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7日,秋光明媚碩果累累的喻家山下,由湖北省作家協會和華中科技大學中國當代寫作研究中心聯合主辦的“2013年秋講·喻家山第四次文學論壇”隆重舉行。湖北省作家協會、長江文藝出版社、省內外高校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專家學者和媒體記者們齊聚一堂。本次論壇沿襲2012年春秋講學的模式,旨在切合當代文壇的學術走向和研究動態,誠邀著名作家、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江蘇省作協副主席——畢飛宇和著名評論家、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吳義勤先生以及省內外的學術專家共議學術問題,創造一種紀實性與學術性相融的研究模式。
喻家山論壇自成立之初至今,一直致力于對產生于中國社會轉型期的駁雜豐富的當代文學現象進行探索尋找,思考如何建構和形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自我中國話語。第一期以“經驗與原創”為題,邀請了張煒先生和張新穎先生作為駐校嘉賓;第二期是以“革命與游戲”為題,邀請了格非先生和韓少功先生,持續進入“經典化”的研究;第三期以“邊緣與頹廢”為核心詞,試圖多途徑地尋找進入當代文學三十年的研究發展與創作的規律性的某種理念、路徑、問題與主題詞。歷次“喻家山文學論壇”由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寫作中心副主任李俊國擔任論壇的總主持,華中師范大學王先霈教授、武漢大學陳美蘭教授、於可訓教授與華中科技大學何錫章教授擔任分場專題的主持人,同與會者圍繞“故事與經典”這一當代文學創作亟待展開和需要面對的基本問題,展開了多維度、高視角、創新性的研究和交流。
一、文學“經典化”——當代文學的研究核心
童慶炳教授曾經提出影響經典建構的六個因素: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文學作品的可闡釋性空間;特定讀者的期待視野;文學經典的發現人;意識形態和文化權利的變動;文學理論和批評觀念。處于全民閱讀危機的當今時代,眾多具有價值的思考和體驗已經被資本主義、物質主義、技術主義和物態化的生存方式和所遮蔽。就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而言,文學“經典化”已經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核心問題,亟需建立一種經典化的文學批評,研究發現確立當代文學的時代精神價值。
1、如何認識文學經典?
華萊士·馬丁說“經典永遠是經過重新解釋獲得更新的”。博爾赫斯說:“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經典,當我們在看各個民族經典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很多民族的經典卻并不是和這個民族的民族性非常吻合的。”蒂姆·洛特提出,經典必須“講出一些永恒的東西,不局限于這個時代”。卡爾維諾認為“經典作品是一些產生某種特殊影響的書,他們要么本身以難忘的方式給我們的想象力打下印記,要么喬裝成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隱藏在深層記憶中。”布魯姆在《文學正典》中竭力贊揚經典的原創性,“經典永遠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拒絕相互重復帶來的審美疲勞,給人以永久的新鮮感。”由此可見,經典的特征具有極大相似性:原創性,超越性,距離性和闡釋的多義性等。
武漢大學的陳美蘭教授和樊星教授強調文學經典必須具備精神的超越性,要貼近生活,同時又要超越現實。超越時代產生的強大的精神沖擊力,是一部文學作品的終極力量所在,也是文學在世俗化時代中保持自身獨立性的根基所在。華中科技大學王乾坤教授以“經典化研究在現當代文學史中的定位”為視角,從八十年代黃子平三人對文學政治性的理性質疑,提出了中國文學的“現代性”論題,到吳炫進行的“文學性”討論,再到今時以確立經典作為標尺來進行文學評論。王乾坤認為經典關系著中國文學的自我認同和整合性。經典要具備共通性的維度:在價值內容上要具備共通性的創作母題,以獨異的個體敘事,承諾人類不變的天命;在形式上也要具備共通性,敬畏語言,遵守語言規則,在簡約、恒定的形式中尋求變化。湖北工程學院周水濤教授以二元對立敘事為切入點,將經典定義為文學史和主流意識形態意義上的經典。而華科王均江副教授則持相反觀點,他認為詩意和哲思的水乳交融才是經典的標志,經典既是歷史概念又是對生活的動人體驗。華中師范大學王又平教授則將普世價值作為經典的判斷標準。他認為包含普世價值未必就是文學經典,但回避和排斥普世價值勢必不可能成為經典之作。湖北大學的蔚藍教授、江漢大學的吳艷教授、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的胡德才教授不約而同地注意到經典的歷史積淀性和闡釋意義的多維性。
評論家吳義勤先生認為在“不讀書的今日”,對經典的呼吁和重視是對物欲時代有效有力地抗爭。經典需要超越時代的思想價值同時也要具備同時代的精神影響力。當代作家的寫作必須具備影響當代人群的輻射力,經典要更多地以當代讀者的判斷為中心,絕不能僅以后世傳承為標準。作家畢飛宇則認為經典如同幽深地窖中的美酒,需要“發酵”。文學經典要既要擁有文化品質又要經得起“課堂化”的考驗。他將“態度”置于經典之前,認為文學創作必須建立在尊重的基礎之上,尊重作家的身份,尊重文字,尊重未來“課堂化”的可能性。
2、當代文學能否經典化?
文學研究中對經典的解釋豐富多樣,大體上有兩種考察方式,它們構成了文學經典理論闡說的共性。一是本質主義的考察,是對什么是文學經典的回答。比如黃曼君先生強調原創性、典范性、歷史穿透性。二是動態考察,可以將其理解為發展論的考察,是對經典何以為經典的回答,就像美國批評家史密斯所說的:經典是指特別出色的,為某一主體群體發揮某些渴望和被指望功名的事物和人工秩序。經典具有文化再生產性。
王又平教授指出,當代的經典匱乏雖然原因涉及政治干預、思想禁錮、視野的限制、功力不足等等,但根源在于缺乏普世價值的關照。他十分肯定畢飛宇在《推拿》后附的訪談錄中提到的中國有意識回避普世價值的觀點。王又平認為畢飛宇的思考是極具力度和技術性的,是站在質疑和批判的立場對普世價值的當下性言說。文學經典化的意義在于經典不間斷的重新解釋,而解釋就意味著提升,提升的向度正是普世價值。可以說,普世價值是文學經典化構建不可缺少的因素。樊星教授在2000年上海作協舉辦的九十年代文學經典評選活動中收獲了關于文學經典化的啟示。他認為在世俗時代中文學經典是最具精神品味的,包孕著超越時代的精神爆發力。經典化既要貼近生活,同時又要超越現實。樊星和王又平都認為在文學經典化中需要一種感染人心的“正能量”的傳遞,這也是新世紀文學區別于九十年代世俗文學的關鍵點。王乾坤教授指出這種“能量”其實就是經典化中的共通性價值。他倡導研究者以吳炫先生提出的“經典為龍頭”的文學史研究模式作為研究的指導方向,提倡以文學性為標準,以共通性為維度構筑經典化。他認為經典化研究深刻之處在于按照文學性對當代文學進行具體分析研究,研究對象不應局限于“好”的作品,還應重視對“不好”作品的語言及藝術形式的分析。王均江副教授則以哲學視角從海德格爾的實際生活經驗為切入點審視經典。提出經典化需要進入實際生活經驗探索真理,這種探索正是理解當下生活的基礎。蔡家園副編審提醒研究者們如何在泛經典化的時代建構經典,并指出評論者應以獨立批判的姿態作為創作者的參照,不可將文學過度地去政治化。
吳義勤先生對經典化的的看法是:首先,他和陳美蘭教授都提出經典化研究應以同時代的讀者及研究者為主體,不可依賴后代讀者,以免時代流逝造成經典的斷檔。他以現代文學研究為例,指出文學史經典化秩序的建立,倘若一昧地交由后代必然存在著對閱讀興趣和理解的質疑和缺陷。第二,吳義勤指出經典的絕對化、神圣化和烏托邦化勢必遮蔽了當代文學豐富性、復雜性、多元性。經典化的重要性在于對作品價值不斷發現生成的過程,關鍵在于差異性的讀者對作品價值的自我履新和自我衍生。若反其道行之,必將悖離經典化的初衷。第三,他以現當代文學比較研究為例,闡明具體研究對經典化的實踐意義。最后,吳義勤指出了當代文學史缺乏個人史學觀點和見解的弊端。他認為文學批評應是具有人性的審美活動,強調要以理性和善意注重對作家及作品的正面價值進行客觀地批判和闡釋。
二、故事與審美——畢飛宇創作個案的再解讀
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中說:“講故事者有回溯整個人生的稟賦。他的天資是能敘述他的一生,他的獨特之處是能鋪陳他的整個生命。講故事者是一個讓其生命之燈芯由他的故事的柔和燭光徐徐燃盡的人。”
李俊國教授以本雅明對故事及其言傳的研究作為論題的開啟,提出在工業時代以來,人類敘事學上的主要問題:敘事如何成為審美?在此基礎上,以畢飛宇的創作為個案探討故事如何進入書寫者的自我經驗、背景、創化、符號以及情感及其感覺。
1、故事如何成為審美?
武漢大學昌切教授將畢飛宇劃分為“理性派“作家,認為他尤為擅長以知性化的分析式敘述控制小說的敘事向度。他將畢飛宇創作的核心詞劃定為“性別和權力”,以 “典型的中國傳統性別權力觀”為視角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出發,揭示權力的內外之別,主次之分。他通過對王連方因權得性和玉米仗勢反抗等情節的細讀解析,揭示了畢飛宇創作中“男性依附權力,女性依附男性”的權力觀并指出女性扭曲的生存狀態源于“天道”的延續。黃岡師范學院沈嘉達教授將《推拿》的文本與同名電視劇本進行比較,提出畢飛宇的創作已經由心靈敘事轉為故事敘事。他從小說的主題“尊嚴”出發,提出畢飛宇創作的獨到之處就是以向內轉的方式用小格局、小敘事表達宏大的普世價值。江漢大學的吳艷教授也以《推拿》作為個案,從自我閱讀的“顫抖感”出發,對畢飛宇的另一個創作主題“疼痛”進行闡釋。她將“心疼”作為《推拿》敘事出發點,以都紅放棄音樂,盲人與前臺的微妙關系為例,指出畢飛宇對受害者與傷害他人這個文學話題持續性的關注和創作。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胡德才教授認為故事是小說中最基本,最高的要素,而小說的經典則根植與人性之中。他以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為例,指出小說的經典化的意蘊在于對人性的哲學解讀。胡德才指出由特殊時代及特定環境引發的對異化的思考和批判是經典作品的特征,畢飛宇本色地以平凡卻意味深長的故事展現人性的異化和扭曲。
華中科技大學的蔣濟永教授以“兩個秘密”研析畢飛宇的小說創作。他將畢飛宇的小說敘事定義為三個“自我構成”:“現實的自我”(“經驗的自我”);“虛構的自我”(“想象的自我”); “智性的自我”。蔣濟永將畢飛宇的自傳《蘇北少年:堂吉訶德》作為他的創作原型,以手電筒的故事為例,層層深入地解析畢飛宇如何將童年往事虛構提升為文本中的智性語言。他將智性自我和智性敘事作為畢飛宇創作的第一個秘密——敘述的秘密。蔣濟永認為智性語言是畢飛宇創作中最具光輝和色彩之處,也是其個性化和區別性的特征。第二個秘密就是畢飛宇的小說創作回歸文學性。畢飛宇的創作伏貼于現實的大地之上,在《蘇北少年:堂吉訶德》中他將自己創作的生活基礎全面清楚地展現出來。每段真實的生活經歷和每個可感存在的實物都在他的小說文本中找到相應情節。蔣濟永還提出畢飛宇存在著一些瑕疵。他將瑕疵存在的原因定義為三個主體轉換的失誤,但在整體上不影響畢飛宇創作的拓展性和審美的精巧性。蔣濟永同蔚藍教授都對畢飛宇在貼近生活的基礎上以精致主義的審美不斷地提升想象的空間維度和敘述的哲學邏輯力度的創作方式表示高度的贊揚和肯定。
2、故事如何成為文學性講述?
中南民族大學楊彬教授首先提出八十年代的先鋒作家以消解故事的方式反抗小說題材化,故事政治化,以示對小說傳統性的集體反抗。她指出先鋒作家集體回歸現實敘事,意味著小說的基本要素依舊是故事。其次,她對畢飛宇的創作進行溯源式研究,認為畢飛宇雖然曾受先鋒派影響,但是極快地回轉到故事性。同時,她對昌切在性別上“天人合一”觀點持相反意見。她認為權力不是天人合一的和諧,而是徹底地顛覆了平和的兩性關系。最后,她認為畢飛宇的創作注重故事卻超越故事,極具卡爾維諾強調的“輕與重”的敘事特點。華中科技大學的譚杉杉認為好的小說家必定有自己獨特的講述方式。她以故事是講述而非闡釋、以故事還原生活的經驗、重述與故事的延異、故事與意義同審美這四個方面結合畢飛宇的不同階段的具體創作詳細地闡釋了“互文性寫作”如何建構出畢飛宇獨特的審美體系。她認為這種審美體系既體現在結構形態,話語形態和語義形態上,使敘事不再拘泥于單純的語言形式,使得文本在多層語義上展開,充分體現了作家的主體性和文學的本體性。
湖北大學的蔚藍教授提出畢飛宇創作的特殊之處在于其精致主義審美氣質和小格局日常化的敘事風度。畢飛宇的創作不論體裁如何,敘事形式如何變換,都以精致主義貫穿始終。蔚藍認為當今文學過于浮躁,欠缺精致主義敘事審美,從而造成經典化的匱乏。正因如此,畢飛宇的創作顯得難能可貴。他的作品同莫言一樣展現日常化、庸常性、民間化,但文人審美的趣味使他的敘事在虛實之間顯示出一種傳統文化的精氣和豐沛的藝術形象力,突破了敘事習慣的快意。蔚藍還充分肯定了畢飛宇的小敘事策略。小敘事關注日常生活,將關注視點落在人身上。情節舒緩,平中見奇,打破了多年來宏大敘事獨霸文壇的慣性。最后,她從語言的意象化境界和語言可敢當化對畢飛宇的語言進行了精準的剖析,將畢飛宇的語言定義為最漂亮的語言。畢飛宇的語言中帶有思考的張力和個人的原創力,內里蘊含著深刻的哲理。
畢飛宇在自由發言中盛贊這次文學論壇,戲稱為“他鄉遇新知”。首先,他坦承在實際創作中,不會將“經典”放入文字之中,并認為期許自我作品的經典化是種不健康的想法。第二,他借用魯迅的“文學是為生的,不是為死的”來詮釋自己的寫作目的。他說寫作是為了讓自己的作品比自己更好地、更久地活下去。第三,他充分肯定學院派評論,強調小說價值化,文化化對自我創作的重要性。畢飛宇認為作家的能力包括才華,理性能力,感性能力。但在具體創作中他將態度永遠放第一位的。作為小說家,他時刻提醒自己尊重文字,尊重自己的身份以及尊重未來“課堂化”的可能性。最后,畢飛宇就昌切教授的“理性派作家”的觀點,闡述了創作中的真實的自我內心組合。他提到在創作初期就已為自己制定了理性寫作的目標。作為中文系的畢業生,他是帶著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坐標上路創作的。他強調即便是理性化的創作也不存在排斥自身基本的感知能力的情況。每次創作都是將自己內心最準確的感受匯報給讀者。他再次以牧羊犬和羊群為例對自己的寫作狀態進行解釋,羊和牧羊犬在草地上共同選擇一個方向是具有互文性的,選定的過程是彼此商討的過程。他認為強有力的理性必須要與無限生動的感知形成互文性的交匯,才能協作完成作品的創作。
三、學術結語
李俊國教授的學術總結強調:“故事與經典”作為論壇的主題,既涵蓋了作家和評論者的實際創作成果,同時也是對當代文壇的主要問題的深入探討和多維辨析。作為主題“故事與經典”實際上涵蓋了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試圖以“敘事與審美”為研究路徑進入具體的文學創作與文學研究,結合第三期喻家山論壇“邊緣敘事和頹廢審美”的話題以畢飛宇先生的創作作為個案分析,但又不僅僅著眼于畢飛宇的創作。第二層面是文學與經典的問題,在物態化的當今時代呼喚經典化、探索實踐如何實現經典化、尋找經典化的意義以及如何從事當代文學研究。
故事與文學的關系,早在八十年前,本雅明就已在《講故事的人》中進行了考古學式說理。對應當今的物質主義和技術主義,物態化的生存方式及其文學的存在方式,文學不應只簡單地提供資訊,更應強化自身的審美性和獨立性。文學需要改變前工業時代或農業文化時代的審美慣性,重歸審美的不可復制性、原創性,更需要堅持具有文人審美趣味的精致主義。小說回歸文學性,絕不是僅要求技術性,關鍵在于對文學自身的本體性、規律性、常識性的思考和探尋。這就涉及到了在技術主義時代、商業主義時代、物質主義時代,文學的“魅”的消失及其“復魅”的問題。文學何以為文學?文學又何以區別于其它的一些相鄰的學科,核心在于文學的“魅”,文學的豐富性。故事與審美提供了一種新的研究路徑,就是對作家主體創作狀態的深入和融匯,這里面涉及到了對當代小說的創作狀態的關注和研析空間。喻家山論壇自成立之初就堅定著以 “當代文學經典化”為核心論題,因為當代的文學創作以及當代的文學研究的勢態在考驗著、檢驗著也在昭示著我們的文學創作者、文學研究者對自己文學研究的勇氣、探索路徑。
本次論壇肯定還存在著許多未能解決的問題,例如,王先霈教授提出的“為什么許多經過現代主義洗禮的,代表性的作家重歸現實主義,而這種現實主義與五十年代的有何不同”;王又平教授反思為何當今時代要回避抗拒普世價值;樊星教授思考著我們新世紀文學到底跟以世俗化為標簽的九十年代文學有何區別;蔡家園副編審提出反思“純文學”觀念等等。這些都留待于下次的喻家山文學論壇繼續探討商議。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