀演變、創演體制變化等環節,重新審視“當代舞蹈創作”這一命題,并希望盡可能地在史料中尋求這個新的角度和研究方法去重新審視這段歷史。
在實際寫作過程中,慕羽遇到了不少難題。比如要仔細把握不同歷史時期對于“政治”含義學術上的解讀;再比如如何用新的理論或新的方法,去重新梳理、論證和解釋業已發現的并不“新”的材料;對舊的材料換個視角、換個方式展開重新審視,并處理好龐雜的材料和論點之間的關系。最開始的時候是因為自己掌握的資料太少,后來隨著資料的增多,她又開始篩選適合于寫作的資料。另外,由于她不是90年代前的歷史當事人,因此本書引用了許多當事人的話語,這些原文引用都是基于營造歷史語境而言的,使得本書具有寶貴的文獻價值。
二、文藝思潮與舞蹈創作的關系研究
慕羽在撰寫博士論文之初就堅信,研究中國當代舞蹈創作與政治文化的關系只是一個起步,博士論文出版也只是階段性的研究成果。第二步是研究當代中國舞蹈思潮嬗變與規律,闡釋并展望中國舞蹈的發展歷史及現狀,拓展舞蹈研究視野,更新研究思維。
長期以來,中國舞蹈創作理論研究主要側重于舞蹈的社會功能、創作方法、風格、流派等范疇,對藝術思潮的關照也僅僅限于西方芭蕾史的范疇,且尚未深入進行研究。而文藝思潮于中國舞蹈創作的影響則以“現實”或“浪漫”的“創作方法”代替,對文藝思潮本質的深入思考則一直處于沉寂狀態。
自覺不自覺地使用文藝思潮概念和思維方式的主體通常是部分“批評家”和“創作者”。在舞蹈創作和評論的語境中,常常會涉及到“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如今又會提及“后現代”等,但很少有人從學術上真正給予關照,在具體實踐和觀念上也常常混淆。且不說業內還難以真正理解現代主義藝術思潮的實質及其與現代社會的真正關系,至于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重疊并至,中國現代舞與適應了社會主義文藝方向的審美理想、審美情趣的中國特色“當代舞”的異同,其各自的理論基礎到底是什么等則更是迷霧重重。
慕羽開始進一步給自己提出疑問:
為什么中國語境的當代舞與世界語境的當代舞區別那么大?如何分辨中國的現代舞以及中國特色“當代舞”,它們各自的理論基礎到底是什么?從中國舞蹈的角度來探討,什么是古典主義、啟蒙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呢?這些從西方文藝理論舶來的概念與中國的具體實踐結合,隨著中國文藝的現代化進程,會發生怎樣的位移和變化呢?比如“現實主義”、“古典主義”既是一種文藝思潮,也是一種創作方法。那么,思潮和方法相同點和相異性何在?
上述復雜問題都是中國舞蹈創作現實能面臨的,亟待全面且深入思考的問題。慕羽認為,核心就在于對于舞蹈創作思潮進行分析。
文藝思潮本是在西方文藝現象基礎上所進行的理論概括,一般是由創新的導向性主張和成功的實踐性作品聚合而成的,與“現代性”這一根源息息相關,且“現代性”具有普世性與特殊性。中國官方學術界的主流認識認為,“全球現代性”作為一般現代性,并非只有“西方現代性”一種類型,“中國現代性”也是一種類型。因此,西方源發的文藝思潮理論進行中國化位移后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
雖然文藝思潮并非專指創作現象,但畢竟“創作潮流”最能反映文藝思潮重要面向。作為一般的舞蹈編導主要是傳達人生經驗、注重藝術觀念的表達,通常不會主動探求其可能會受影響的“文藝思潮”,或許有的編導們并沒有意識到這些思潮的存在,但是他們切切實實地置身其中。
作為研究舞蹈的學者或者作為想要進行舞蹈美學突破的創作人員,對藝術現象進行思考,進行概括分析總結,對舞蹈的理性把握還是非常有必要的。藝術發展過程中的任何運動或流派都源于一定歷史時期的文藝思潮,而影響藝術思潮的因素又是復雜多樣的,包括藝術社會學、經濟、科學、哲學、美學、心理學等方面。
在實際操作上,與政治文化研究采取的方法略有不同,慕羽在思潮研究上,采取了文獻研究法和面對面訪談法(或個別訪談法)相結合的方法。具體而言,對于改革開放前的舞蹈創作思潮研究,慕羽更多建立在文獻資料收集整理的基礎上(文獻研究法),注重史料分析,強調對歷史現場的語境營造,從而對歷史文本意義進行重新解讀。對于90年代后的相關研究,還增加了她的親身體驗、第一手圖文資料等。而對于當下的創作思潮分析,更結合了她對于不少境內外舞蹈人的訪談。
慕羽希望通過資料分析、國內外實地調研,以及深入訪談,初步厘清中國舞蹈創作與文藝思潮的關系。研究力爭:一方面既不落入前蘇聯模式以“創作方法”代“藝術思潮”的窠臼,也不能完全用西方文藝思潮現象進行理論概括,因為它并不具備世界性的歷時與共時的普適性。另一方面,既要建立在系統完整的當代中國文藝思潮理論體系之上,也要有舞蹈學科本身的特點,即特定門類理論的適用性問題。
在這本書中,慕羽建構了中國當代舞蹈思潮的原理構架,并通過六個章節分別論及了“啟蒙主義”、“現實主義(新古典主義)”、“民族主義(分不同階段)”、“通俗文藝思潮”、“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等幾個對當代中國舞蹈創作產生作用和影響的文藝思潮。慕羽說,她在一定程度上借鑒文論家楊春時所提出的“現代性理論”建構起的“文藝思潮說”,但并未以此統領全局。換句話說,除了注重文藝思潮研究的規律性之外,在研究中,慕羽特別注意了文藝思潮與舞蹈創作結合研究的特點,即符合舞蹈創作自身的特性。
比如她仍然采用了“現實主義”這個術語,并指出中國舞蹈創作語境中的“現實主義”其實一直作為一種創作手法而存在,其承載的文藝思潮的實質是革命古典主義;她針對不同舞蹈創作現象闡釋了“現實主義思潮”與“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異同,還分析了革命古典主義的階段性、混溶特征,及其對浪漫主義、現代主義、新現實主義的部分借鑒。
再比如,“民族主義思潮與舞蹈創作”雖不是西方舞蹈文化史的重點,卻是中國舞蹈創作史的核心。無論是民族的舞臺民間舞,還是民族的、當代建構的古典舞,抑或是舶來的芭蕾舞,都被賦予了“民族化”的責任。慕羽通過分析民族主義思潮政治學、民族學內核,及其對中國民族舞蹈創作影響的階段性,指出它所體現出的“合”與“和”的實質:“合”體現為一種革命古典主義和新古典主義,“和”則寄托了啟蒙精神和浪漫主義情懷。而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在現代文化趨同中保留民族文化的差異性就顯得更加重要,比如尋求舞臺民間舞小傳統的回歸:原生態意義,中國古典舞的精神和形態的“重建”等都是一種從“融合于國內”到“融和于國際”的策略。
慕羽還將“通俗文藝”作為思潮引入,這通常是被舞蹈正史忽略的角度。她對該視角的階段性進行了梳理,著重分析了流行文化意識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創作語境面臨從亞文化到文化工業的生態轉變,最終導引出中國體制內外的大眾文化狂歡,其中“國家制作”舞蹈作品的“靈肉之爭”引人深思。
“現代主義思潮與舞蹈創作”也體現了慕羽創新的思考,不僅論述了現代主義的中國化位移,比如在中國的階段性、混溶性、幼弱性,及其對中國舞臺民間舞、當代建構古典舞的創作技法上的影響等;還側重談論了現代主義的普世意義,以及中西現代主義舞蹈的異同和本質特征,即作為人的獨立性(主觀性、個性、自由、創新),反思精神(非理性、反范式、原創性),人文精神(人格、人性)。
“后現代主義思潮與舞蹈創作” 則是慕羽對近年一個新現象的思考,即社會上出現了一些可貴的、來自“體制外創作”的人文探索,當然也有少部分體制內舞蹈家的創作也體現出了國際語境的“后現代性”。慕羽還將創造性地從幾個方面對后現代舞蹈創作方法進行了歸納。
最后,慕羽提出了一個寄語,讓舞蹈人思考,如何在當代中國一體多元、全球化背景、城市化進程中尋找自我識別,以及他者的身份認同。
結語
無論是政治文化的分析,還是文藝思潮的研究,慕羽近年的研究都是經過學術前沿性和現實意義的標準篩選的課題,也是有長久研究價值的選題。在研究過程中,她越來越意識到,問題意識比理論框架更重要,理論框架又比結論更重要。慕羽說,一直是問題意識推動著她的研究,她第三步所做的研究是關于《中國舞蹈批評》,也是她希望對一些問題的回應:為什么我們是舞蹈大國,不是舞蹈強國?為什么我們的舞蹈創作和舞評缺乏社會影響力,創作缺乏“認知度”,舞評缺乏“有效性”?為何彼此之間缺少溝通?
她認為自己是在做一項值得做的工作,雖然條件并不優越,還是硬著頭皮做了。這個過程讓慕羽的生活變得充實、單純而滿足。
(作者單位:中國舞蹈家協會舞蹈培訓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