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爸爸”是爸爸的兵。
這是我現在才明白的事情,我只記得那年我6歲,因為太過于調皮,媽媽一個人在家照看不住我,就跟著爸爸到了部隊,我記得剛到部隊那天,來車站接我和媽媽的不是爸爸,是他。
那是夏天,他遞給我一根已經半化的雪人冰糕,我接過沒有說謝謝,只是笑。他沒有不高興,摸了摸我的頭,親切地喊我圓圓,然后我才說的謝謝。只有媽媽知道我喜歡別人喊我圓圓,我說那是種親人的感覺。
爸爸所在的駐地是一個多水的城市,營區就挨著湖邊,那里有我的伙伴叫婷婷,雖然婷婷比我稍稍大一點,人前我就乖乖地喊她婷婷姐,背著人我就欺負她,我會把她采的野花狠狠地撕破,我會把她最喜歡的珠子卡子咬爛。看著她哭我就咧著嘴笑,這時別人都會吵我,特別是那個李叔叔,吵得特別兇。可我一點都不怕,昂著臉看著他,一邊看一邊大聲喊白叔叔,等看到白叔叔慌忙跑過來的時候,我開始大哭,從捂著臉的指縫里看到白叔叔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然后拿著大白兔奶糖哄我,幫我擦去臉上的淚和泥巴,我就咧著嘴朝著婷婷和李叔叔做鬼臉,這是我那個時候最愛玩的游戲。我喜歡白叔叔哄我,媽媽說白叔叔和我有緣分,但是只有我知道,白叔叔長得很白凈,他的笑很溫和,我很喜歡。
那個時候我不怕把媽媽新打的毛褲弄個大口子回去挨揍,不怕駐地婷婷和其他伙伴最怕的那只大狗阿黃,不怕跑出來呱呱亂叫的癩蛤蟆,但是我怕蛇,天生怕得要命,就像現在我用鍵盤敲出這個字的時候,心還是緊縮了一下。這一與生俱來的弱點,成為我特別不喜歡那里的原因,由于四面都是水而且是偏僻的農村,每到夏天那里就有很多蛇,由于駐地離學校比較遠,上學的路上經常會遇到,這成了我唯一害怕的事情。爸爸在送我幾次,教會我認識路之后,就不送我上學了,他也不讓媽媽送,他說,他的孩子要堅強,從小就要學會獨立。
于是,我就得自己跟著稍大一點的同伴去上學,提心吊膽地走在泥濘的路上,那一段20多分鐘的路,每走一次我就像是少了半條命,恐懼時刻籠罩著我。在我哭了好幾次不去上學的抗議無效后,我就拿出了看家本領,在路上欺負伙伴,我跟他們吵架、打架。這樣就有人看著我上學,我就不怕蛇了。白叔叔是第一個知道我秘密的人,他把一個大白兔奶糖剝好了放在我嘴里,他說:“圓圓不怕,以后叔叔每天都送你上學,你也不用跟他們打架了,長得這么乖、這么可愛的小女生是不可以跟別人打架的。”我記住了他的話,他說這句話時的笑和嘴里甜甜的感覺。我脫口而出喊他“白爸爸”。
后來,他真的成了我的“白爸爸”,那段時間家里出了點事情,媽媽就回了老家,爸爸出差的時候我就跟他住,他幫我把留了很長的辮子梳好,幫我洗臉洗腳,晚上給我講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圓圓是個乖孩子。”那個時候,只有他說我是個乖孩子。后來,我真的不打架、不罵人,變成了一個乖孩子。
那年冬天,在我的概念里還沒有離別這個詞語,我只記得那晚營區的大會議室里,有很多好吃的,有橘子、香蕉、蘋果,還有很多糖和瓜子,我的腮幫子被滿嘴的橘子塞得鼓鼓的,我看到白叔叔戴上了大紅花還講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我支支吾吾地問爸爸:“白爸爸為什么戴紅花?”
爸爸說:“他要回家了。”
我扭頭把嘴里的橘子全都吐出來,然后一聲不吭地從爸爸身邊的椅子上起來,走到臺子上拉著他的手說:“白爸爸,你不回家好不好?”
然后他就蹲下把我抱在懷里,大聲地哭了,然后我看到爸爸哭了、李叔叔哭了,大家都哭了。只有我沒哭,因為我不知道那一個轉身或許就是一輩子,還有白叔叔說過的我眼睛大,哭得淚多,擦不干小臉就會裂開。
那晚我就一直拉著他的手,不讓他回宿舍。不停地說不讓他回家,他一遍遍地說好,然后看著我笑。那晚他給我講了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一直到我睡著。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還是走了,媽媽遞給我一大包大白兔奶糖,然后對我說他走了。我猛地沒有穿鞋就跑下床看我的柜子,里面的那張唯一的合影也不見了。然后我就將糖扔進門口的池塘里,大聲地哭,邊哭邊喊“騙子”。
自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我的“白爸爸”,我變得很乖很乖,再也不欺負婷婷、不和別人打架了,我知道若是我不乖,若是那個李叔叔再罵我,就再也沒有人可以罵他了,還有就是,我再也不吃大白兔奶糖,一直到現在。爸爸和媽媽也再沒在我面前提起關于“白爸爸”的消息。
周末回家,晚飯后我正在看電視,爸爸的手機響了,接著我聽見爸爸哈哈大笑的聲音,我知道只有在接到戰友電話的時候爸爸才會有這種笑,不一會兒爸爸敲開了我的房門,把電話遞給我說:“你白爸爸。”
我承認那一瞬間我是顫抖著接過電話的,爸爸的手機似乎突然變得很重,有點拿不穩,以至于我喊的那句“白爸爸”時,聲音都是顫抖的。
“圓圓,長大了吧?還記得叔叔嗎?”是那個聲音,說著不標準的普通話,但語調之間都是滿滿的關切。
“嗯。”我的聲音變得有點哽咽。
“傻丫頭,今年23了吧,聽你爸說沒當兵,挺遺憾的,不過女孩子家的平平安安乖乖的就好。談對象了嗎?你小時候說的可一定要嫁給軍人的呢,哈哈。”他一連串的問題就這樣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白爸爸……”我說出這3個字的時候,眼淚止不住開始往下掉。
“別哭,你看你,以前都不敢讓你接電話,怕你還生著叔叔的氣,現在你爸爸說你長大了,我才敢跟你說說話,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呢。”他的語速有點慢,甚至有點卡,我知道他哭了。
“嗯,我很好,雖然沒當兵很遺憾,但是我在軍隊醫院工作,離軍人最近,每天跟他們一起生活,白爸爸,你知道嗎?我也很想你……”
36分12秒的通話里,我的胡言亂語讓白叔叔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個小女孩和那個大男孩的故事。
他告訴我說,他是帶著那張照片哭了一路回到家的;他再也沒買過大白兔奶糖;他的女兒也叫圓圓;他說,這樣說著話就想起我大大的眼睛;他說,我本來就是一個乖乖的孩子;他還說,圓圓你長大了,一定要照顧好你的爸爸,那不僅是我的連長,而且是我最好的大哥。
掛完電話我對爸爸說他說的話,爸低頭不語,媽媽說快去廚房把水壺里燒開的水沖到茶壺里,我會意地離開,關上臥室的門時,我聽到媽媽說:“快擦擦,都過去多長時間了,還忘不了這些,多大個人了,別讓孩子看到。”我知道爸哭了,我真的發現爸爸老了,他早不再是那個雷厲風行、著軍裝走正步的男人了,他的背已經開始微微駝著了,但他依舊忘不掉那些戰友,每次戰友打來電話他總會這樣。
我的“白爸爸”在十幾年后的今天又教會了我什么叫做情感,讓我更懂了爸爸,更懂了那些叫做軍人、戰友、感情的感覺,是他們教會了我生命中最可貴的是情,教會我堅強和勇敢,給了我敢義無反顧去愛和堅持的勇氣。
我倒上一杯開水,遞到爸爸手里,看著他依舊泛紅著的眼圈,對他撒嬌著說:“俺的老爸呀,您可得多喝點這高度營養的天然補品呢,要伺候不好白爸爸的老連長,俺們可是擔待不起呀。”
然后爸笑了,我笑了,我知道“白爸爸”也在笑,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