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災難性的損失,造成數千萬人非正常死亡,經濟損失估算為1200億元。(叢進著《曲折發展的歲月》,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9頁)1961年全國征購糧食720億斤,中央上調60億~70億斤。9月廬山會議時,中央與各中央局協商,決定第四季度上調糧食32億斤,到11月中旬各地上繳中央的糧食只完成20%多一點。(1961年11月23日《中央關于抓緊完成第四季度糧食調出任務的緊急通知》)京、津、滬三大城市隨時面臨斷糧的危險。
1961年11月12日晚,毛澤東根據鄧小平關于召開一個地委書記以上干部會議,解決糧食征購問題的提議,決定召開一個縣委書記以上的五級干部會議,把過去幾年的工作總結一下。會議搞10天,大會套小會。11月16日,中央下發會議通知,其中要求“中等城市黨委二人(第一書記和工業書記)”參加會議。
安徽省蚌埠市屬于中等城市,馬騫時任蚌埠市委副書記、副市長,分管工業,接到了參加會議的通知。
“大躍進”以來,由于中共安徽省委工作的重大失誤,全省經濟建設和人民生活出現了嚴重困難,病、餓、逃、荒、死的問題十分嚴重。
馬騫任職的蚌埠市人口自然增長率從1958年開始下降,至1961年的4年間,平均每年出生人數由過去的萬人以上降至5457人,死亡人數由過去的每年2000多人上升到4000多人。1960年總死亡人數10746人,死亡率高達25.81‰。這一年安徽死亡率高達68.6‰,名列全國第一。(《安徽省志——公安志》,安徽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35頁)
蚌埠地區鳳陽縣是馬騫的老家,全縣人口總數1958年370710人;1959年364136人;1960年306543人;1961年291958人。1961年比1958年減少了78752人。(《鳳陽縣志》,方志出版社1999年版,第95頁)
蚌埠地區定遠縣老瞿村,1959年春,公共食堂每天向村民供糧0.6公斤;到5月降為0.25公斤;到11月降為0.1公斤;到年底食堂因斷糧而停伙53天,全村198人中有101人餓死。(陳意新著《困難時期安徽農民的生存問題》)
馬騫的哥哥和弟弟餓得沒辦法,到蚌埠找馬騫討口飯吃。下了火車,兄弟倆餓得走不動,只好攔了輛黃包車。然而這也沒能避免悲劇的發生,哥哥剛到家就咽氣了。

馬騫老家的大隊黨支部書記姓楊,村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楊驢子”,此人在“反瞞產私分”運動中,表現極其蠻橫。到老百姓家里搜糧食,用步槍的探條在地上捅,一點點糧食都能搜出來。農民的鍋灶被全部扒掉,食堂又吃不飽,有些農民實在餓得扛不住,在家里煮點瓜菜充饑。“楊驢子”晚上在山坡上望,看見哪家生火冒煙,馬上帶村干部過去檢查,沒收糧食和鍋碗瓢勺。
馬騫給弟弟送了一個兔子籠,里面有一個隔層,藏了幾斤糧食,實在餓得受不了時煮點稀飯充饑,幸好沒有被抓住。后來馬騫又想方設法從蚌埠市豆制品廠搞到一些豆腐渣,用船送到鳳陽縣,準備送給家鄉的饑民吃,縣領導卻打腫臉充胖子說,糧食都吃不完,豆腐渣給誰吃?沒辦法只好又運回來。
蚌埠市區的情況要比農村好得多,職工每人每月口糧標準27斤,規定要向災區捐獻3斤,實際供應24斤,而且還要搭配一半粗雜糧,婦女、兒童和老人相應減少。由于吃不飽,營養不良,馬騫浮腫,腿上一摁一個坑。
從1959年開始,中央和中央監委陸續收到大量關于安徽餓死人的人民來信。1960年11月,中央監委候補常委、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王維綱率檢查組來安徽調查餓死人的問題,他深入到鳳陽縣,了解和掌握了餓死人的真相。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對此大為不滿,指使安徽省委監委書記曾慶梅、蚌埠行署專員單勁之告反狀,聯名給中央發了《王維綱到鳳陽調查非正常死亡》的電報。中央接到電報后,通知調查組回京。
1960年12月28日到1961年1月3日,中央監委召開常委會,聽取赴安徽檢查組的匯報。列席會議的曾慶梅、單勁之受到嚴肅批評。盡管如此,曾希圣仍然堅持認為中央檢查組反映的情況不實,極力封鎖消息,掩蓋餓死人的真相,安徽的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王從吾傳》,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年版,第221~222頁)
馬騫1940年參加革命后,一直在安徽工作,曾任鄉長、區長、縣長、皖北淮河航務管理局局長等職,他知道農村餓死人的真實情況,并對錯誤遲遲得不到糾正而焦慮。為此,他對中央召開的這個會議充滿了希望。
1962年1月11日,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大會以省(包括各部和解放軍)為單位共分35個大組,以地(市)為單位共分400多個小組。從1月11日至26日,大會以大組或小組為單位,圍繞劉少奇代表中央做的書面報告,進行分組討論和提出修改意見,總結本地區“大躍進”以來的經驗教訓。
曾希圣要各小組組長在討論時“引導和把握代表們的發言”。在這種引導和把握下,“直到十七號大家未討論出什么問題”。各小組發言整理上報后,曾希圣又到小組會上說:“你們要提意見啊,大會簡報上一點看不到我們安徽的消息不好啊!”很多同志氣憤地說:“橫豎我們是屬順風牌的,你說東風就是東風,你說西風就是西風。這樣一來,越討論越松勁。”
眼看會議就要結束,馬騫心里十分著急,他萌生了給中央寫信反映安徽問題的念頭。但是,安徽省反右派、反右傾斗爭以來惡劣的政治生態環境,在馬騫心中投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這封信寫了會有什么樣的結果,馬騫心中沒有底。
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馬騫橫下一條心,就是坐20年大牢也要向中央如實反映情況。會議期間兩人住一個房間,寫信不能讓人知道,他只好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寫。
馬騫的信是寫給“中央并敬愛的主席”,他在信中寫道:“我們安徽問題很多,蓋子沒有揭開,在少奇同志的報告里面,都嚴重存在著,并已發展到根深蒂固。不把這些問題反掉,回去工作也是搞不好的。”
馬騫在信中提了兩條建議:“我也考慮這么多負責人長期在京開會,家里工作是會受影響的。我提兩個辦法:一是誰省先解決問題就先回去,我們留下繼續搞;二是按時結束回去,中央派負責同志到我們省去掌握搞,把問題徹底解決。”
馬騫在信中最后希望“我意見我這信不要轉給我們省委同志看,因他們作風還未轉變前,我還不相信他們對人不打擊報復的”。
為了引起中央的重視,馬騫在檢舉信的最后署上了自己的姓名,1月25日把信寄出。
1月27日下午,大會舉行第一次全體會議,毛澤東主持會議,劉少奇做口頭報告。劉少奇說他的書面講話已經發給大家,就不在會上宣讀了,他準備在報告的基礎上再講幾個問題,其中提出“三分天災,七分人禍”,認為“在大多數地方,我們工作中間的缺點錯誤是主要原因”。公開宣布不能再用“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系”到處這樣套。胡繩事后回憶:“劉少奇在臺上講,毛澤東不斷插話,我就擔心主席是否能夠接受。”
劉少奇講話之后,毛澤東宣布:大會準備在30日結束,至遲31日結束,從28日到30日,3天的時間,拿出一天到一天半來,由中央的領導同志在大會上講一講,其他時間分組討論。這時,馬騫的檢舉信已經寄出3天,沒有任何動靜,他認為這次沒有希望了。
變局發生在1月29日下午,林彪在第二次全體會議講話后,毛澤東出人意料地宣布:“這次用這么個方式,在北京開這么個會,要解決問題。現在,要解決的一個中心問題是:有些同志的一些話沒有講出來,覺得不大好講……我們常委幾個同志商量了一下,希望解決‘出氣’的問題。”聽了毛澤東的講話,馬騫隱隱約約感到自己的檢舉信起了作用。
毛澤東講話后,會議轉入“出氣會”階段。當晚各中央局召開會議,迅速部署如何開好“出氣會”。1月30日上午,各省召開動員會,號召大家對省委的工作提出批評。
1月30日下午,大會舉行第三次全體會議,毛澤東在講話中不點名地批評曾希圣:“我們現在有些第一書記,連封建時代的劉邦都不如,倒有點像項羽。這些同志如果不改,最后要垮臺的。不是有一出戲叫《霸王別姬》嗎?這些同志如果總是不改,難免有一天要‘別姬’就是了。”
馬騫的檢舉信與毛澤東改變七千人大會原定的議程,決定延長會期,召開“出氣會”究竟有什么關系?
2002年9月23日,李葆華告訴安徽省委黨史研究室主任聶皖輝:“1962年,中央在北京召開七千人大會,大會快要閉幕的時候,中央收到兩封匿名信,一封是安徽的,另一封是四川的。中央決定將會議延長。”李葆華時任華東局第三書記,“出氣會”階段陪同劉少奇處理安徽問題,他的回憶應該是權威和準確的。(《李葆華紀念文集》,中國金融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308頁)
中央文獻研究室的張素華在《變局》一書中寫道:“在一月底中央準備結束會議的時候,一封來自安徽的匿名信和另外的幾封來信,猛然攪動了看似平靜的一池水面。幾封信幾乎都在傳遞著同一個信息:許多代表和他們一樣,話沒有講完,還憋著一肚子氣,省委壓制民主,不讓人講話……這幾封信是使毛澤東做出延長會期,開‘出氣會’決定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重要的歷史轉折關頭,馬騫的檢舉信符合毛澤東“要解決問題”的想法。
近幾年民間研究成果披露,七千人大會期間,至少有3個人給中央寫了檢舉信:一是馬騫,他曾多次告訴兒子馬方晨,自己在檢舉信上署的是真名,寄信的時間是1月25日。二是明朗,當時任四川省梁平縣委第一書記,他在信上署名“一個四川干部”,落款時間1962年1月,此信中央辦公廳1月25日收到。三是東北“一個廠子的行政負責干部”,他在信上署名“黨內膽小者”,此信中央辦公廳2月5日收到。
1月30日晚,劉少奇和中央監委副書記錢瑛、李葆華等人第一次來到安徽代表團駐地——北京友誼賓館,在健身房召開安徽大組會議。劉少奇上來就說:“這次會議上反映出兩方面情況:一種是不讓人家講話,一種是不敢講話。用眼色、語氣、態度不讓人家講話是很惡劣的,要充分發揚民主,有氣出氣,不要有話不講,氣出完了就好,在北京把氣出完,回去就舒暢……在座的有一個同志給中央寫了一封信,我沒有帶來。他說他抱著一肚子希望要把肚子里的意見講出來,但是現在看來不行了。安徽有些同志肚子里的氣沒有出完。”
劉少奇接著說:“死了這樣多人,生產力有這樣大的破壞,受了這樣一個挫折,歷史上不寫,省志上不寫,不可能的。這個蓋子必須揭,與其遲揭不如早揭。”會議的氣氛十分緊張。(劉少奇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安徽大組會議上的第一次講話,1962年1月30日晚)
劉少奇把安徽有人給中央寫檢舉信的事捅開了,后來又當著與會代表的面把檢舉信交給省委4位領導傳閱。馬騫看到這一幕后很緊張,散會后他找省委書記處書記李任之摸底:“信是誰寫的?”李任之回答:“不清楚,落款是‘一名共產黨員’。”馬騫聽后心中稍安,原來中央已將檢舉信印成鉛印件,落款處隱去了他的姓名。

七千人大會前,中央通過人民來信,中央監委調查,領導干部實名舉報,等途徑,知道安徽的問題很嚴重,但是不見底。這次劉少奇下決心查清安徽的問題,他分別找省、地、市的領導同志談話,宣布一條紀律:餓死人瞞報一例,一律開除黨籍。劉少奇叫秘書打電話找各市、縣委書記,一個個核對當地到底餓死多少人。有的書記不知道真實數字,劉少奇就讓他們現場打電話回去問。有的怕擔責任,層層少報,劉少奇火了:“不說實話就槍斃你!”
軍方高層支持劉少奇“揭蓋子”,“出氣會”期間,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告訴安徽省委常委、省軍區政委李世焱:“你大膽講,不要有顧慮,今后如果不好工作,可以調到其他省去。”
聽了劉少奇、毛澤東的報告,特別是聽了劉少奇在安徽大組會議上的動員,面對前所未有的經濟困難,在付出了幾百萬生命的代價后,安徽絕大多數地、縣級領導打消思想顧慮,開始講真話了,大會小會“揭蓋子”,背靠背地進行揭發批判。
楊尚昆時任中央辦公廳主任,安排35個人每天到各大組搜集討論情況。他在1月31日的日記中寫道:“由于少奇、恩來同志坐鎮安徽、福建,這兩省已經慢慢地展開了,向省委領導上初步提出些意見,還待深入。”
2月3日下午,劉少奇第二次參加安徽大組會議。曾希圣第一次作檢查,劉少奇聽了很不滿意,他問與會者:“曾希圣同志作了檢查,你們滿意不滿意呵!”眾口回答:“不滿意!”
劉少奇說:“我想了解安徽一些真實情況,希望大家說真話,說心里話。問題嚴重的有山東、河南、甘肅、青海幾個省,安徽沒有算在里面,但安徽問題比河南嚴重,比河南嚴重的是把問題一直包到現在,直到這里還不講老實話。講假話是不允許的,在今天以后,再講假話要立即開除黨籍,不管是誰,三十年黨齡也要開除黨籍。”會議的氣氛充滿了火藥味。(劉少奇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安徽大組會議上的第二次講話,1962年2月3日下午)
2月7日下午,七千人大會結束。中央采納馬騫的建議,把安徽代表團留下來“繼續搞”。2月9日下午,曾希圣在第二次檢查時說:“有一封信(指馬騫的檢舉信),我們省委同志看了,認為是一個文化水平較高的同志寫的,因此想摸底是誰寫的。內心雖然沒打擊報復之意(也不敢),但戒備之意是有的。”
曾希圣檢查說:“省內死了幾百萬人,我心情是沉痛的……現在我深深認識到我的錯誤是異常嚴重,給安徽工作造成不可挽救的損失,我的心情是十分沉痛的,我的罪過是還不清的,我唯一的決心是傾聽大家的意見,永遠傾聽群眾的意見,在實際工作中改正錯誤,帶(戴)罪立功。”(曾希圣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安徽大組會議上的第二次自我檢查,1962年2月9日下午)
為了避免互相猜疑,人人自危,馬騫經過慎重考慮,在會上當場寫了一個字條,請人遞給劉少奇,希望公開檢舉信是他寫的。
劉少奇接到字條后當即宣布:“同志們,檢舉信是馬騫同志寫的,馬騫同志請你站起來,和大家見見。”曾希圣尷尬地說:“馬騫同志,謝謝你。”馬方晨說:“這件事安徽參加七千人大會的所有人都知道。”
2月9日晚,劉少奇第三次參加安徽大組會議。他在通篇講話中歷數曾希圣的種種錯誤,態度之嚴厲,語言之尖銳,實屬罕見。劉少奇最后宣布:“中央決定將曾希圣同志調動工作,曾希圣同志檢討時也講了,要求中央把他調離安徽……中央決定派李葆華同志到安徽當第一書記,代替曾希圣同志。”
會后,中央又一次采納馬騫的建議,派錢瑛率工作組到安徽,指導改組后的安徽省委做好甄別平反工作。
1962年4月,馬騫調任安徽省委監察委員會專職常委,這一任命顯然與他在七千人大會期間寫檢舉信有關。1995年9月,馬騫在合肥病逝,享年79歲。
(作者為山西省農業科學院棉花研究所棉花品種研究室原副主任)
(責任編輯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