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羽簡介
慕羽,舞評人、音樂劇學者,舞蹈學博士,北京舞蹈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CID國際舞蹈委員會會員。畢業于北京舞蹈學院和中國藝術研究院。杜克大學美國舞蹈節NEA藝術評論家學院、英國倫敦舞蹈與戲劇學院訪問學者。
發表論文百余篇,多次獲得國家級、省部級論文比賽獎項。出版了《百老匯音樂劇》、《西方音樂劇史》、《音樂劇藝術與產業》、《音樂劇與舞蹈》、《中國當代舞蹈創作與研究》等專著。現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當代舞蹈創作思潮研究》、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中國舞蹈批評》負責人。
從10年前寫作舞評的“不經意”,到10年后的“有意識”;從5年前的行業內雜志,到5年后的大眾媒體;從全職舞蹈學教師到兼職舞評人,我漸漸細品到了非肢體舞蹈的精神享受,以及與人分享的快樂。的確,分享的快樂遠勝過獨自擁有。
舞蹈這種非語言文字的藝術,如何用語言文字來解讀,往往是一項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然而,如何改變中國舞蹈自娛自樂式的圈內狂歡,吸引越來越多的普通觀眾關注這門藝術,需要舞評人擔當“推手”;更何況,當當代藝術領域的舞蹈越來越成為一種跨界藝術、一種關系藝術、一種解讀藝術后,大眾的分享、參與都變得日益重要。
2010年至2011年我赴美研習舞蹈創作和舞蹈評論以來,舞蹈寫作才成為一種自覺和一種生活方式。“亦文亦舞” 是我從事舞評寫作的第一本主題文集的名字,即將面世,希望將學術性滲透進娓娓道來的個人化的“舞蹈解讀”中,并與愛舞人分享。
“亦文亦舞”有三層含義。其一,我寫作的對象主要有舞蹈,也有舞臺藝術及其延伸;其二,我希望能有越來越多的人把舞蹈看作是一門關于人類精神性的藝術,關注它的文化意義。中國的舞蹈不僅有主導文化、精英文化、民間文化和大眾文化共存,也有前現代、現代、后現代思潮并存著,每個從業者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藝術道路,就像每位觀眾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喜好一樣。其三,古語說“文如其人”,我希望透過我的文字與大家對話,對舞蹈藝術的認知也是我對世界的認知。我一直認為,視野在哪兒,藝術觀就在哪兒。其實,最近這五年才是我對國際視野的當代舞蹈建構起獨立認知的開始。
一、從“肢體舞蹈”到“非肢體舞蹈”
年少時的我是一個極不安分的人,所有和表演藝術沾邊的事情,我幾乎都不落下。好萊塢的歌舞片、上譯廠那些配音演員聲情并茂的聲音,還有從電視里偶然蹦出來的各類歌聲舞影……都是我童年最真切的記憶,身體力行的我也因此一直是學校各類文藝活動的積極分子。能夠穿梭在少年宮、舞校和普通中小學之間是我最喜歡的生活狀態,甚至曾夢想有一天能真正成為一名用身體語言去表情達意的舞者。
然而,在“舞蹈就是青春飯”、“舞蹈就是伴舞”這樣的社會思想影響下,我和父母以及舞蹈老師之間達成了某種妥協的默契,于是我報考了北京舞蹈學院舞蹈學系,而非其他表演類專業,用他們的話來說,不需要將來從事“伴舞”,也不需要考慮28歲再轉行。
中國傳統的舞蹈教育觀念是培養優秀舞蹈藝術家,傳承優秀舞蹈藝術文化,因此,天賦條件就成為入學的重要指標;在傳統民族舞蹈文化基礎上的“師徒傳授”則是重要的教學模式;對舞蹈人才的學習評估以突出技藝表演為核心的賽事為重要指標等,舞蹈審美注重的是形態美、造型美、技藝美,以及其中的情感邏輯或情感體驗。
健康成熟的舞蹈文化生態應該是多元共生的。說實話,即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們這個社會,也沒有在廣泛意義上接受舞蹈可以作為現當代“思維型藝術”而存在,不必受到年齡、身份,以及身體條件的限制。風格鮮明、表意明確、注重技藝的古典藝術和民間藝術更易于接受,電視娛樂舞蹈節目中所出現的“流行歌曲加抒情式甩擺放松”也似乎更有親和力。多年過去了,中國舞蹈行業并沒有發生實質的變化。尤其是中國的當代藝術發展并不均衡,美術界在跑,戲劇界在走,而主流舞蹈界則在徘徊。
由于長期以來中國舞蹈界的主流都更關注在單一主題下的“如何舞”,而并非“為何舞”,導致中國舞蹈接受者喜歡欣賞經過“訓練”或是被“規約”的身體,喜歡優美或壯美的肢體,喜歡風格性強的動作,喜歡令人懾服的高超技術和極強的表現力,喜歡崇高型的抒情舞蹈或敘事舞劇。這種占絕對主流的審美理念,也導致了我們這個社會更需要的是“技藝型”的年輕舞蹈人才。由于身體的動覺和肢體技藝需要長時間的訓練才能達到,所以這個行業重視是否“科班”正宗。
母親時常慶幸我當年的選擇,因為“小個子”、“非科班正宗”的女兒永遠不可能成為“技藝型人才”,而因此永遠不會被舞蹈拋棄!如今的我卻很無奈:年少時,我是一個多么喜歡用身體語言去言說的人啊!可惜在十七八歲自己的身心還未完全得到開發的時候,我便已經主動放棄了曾經的身體記憶,并主動建立新的身體記憶。
90年代中期,我所就讀的北京舞蹈學院舞蹈學系還被稱為“舞蹈史論系”,全稱是“舞蹈歷史與理論系”。當年的課程設置已經比較全面了,身體實踐、創作、理論的課程都有所涉及。作為第一個面對普高舞蹈特長生招生的實驗班,參與授課的都是業內最頂尖的專家,其中,呂藝生、于平教授等都是我終生敬重的老師。
這個實驗班還往來有國外的客座教授。相對而言,我應該算是幸運兒,但是置身于舞院滿是“高精尖”的“技藝型”舞者的氛圍中,面對這唯一的標桿,即便只是去“體驗”,由于無法充分建立起身心的自信,我始終無法真正投入地去享受專業身體訓練所帶來的一切,比如淋漓的汗水、肢體的不適,以及酣暢的難以言表的身體表達……在大學畢業后,我索性完全把身體語言放棄了。
而這種遺憾卻是近年去歐美訪學時才深刻意識到的。其開放鮮活的科學與民主觀念、系統完整的創造性方法與技術,多管齊下的評價方式,進而所實現的多元主義的舞蹈高等教育理想,都深深地引發了我的思考。
在那里,以“美育”為目的的非職業舞蹈教育,以及以職業教育為目的的專業舞蹈教育是緊密相連的。“思想、身體、精神”三位一體的“整合”教育理念,以“愛”貫通的引導式、鼓勵式、寬松式的課堂教育;使舞蹈人成為藝術的、技能的、智能的三位一體的統一體;也使普通人通過舞蹈得以進行身體訓練、精神陶冶和人格塑造。
親歷現場,當我見到身材走樣的老者在舞臺上生活化舞蹈時,當我見到律師、醫生也同樣可以成為能啟迪人心靈的舞者時,當我見到肢殘或智殘人士順暢地沉浸在即興的身體接觸時,當我見到年逾四十的杰出舞者再次迸發出屬于這個年齡段的生命精彩時,當我見到編導和舞者共同探討一個作品的構思時,當我見到傳統的世居民族歌舞在異時異地共賞時,當我見到游走于各種室內的、室外的、標準的、異型的、公共的、私密的表演空間中的舞者傳遞著他不斷更新的身體感知時……我都無限感概,舞蹈是如此深刻的、多元的,極富人文關懷的存在于社會生活中。
我在想,我是否可以用我的筆去書寫舞蹈,鼓勵更多的人去參與舞蹈?我選取評論的舞作,皆是觸動我情感、心靈或靈魂的作品及舞者,在這些舞作和舞者面前,文字其實是無力的,即便如此,如果能改變舞蹈就是“好看”的審美習慣,啟發讀者個體性的身心釋放,便是我最大的心靈慰藉。我希望,外行人看舞蹈,評價標準不再永遠是:“技巧好好哦,故事好感人哦,好整齊哦,好像哦,好美啊……”內行人看舞蹈,評價標準不再永遠是公式化的評論,或者正確的立場、錯誤的立場,再或者心里默念“他不是我的菜,垃圾!”
二、從“專業細分”至“學科整合”
其實,在人類歷史和現實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地位的舞蹈藝術,其學術理論研究及其影響力相較于其它藝術起步較晚,在人類文化史上的積累也較薄弱。即便在美國,舞蹈成為一門“學科”、一種“學術”正式進入大學、研究院等學術機構也是20世紀后開始的。
如今,歐美的舞蹈高等教育已經從單純的學科教育走向了更寬泛的教育,“舞蹈專業”的概念早已遠遠地超越了“風格化表演”這個單一的領域,“舞蹈研究”也不局限在理論上,而廣泛地涉及表演、創作、批評、教學、管理、制作、舞譜、治療等許多個方面,每一位學生個體可以自主地根據自己的條件、興趣和愿望進行課程選擇和職業規劃,可以選擇對身體實踐、舞蹈創作和理論探尋進行側重學習,同時又都要結合其他方面的學習,從而靈活地建構自己的知識體系和創意空間。可見,歐美高校的舞蹈本科和研究生教育基本都是將理論整合進實踐的教學,學生只有到了博士階段才更側重于理論研究。
我們當然不必照搬和套用歐美的舞蹈教育理念,但我國舞蹈高等教育的思維方式卻必須要經過一次深刻的轉型,這種轉型雖然已經開始,卻還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中國舞蹈高等教育依然強調“以舞者中心”,以及過于細致的“分專業”教育。我便是在過早地“被分”為接受系統舞蹈史論教育后,又經過了碩士和博士階段的系統學習,才感覺自己摸索到了一種研究的狀態,也認識到了每一個階段的收獲以及短板。
90年代末北京舞蹈學院史論系已經更名為舞蹈學系。然而卻是在近年,舞蹈基礎理論(原理)、舞蹈歷史、舞蹈批評的基本架構才獲得真正重視。這與2011年,藝術學作為一個門類開始了新的建設不無關系。藝術學作為一個學科門類是一個理論體系的建立,而不是簡單的番號變化。
近年,我逐漸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方式,從知識體系的角度出發進行舞蹈學研究,借鑒部分西方“以史出論”的經驗,既合乎擴展性研究的需要,也適應了現行教育體制下的藝術學學科體系實際發展。西方舞蹈學術對于舞蹈史的研究,呈現出循環性或周期性的運動,從強調舞蹈與歷史事件之間的關系,到闡述舞蹈的結構和形式,再到研究舞蹈與社會,舞蹈與身心學、舞蹈與公民文化、舞蹈與公共文化之間的關系。我所感興趣的則是一種“內外部相結合”的舞蹈學史論研究,而這種研究必然需要有一種新的視角,也必然是跨學科的、整合學科間研究成果的研究。因此,“整合”的意義再次凸顯出來,即建立起以人為本的“整合”的舞蹈學學術觀。這也是我必須面對的學術定位。
“學科本位”的舞蹈學學術觀目的性很強,學生、教師、學者都有一個較為明確的預期目標;“人才本位”的整合式學術觀則是給大家可供選擇的或大或小的一個領域,未知空間較大。在教學上,以學生為中心;在研究上,則以學者的學術定位和職業選擇為取向。
十年前,進入博士階段后,我開始思考自己的學術定位,希望對中國當代舞蹈創作展開系列跨學科研究,有三個課題貫穿其中,分別是:我的博士論文——有關“中國當代舞蹈創作與政治文化關系”的研究;我剛結題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中國當代舞蹈創作思潮研究》項目;正在進行的是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項目——《中國舞蹈批評》等。這些研究都是建立在基礎史論上的跨學科應用理論的研究,可以看做是一種“領域”研究。
十多年的舞蹈史論教學研究經歷恰恰成為了我從事舞評最基礎的學術準備,而碩士階段的音樂劇跨藝研究、博士階段的政治文化學跨界研究都使我最終建立起“領域研究”的整合學術觀。
三、從“跨藝”到“跨界”
在我找到并熟悉自己的學術生活的短短十年間,經歷了兩個重要的拐點。
2004年是我的第一個拐點:那是我跨出藝術界、關注當代中國人文精神與藝術創作的一個重要契機。那一年我翻譯完基辛格著作《越南戰爭的結局》(《基辛格越戰回憶錄》),當時正是伊拉克戰爭如火如荼之際。對于基辛格這個人物,公認的是他的卓爾不群,沒有定論的是他的價值觀和政治取向。《基辛格越戰回憶錄》的重點在于它能讓讀者找到一些自己的尺度。
同年,我考入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攻讀博士學位,接觸了一些政治學課程,幾年間又著手翻譯了一些外國作品,進一步奠定了我對社會學和政治學的興趣。2004年底,我開始思考自己的博士論文方向,并且在2005年夏天獲得了開題許可。其實,開題過程就并不順利,我甚至被有的領導直接告知“你都沒有經歷過‘文革’,你沒有資格研究政治……”。面對種種質疑,我堅持頂住壓力,義無反顧地投入到對中國當代舞蹈創作與政治文化關系的研究中,最終完成了博士論文《改革開放后中國(內地)舞蹈創作與政治文化之關系,1979~2006》。2007年,我圓滿畢業,還獲得了“優秀博士畢業生”榮譽、年度“科研之星”,以及中華兩岸文化藝術基金會會長莊漢生獎學金。其實,最讓我最欣慰的是,作為新一代青年學者,我終于可以獨立地展開學術研究了。
在對待舞蹈創作的問題上,舞蹈界經了從“言必談政治”到“回避談政治”或“輕描淡寫談政治”,再到以理性態度“談政治”的過程。更為重要的是,其中“政治”的含義是不同的。優秀舞蹈編導大凡以“社會知識分子”的身份來介入藝術創作,其作品便既不是作為政治的“工具”,也不是作為商業的“奴隸”,而是使舞蹈成為真正有社會意義的舞蹈本體。在現實和公眾面前,舞蹈創作者不應閃避,不應完全地非思、乏思、無思。創作者對公民文化的理解、認識和把握,是其藝術創作中的動力。
我希望運用政治文化學的研究方法,透視專業舞蹈創作與政治文化的關系。對舞蹈的形式創建、內容建構、作品評價、舞蹈編導類群以及舞蹈運動、舞蹈論爭、舞蹈思潮、舞蹈創作及演出體制等進行針對性的研究和論述。
作為博士畢業的紀念,十分幸運且十分巧合的是,《中國當代舞蹈創作與研究》(中國文聯出版社)和《基辛格越戰回憶錄》(海南出版社)都于2009年出版。《基辛格越戰回憶錄》讓我獲得了從不同視角展開學術研究的勇氣;《中國當代舞蹈創作與研究》則是實實在在的研究體驗,因為它是我在2007年博士論文的基礎上修改完成的,因獲得北京市委組織部“北京市優秀人才培養資助(D類)”,博士論文終獲出版。2012年本書獲得北京市第十二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二等獎。這一跨學科視野下審視改革開放后30年間的舞蹈創作活動的研究,進一步獲得了社會和學術界的認可。
四、體驗全媒體時代的美國舞評
2010-2011年是我學術研究的第二個拐點:這期間我兩度赴美留學。第一次是短期進修,于2010年夏季參加了美國舞蹈節NEA藝術評論家學院舞評高級研修班學習舞蹈評論,以及六周舞蹈學校學習舞蹈創作,時間雖不長,卻獲益匪淺,算是一次思維方式的變革。
創立于1934年的 “美國舞蹈節”,不僅是美國最重要的舞蹈節,這個堪稱“最古老”的現代舞節,同時也可以說是世界上知名的現代藝術節。從60年代末尤其是1977年落腳于北卡洛萊納州的杜克大學后,在時任舞蹈節主席,舞蹈作家、管理家和經紀人查爾斯·萊因哈特的直接運作下,“美國舞蹈節”在80年代后逐步發展成了一個規模更加龐大、課程更加多元、演出更加豐富、管理更加健全、平臺更加國際化,融教育、演出、研討、交流于一體的舞蹈機構。
在舞蹈節,我有兩撥同事,一撥是參加ICR(“國際編導家常駐計劃”)的職業舞蹈編導,另一撥是參加舞蹈評論項目的職業舞評人。由于編導都是分開工作的,我對朝夕相處的舞評人同事更為熟悉。近十年來,非定期舉辦的批評家會議參與者也發生了很大變化,越來越多有舞蹈背景的舞蹈人加入了舞評人的行列,年齡段從二三十歲至五六十歲不等。這說明一方面,開展至今二三十年的美國“舞蹈人轉型”項目成效顯著;另一方面則說明,身體體驗對于舞蹈寫作而言有多么必要。
我的美國導師蘇珊在美國舞蹈界人脈很廣,在舞評界也享有很高的聲譽,從她邀請的客座教授的名單就可得知。在舞評課教師隊列中,有舞評家、媒體人、舞蹈編導、舞團的經理人、劇場的經營者、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主管舞蹈項目的負責人等。
美國人講授舞評的方法與國內完全不同。中國的授課比較崇尚教材或書本,崇尚標準或最優答案,但美國的舞評課卻不這樣上。我們上課的方式可算是一種“圓桌會議”,在上課前一天,導師都會請實習生將第二天客座教授的資料提前發給我們,讓我們對每一位教授都有初步了解。老師們并不直接講述理論,而是注重以寫作訓練為中心組織教學,以“練”為主,通過多種方式的寫作操練,批評的原理和對評論者的要求都潛移默化地轉化到每個具體的案例分析中了。在美國,許多東西是靠練習各自“悟”出來的,因人而異,所“悟”當所不同。
除了寫作訓練課程之外,我們還有各式各樣的即興動作編創課;甚至還有一種“整合”課程,即編導課上的文字作業評析,舞評課上的身體啟發,以及圍繞創作的討論課、群體采訪、分組多媒體采訪等。我在美國舞蹈節的舞評課程以及舞蹈創作課程學到的最大體驗就是,尊重個體,尊重差異。老師們通過各種靈活多變的課程教學,把舞評人的創造力激發并調動起來。對他們而言,舞評也是一種藝術創作。
整個高端培訓可以稱為“全媒體時代的美國舞蹈批評”。真心感嘆,難怪美國的舞評能推動舞蹈創作的發展!難怪美國的舞評文章能受到舞蹈編導的重視!整個過程,我經受了三個挑戰,挑戰一:如何用英文寫舞評;挑戰二:如何掌握寫舞評以及學習舞評寫作課的方式方法;挑戰三:如何鍛煉新思維。第一個挑戰雖然很艱巨,但英文寫作舞評并非我的職業選擇,因此回國以后便不是壓力了。最大的挑戰其實是后兩種,收獲也最大。
舞評課涉及的內容多而細,比如幾位老師都進行了關于職業素質、寫作對象、寫作技巧、寫作習慣的經驗分享。說實話,很多問題需要深入反思。為什么會從事舞蹈寫作?為什么會關注這個寫作對象?舞評人與編導之間的關系?讀者是誰?課程還涉及到了傳統紙媒舞評、新媒體舞評寫作方式、傳播方式的異同;讓我進一步思考關于學者舞評、媒體舞評、大眾舞評等有關舞蹈評論類型的不同定位。
舞蹈寫作有兩個層面,普及型(媒體舞評、大眾舞評)、學術型(學者舞評)。前者強調普通讀者的參與、互動,在當前經濟轉型的大背景下,這種“寫作”已經有了更加多元的發展。后者是基于學術研究,更加適合于專業性的讀者。作為記者,以普及型寫作為主;作為大學研究人員,以學術型寫作為主。在中國,一直都沒有真正的職業舞評家,當這個行業逐漸需要這個角色時,又趕上了這個信息化的、數字化的、互動的時代,似乎人人都可以成為“舞評人”。其實,這個龐大的群體也是舞蹈寫作的潛在讀者以及舞蹈演出的潛在觀眾。在中國,舞蹈寫作的讀者很少,無論是“普及型”還是“學術型”。但是隨著信息技術的革命,借助新的“載體”真的可以培養出新的“潛在的”讀者以及舞蹈的觀眾。對我而言,則是齊頭并進,雙管齊下,主動出擊,改變評論的方式和傳播方式,以讓舞評和舞評的對象獲得更大的關注度。
五、《愛上紐約 世界舞臺》——從“東西二分思維”到“全球在地化”
2010年第二次赴美是公派留學,我獲得國家留學基金管理委員會“藝術類人才培養特別項目”全額資助,公派赴美國紐約市立大學留學。
到紐約后,對我的沖擊來得更加猛烈。我的學習、研修、考察等訪學經歷是通過“聽課”、“訪談”、“觀摩”、“講學”等具體方式來實現的。可以說,我的這段不長不短的紐約留學實際上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在我所選擇的紐約市立大學皇后學院舞蹈與戲劇系,以及朱利亞學院等不同院校的訪學生活;二是在紐約這座巨大的表演藝術之都的游學生活。
朱利亞學院是世界最頂尖的藝術學院,舞蹈是強項;而皇后學院是一所綜合大學,舞蹈只是一個很小的系,并不有名,學生的條件和水平完全不可與之相提并論。如果說朱利亞學院舞蹈系代表了美國舞蹈高等教育的“精英層面”,那么,皇后大學舞蹈系實際上也代表了美國舞蹈高等教育的“普及層面”。與第一流的朱利亞學院舞蹈系相比,盡管皇后大學的舞蹈學科并不是出類拔萃的,但卻在某種程度上折射出了美國不少舞者的真實生存背景,即,二十歲左右才接觸舞蹈,同時擁有其它專業學位,卻也能終生從事舞蹈事業,多元的學科背景最終也能滋養他的人生,使他能創作并欣賞更有人文內涵的作品,而不只是做一個沒有思想的“動作機器”,他或許不能成為最杰出的舞者和編導,或許他將來并不從事職業舞蹈,但他同樣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一個具備了較好身體素質和藝術修養的人。
我的留學專業是舞蹈創作研究,主要從舞蹈創作與評論、舞蹈創作過程研究、舞蹈創作教學研究、舞蹈創作社會生態等多個方面展開,因此,絕不是紐約的一所大學和一個專業方向就能滿足我的求學愿望,套用我導師的一句話,“你要去的不只是紐約的一所大學,而是紐約”。
為了充分了解和體驗紐約的城市文化、劇場文化,紐約的藝術生態以及大學的校園文化,我展開了充分的游學體驗,包括觀摩與訪談。只有充分了解了這些文化背景,才談得上對于紐約表演藝術的美學分析和評論。紐約是個典型的多元文化的城市,商業藝術、嚴肅藝術、另類藝術、古典藝術、街頭藝術……你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它們生存的基石,而且互不敵視,可以互相兼容,也可以各自獨立。
相對而言,從事古典芭蕾教育的老師對于現代藝術接受起來比較困難;從事現代舞蹈創作的老師表示對“太商業的”百老匯不感興趣;愿意接受音樂劇的現當代舞編導卻表示對紐約的“免費演出不感興趣”……而我作為一名從事舞蹈研究的學者,觀察藝術的視野就如同紐約這個城市一樣,是寬泛且包容的。
我選擇留學紐約的其中一個目的,是看紐約各種表演藝術。但有歐洲朋友不解地問我:“你去紐約干嘛,現在世界上最前衛的劇場、最出格的演出都不在紐約!”。或許朋友的講法有一定道理,但我要看的何止幾個劇或劇場,我還想看劇場室內外空間跟城市空間的關系、表演藝術行業的硬件軟件,以至整個城市的文化生態發展……紐約的確是一部讀不完的大書。
在紐約,我是典型的“BMW族”即公車、地鐵、步行混搭。通常狀態:不在劇場,就在去劇場的路上。我在紐約平均每周都要觀摩各類演出三至四場,這樣算來,在紐約的半年多觀看的各類演出已經超過了100場次。不過,一座紐約城,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劇場加起來多達400多家,所以即便我再如何提高觀劇的頻率,也無法將紐約的各類演出和劇場盡收眼底。
在紐約,我還學會了兩件事并受用至今,一是堅持在“黑暗中”(劇場)做筆記;二是堅持寫藝術觀摩和體驗日記。正因為當時的點滴積累,回國后,我把在紐約的游學經歷寫成了一本書《愛上紐約 世界舞臺》,即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其實,去紐約之前,我就萌生了寫本書的念頭。我希望去紐約的中國人都能有個美好的紐約表演藝術之旅。因為如果你沒有在紐約看過戲,基本上可算沒有到過紐約。無論你期待的是“藝術之旅”還是“夢想之旅”,我的這本書或許可以成為你的行前指南,或許可以成為你到紐約后的口袋書,或許能為你在回程后串聯起紐約之行的點滴記憶,因為書中的文字滲透著紐約帶給我的真實感動。
人們對紐約愛恨有加,正源于她的自由、寬廣、不羈,在她身上散發著令人著魔的氣質。你適應了她,便可以在移民文化中找到認同感和歸屬感;如果不適應她,格格不入也是常有的事,好在十分具有親和力的紐約城不至于使人迷失,不信?!那你就去看戲吧。
只能去劇場看戲嗎?當然不是。
在紐約,舞蹈的空間早已不是傳統鏡框式劇場或黑匣子劇場的概念了,因此當你聽說演出是在博物館或教堂,或是一個由車庫、消防局、酒吧等改造的“空間”舉行,大可不必驚訝。無論是舞臺還是任何一種環境都可以創造出一個獨特的表演空間,每一個空間具都有它的特有特征,特征活在空間里,可以被感覺到并受到重視。因此,表演空間的設計不僅只是一種裝飾性功能,而是應該提供美學和實際氛圍,關心表演者并顧及到觀賞者。在傳統舞蹈中,觀眾和表演者之間有是有著明確的距離,而環境舞蹈打破的是慣常的劇場式的交流方式。觀眾和演員同處一個時空,甚至是一個整體,所以很難辨認出觀眾和表演者,一種共享的體驗感覺就會產生。
對我而言,紐約最有魅力的當然是多元共存、容忍異端的表演藝術空間,多姿多彩的社區文化,以及各種族群文化的聚居區。希望借此機會,探究百老匯興旺的秘密,感受外百老匯、外外百老匯的獨特的另類先鋒氣質。其表演藝術機構在社會組織結構中扮演著社會賦予的三重角色,即:公民文化角色、市場經營角色、藝術行業角色,反映著表演藝術既是一項文化創意產業,也是一項公共文化事業,還是一個藝術行業。三重角色的客觀存在,決定了其組織機構以及從業者也是一個包含著“多重目標”(即社會公益目標、經濟效益目標、審美價值目標)的統一體。了解了藝術創作與藝術生態之間的關系,對我回國后進行表演藝術的研究起到了關鍵作用。
中國舞蹈行業的“現代化”不是讓所有的傳統舞蹈都發生“現代化”改變,相反,是需要傳統舞蹈和現當代舞蹈各歸其位。我們的傳統藝術應獲得文化學、人類學意義上的“族群認同”,我們的當代藝術則應超越現實功利,獲得國際識別和國際認同。奇妙的是,傳統美學哲學思想與當代藝術的關系已經不再以東西二元劃分了。
結語:分享的快樂
我將兩度訪美游學和幾度短期歐洲訪學的收獲直接投注到了我的教學研究上。除了進行學術化的教學工作之外,2008年初,我開始在國家大劇院藝術資料中心不定期舉辦音樂劇、舞蹈普及講座;2012年,我把舞蹈講座改為“青年舞蹈家系列對話錄”。每次“對話錄”,我希望深入淺出地為觀眾們引介中國新銳的青年舞蹈家,推薦他們的作品,尤其是即將登上國家大劇院舞臺的作品。
另外,我開始更加積極主動地以“舞評人”的身份進行寫作。其實, 2003年我就開始寫舞評了,但當時舞蹈寫作意識并沒有真正建立起來,評論“有效性”的問題也沒有具體考慮過……。2011年后,我開始與其他學術媒體合作,也嘗試向公共媒體延伸,并開始寫作自己的舞評專欄。
更重要的是,最近5年,通過國際交流和學習,我重新審視自己,確立了自己的學術信念,即跨界思維、跨藝視角、國際視野、立足本土,不會為了改變偏見的“西方藝術中心論”而偏移為“東方藝術中心論”。因為有了“國際視野”的坐標,才會有“美美與共”的學術眼光,全面的、聯系的、發展地關注研究對象。
我從舞蹈的角度看表演藝術,我也從表演藝術的角度看舞蹈。我從藝術的角度看社會,我也從公民社會的角度看藝術。我從中國人的角度看世界,我也從世界的角度看中國。
如果能成為通曉中西、具有人文精神的當代學者,并且能為中國舞蹈發揮更大的社會影響力做一點力所能及之事,那會是我最大的精神滿足。
在這條路上,我剛上道而已。
(作者單位:北京舞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