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好兵啊（中篇小說）

一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

新兵剛下到老兵班，崔建分到炊事班時還有些沾沾自喜，這足以說明自己在新兵集訓時表現不錯，得到全連官兵的認可。要不，新兵分配到炊事班的只有兩個人，其中就有他一個呢？崔建沒事的時候就心里暗暗地想，三叔說的一點沒錯。在他沒當兵之前，剛剛參加完縣里的體檢，18年前退伍的三叔就坐在他家的炕頭上整整給他上了大半個晚上的新兵教育課：“進了軍營，不管你是龍還是熊都無所謂，至關重要的是要聽話，少說話多做事，細小工作搶著做，好人好事爭著做，用咱們的話來說，得有眼力見兒，討人家喜歡。比如說，主動自覺地掏掏廁所，掃掃飯堂，打掃打掃公共場所等等。還有，在評優評先時，別先表態，就是一個不吱聲，無論評你還是不評你，你都面無表情。再就是不能說比班長、老兵高明的話，不能做與班長、老兵相反的事兒，啥事都得琢磨透再做，讓誰都喜歡你信任你。做到這些了，你就可以在部隊里能有點出息，能有點發展。”

本來對于他當兵的事兒，全家人都不太贊同，二叔、三叔都當過兵，兩個人當時的情況比崔建強得多，也會來事得多，可誰也沒有太大的出息。二叔當工程兵集體轉業到一個新興的城市，就在一家建筑工程公司當工人了，如今也沒什么榮耀的，常年不開工資，公司半死不活的。三叔更慘，當兵時正趕上既不能入黨又不能直接提干，當時剛剛自衛反擊戰結束，一切都是老山參戰的優先。三叔就白白當了4年兵，連個黨票也沒弄到手，就兩手空空回到村子里照樣當農民。聽說崔建要當兵，兩個叔叔都不太同意，更何況，崔建不算是個聰明的孩子，上學時就成績不怎么樣，勉強高中畢了業，連高考都沒敢照量照量，如今若是想在部隊里有點造就的話，就憑他那點文化水根本不夠用。崔建的想法卻很簡單，與其在家一輩子的務農，莫不如趁此機會當兵見見世面，出去闖闖。架不住他的軟磨硬泡，爹媽就松了口，反正在家時崔建也三心二意的，不是琢磨著出去打工就是想到外面闖闖。權當他這二年出去逛了。崔建就這樣當上了兵。

等他走進軍營里才發現，不光是他知道三叔傳授的奧秘，好像是全體新兵們都知道，放下行李卷，兵們就個個爭先恐后干這干那。把軍營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崔建也跟新兵們搶著干這干那，可是回回都是跟著人家屁股后面干，表揚的當然是領頭的人，他只是個陪襯。崔建就想著一鳴驚人，就看到他們操場邊上的堆積如山的雪。于是崔建在深更半夜時就偷偷地爬起，拎著筐和鍬干個沒完沒了，等天大亮了，那堆雪也清理得差不多了。新兵班長早晨上廁所看到了滿頭大汗的崔建，崔建滿以為班長會表揚他兩句，卻沒料到班長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數落道：“你小子真他媽的操蛋，我們辛辛苦苦積攢了這么點雪想做雪雕，全都叫你小子毀了，你是不是有意想整點事呀？”在早會上，新兵排長不點名地批評了崔建，說是做好事的愿望是好的，切不可做些無謂的事情，幫連隊的倒忙。崔建就臉紅紅的，等進行訓練時，崔建就有些挺不住眼發花，一頭栽倒在地，打了足足3天吊瓶。新兵班長的臉就更難看了。

崔建終于發現了新大陸，那個空曠的飯堂活計可不少，總是干不完，總也有活干，掏爐灰，掃飯堂擦桌子，幫廚等等，這樣的活計既長遠還能讓官兵們看在眼里記在心上。開始的時候，新兵幫廚的有好多，日子久了漸漸的少了，不管是多還是少，崔建照樣在幫照樣在干。直到新兵連快結束的時候，成天到晚幫廚的只有兩個人了，一個是崔建，另一個是來自吉林農村的江小虎。新兵下到老兵班的時候，他倆就被司務長和炊事班長指名道姓地要到了炊事班。崔建就心花怒放，好像是打了一場大勝仗。其實有些事兒崔建根本沒想到，讓他到炊事班是從兩方面考慮的，一是崔建這個新兵勤快，能干。二是崔建是個笨兵，凈長了一身傻力氣，訓練時有勁使不上，那個障礙總是翻不過去，過獨木橋時凈往下面掉，投出的彈還不如蹦的遠。連長就指名道姓讓他下炊事班，說，若是讓這樣的兵到戰斗班肯定拖后腿不可。但這些崔建根本不知道。崔建下到炊事班之后，仔細地盤算著，在新兵沒有下班之前，崔建還算是收獲不小，大大小小一共受到了9次表揚，雖說大都是新兵班長在新兵中間提出的表揚，但也是對自己付出的回報。他這才想起應該給父母報報喜，不管怎么樣也得了點榮譽，讓他們也沾點喜氣。昨天崔建接到了家里來的第一封信，信是托鄰居杏子寫的，杏子比他小一歲，今年剛19歲，初中沒念完就下來干活了。杏子爹在村里當會計，挺會算計，就讓杏子在村里開了個唯一的小賣店，雖說錢掙得不多，但也穩當，雨淋不著，風吹不著。杏子就在村里像是比別的姑娘身價高，穿戴得也比別人好不少，見了一般小伙子的面愛搭不理的。沒當兵之前，崔建最愛看杏子那個粉里透紅的臉，總也看不夠，粉紅的臉一笑起來一邊一個小酒窩，叫人看了直眼暈。崔建家在村里不算窮也不算富，就算是一般的小橋流水家庭吧。到了這個年紀的人都有些心潮起伏，崔建也曾想過跟杏子好，可那只是一閃即過。崔建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要個頭沒個頭，要長相沒長相。有道是作為男人，一是長得帥，二是長得怪，中不溜的加腳踹。崔建就是加腳踹那一伙的。這么些年來，崔建還從沒正面看過杏子的笑臉，唯一的一次是他們這些新兵在縣城即將登車時，杏子也站在那個大操場邊來送行。杏子向隊伍中站著的崔建打著手勢，崔建大喜過望，向她點頭示意。杏子就笑瞇瞇地過來了。然而杏子卻沒有直接奔向崔建，而是奔向了鄰村的同學曲興波。這一回他們同學里只有他和曲興波當兵走了。曲興波神采飛揚地跟杏子說些什么。說了一陣杏子才過來說：“崔建，早點盼到你立功的好消息啊！”杏子也像那些親人們臨別時說的話一樣，說是到縣城里上點貨順便送送他們。崔建有些不太自然，臉有些紅。兩個人說了兩句，隊伍就帶開了。站在崔建后面的同鄉笑著說：“你小子挺有艷福的哩？對象長得蠻漂亮的呢！”“凈胡扯凈胡扯，哪是對象，是我們一個村子的。”崔建漲紅了臉。

曲興波跟崔建分在一個連，在新兵時，曲興波就比崔建高出一頭來，做好事專做面子上的事，比崔建做得明白，做得地道，回回都不白做。曲興波做這些事的時候，回回都帶著崔建，開始的時候，崔建還挺得意，這個老同學還算夠意思，好事沒把他落了。可時間長了才品出味來，敢情這小子拿他當苦力往自己的臉上貼金，到頭來受表揚的倒是他曲興波。比如說，早晨提前一個小時打掃衛生，曲興波就拎個鍬先看著崔建掃，等崔建掃完了掃得滿頭大汗時，他才像模像樣地用鍬撮兩下子，這個時候正是兵們起床上廁所的高峰期，誰都看到了曲興波干得最歡，干得最起勁兒。平時曲興波根本不抽煙，可兜里總是揣著一盒好煙，只要一閑著，就給班長或是老兵遞上一支，看著他們有滋有味地抽。班長和老兵的臉上就有了笑容。其實，在上學時，曲興波就這么狗頭掃腦的，一肚子鬼點子，但班里的同學誰也不敢得罪他，得罪了他誰也不可能得好，遲早會被他調理得不知東南西北。那會兒老師就說：“曲興波，曲興波，你小子腦瓜子比誰都聰明，若是用在正地方，考個大學輕松。”可是曲興波一直沒把腦瓜子用在正地方，也像崔建一樣沒考上大學。在沒當兵之前，崔建就知道，曲興波之所以當兵就是沖著考軍校來的，若是直接考上軍校那可不得了了，就成了軍隊干部了，吃一輩子國庫糧。分到老兵班，沒跟曲興波分到一個班，崔建還挺高興，若是跟他一個班或許會讓他耍戲好幾年。曲興波在新兵連時就代表新兵發言，沒少出頭露面，就分到了全連最叫響的一班。

晚上沒什么事的時候，炊事班的兵們都跑到飯堂里看電視去了，班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崔建就打開那封信又看了好幾遍。杏子在信中說，家里一切都很好，快過年了，都在置辦年貨，爹媽讓他好好干別想家，有空的時候照兩張相片郵回家，看到相片就算是看到了人。崔建有些激動，就提起筆來把新兵訓練的情況好個寫，一寫就是3頁紙，把自己受到9次表揚的事也提到了，還說現在已下到老兵班，一切都很好，別掛念。但沒寫自己分到炊事班，怕爹媽和杏子誤解，雖說炊事班不錯，但是好說不好聽，到部隊做飯哪是男子漢干的事兒？崔建多少有點不得勁兒。

二

在炊事班剛干了整兩天，炊事班長王成龍就召開了一次班務會，說是這一階段挺忙，沒抽出空來歡迎兩名新戰士，又把這兩名新戰士好個表揚，說是沒想到素質這么高熱情這么高，連他們平時多剝了兩頭蒜，多擇了兩捆菜的小事都提到了，表揚得崔建和江小虎個個心花怒放的。之后又鼓勵說，貴在持之以恒，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兒。同時提出好多希望。比如說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比如說向好的同志看齊，別跟老兵一樣得靠就靠得過且過。比如說要樹立信心干一行愛一行，行行出狀元。還舉例說明，說是以前團里的一個副團長就是炊事員出身，人家干出名堂了，后來就當上了副團長。崔建顯得更加激動，他沒有想到干他們這一行的還能出這么大個人物，不說當副團長了，就是當個司務長之類的官，他崔建想都沒想過。看來，部隊真是一個造就人才的大熔爐，干好了一準沒錯。崔建暗暗地想。

班務會開完之后，江小虎就主動找崔建交心談心。開始的時候，江小虎讓崔建說說自己在炊事班的打算，崔建就說：“好好干唄，部隊讓咱干啥就干啥。”江小虎就笑著說：“你呀你，說得太籠統，誰不知道好好干呀？要干在點子上才行。”崔建就不解地問：“怎么才算是干在點子上？”江小虎就說：“這里的名堂太多了，手腳要勤，嘴巴要甜，腦瓜要靈。”崔建聽了有些不知所以然，就問：“你說得比我更籠統，把我都說迷糊了。”江小虎說：“得，你若是信得著我的話，就跟我一塊干，我咋干你咋干行不行？”崔建忙點頭說：“行行行。”第二天一早，江小虎就領著崔建把爐灰掏個干干凈凈，又推了足可以燒一周的煤堆在灶房里。之后又將飯堂的桌子從頭到腳地擦洗一遍才算拉倒。班長王成龍笑瞇瞇地說：“不錯，不錯，干得不錯。”就當著眾人的面把江小虎和崔建好個表揚。從那時起，崔建和江小虎就把這幾樣活全都包下了，從不讓老兵們動一下子。那些老兵們就說，這才像個新兵的樣，我們當新兵時比你們干得還歡。聽那口氣，老兵們對他們這些舉動還不十分滿意。江小虎就說：“崔建，聽話聽音，光干這些還不夠，還得進一步挖掘。”崔建說：“怎么挖掘呀？”江小虎說：“這你就不用管了，你干好這幾樣活就行，其它挖掘的事我來干。”從那以后，崔建就獨自掏爐灰推煤，打掃飯堂衛生。崔建還挺高興，這個江小虎跟那個曲興波沒什么兩樣，也是個光說不練的主兒，與其跟他一起干還不如自己干著痛快。

然而，沒過兩天，全炊事班的人員都對江小虎評價不錯，卻沒幾個說崔建好的。崔建這才察覺到，江小虎把這些活計全推給他之后，就整天打著老兵的主意，不是把全班老兵的衣服洗了，就是把全班的被子給曬了，動不動就給那些老兵們買些煙糖之類的東西。哄得老兵們個個笑逐顏開的。新年剛過，連里進行一季度的先優評比，雖說這種評比不十分的重要，但也算是對這一階段的總結，連里給炊事班一個連嘉獎名額，江小虎沒費什么力氣就得了連嘉獎。當時崔建雖說臉上沒露出不高興的樣子，但心里卻是氣鼓鼓的。就在他氣不打一處來的時候，曲興波來了，一副得意的樣子。在操場上，曲興波眉飛色舞地說，他們一班這次連嘉獎給他了，說是再表現突出的話，連里將送他到師教導隊培訓。崔建聽后心里就有些閃失，同樣是新兵，人家都比自己干得強，自己也沒少出力，到底差在哪里了？他捉摸不透。

鬧心的事兒一樁接著一樁，沒過兩天家里來信了，這一回不是杏子代寫的而是剛上初中的妹妹寫的。妹妹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信中說，本來打算讓杏子姐代寫，可是找了兩次人家都說忙抽不出空來，只好硬著頭皮自己寫了。還說，村里人都知道了，崔建在部隊做飯，別人聽說后都對爹媽說，這兵當得太窩囊，要知做飯還不如不去當兵了呢。崔建知道肯定是曲興波把他當炊事員的事給捅出去的，要不，家里哪能這么快就知道了呢？他本想在炊事班里得個什么獎勵時再告訴家里也不遲，這樣的話就有說服力，這活雖苦雖累，但榮譽可不少，好多人想干還干不上呢！可是這下子完了，美好的打算全都破滅了。

就在這時，曲興波要到師教導隊集訓了，臨別時特意向崔建來告別，還鼓勵說：“部隊真有干頭，干好了一準能有出息。”崔建聽后心里就空落落的，毫無表情地望著曲興波。

班長王成龍似乎看透了崔建的心思，顯得挺親切地對崔建說：“崔建，評優評先并不代表將來，只是暫時代表過去，未必干得好的就能評上，全班就那一個嘉獎，只能一個人得，那么其他十來個人就沒有功勞了嗎？”班長王成龍是個做思想工作的高手能手，他很佩服班長王成龍的洞察力，好像班里每個人想什么想干什么都抓得那么準分析得那么透。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王成龍只有小學文化，連封信也寫不完整。班長王成龍來自河南農村，據說是該死的蔣介石的受害者，他那個老家就是當年老蔣扒開黃河口的地方，全是無窮無盡的黃沙子，種什么都不長，窮得叮當響。王班長的活思想崔建也多少知道些，本來他們當新兵前就讓他退伍，已當了4年兵了，一個兵該得到的他都得到了，入了黨，檔案里還有兩張優秀士兵表。文化這么低，也沒什么大造就。可是王成龍卻哭天抹淚的不走，不是想別的，就是惦記著司務長的位置，司務長已快到了服役期，據說去年聯系了幾次工作都沒成，現在地方到處都在精簡下崗，他這個志愿兵安排起來難度大。班長王成龍就時不時地替司務長打抱不平，說是地方太拿咱當兵人不當人待，司務長就有些感激不盡。一些老兵背地里說，過去王成龍對司務長一點不服一點不好，動不動就跟他唱對臺戲，時不時就跟他大吵一番。可是司務長吵吵著要轉業后，兩個人突然間好了起來。個中奧秘不言而喻。如今的王成龍比任何時候都賣力，只不過沒有像崔建那樣凈干些出力的活兒。

崔建不是那種討人嫌的人，看起來挺忠厚，是那種沒什么心計的兵，讓人使用起來放心，有安全感。要不是憑這些，班長王成龍也不會把寫家信的任務交給他。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班長似乎對他持之以恒的精神挺感動的，當新兵時干點好事大家都理解，打個印象分，留個好底子將來好創造個機會什么的。下到老兵班，新兵叫那些老兵們一帶，都帶得滑了油了，勁頭也沒有以前那么足了。似乎都看破了紅塵，沒當兵時，個個都信心百倍地想在部隊里干上一番大事業。可是到了部隊后，就不同了，殘酷的現實使他們從熱血沸騰又回到了現實，從戰士中間直接提干或是轉志愿兵，八百年輪上一回，多大個雨點能淋到自己的頭上？沒個驚天動地的業績你甭想。考軍校名額少得可憐，一年到頭也就兩三個，除了那些有路子有門子的兵，普通一兵根本就沒機會。

崔建聽到這些后，就覺得挺那個的，但沒受到什么影響，情緒還算穩定。

班長就經常端著下巴子看著崔建沒頭沒腦地干，直到崔建旁若無人地干完了才拍拍崔建的肩膀說：“行，行，行，還經得住考驗。”

班長王成龍經常找崔建談，談話的時候經常把他拉到飼養員那個小房子里，連里的豬圈在離連隊一百多米遠的小山坡子上，豬圈旁邊蓋了個簡易房，就成了飼養員的休息室和工作室。飼養員歸班長王成龍管，跟崔建一樣都是當年的新兵，來自吉林農村，姓楊叫楊海，這小子是典型山溝子里出來的孩子，沒上過幾天學，也沒什么話，就知道干。連里的干部就廢物利用的把他分來養豬。班長王成龍只要拉著崔建來到這小房子里談心交心，楊海就主動地出去找活干，從來不打擾，什么時候他們出去了什么時候他才回來。頭幾次跟班長王成龍嘮崔建還有些拘束，不知手往哪放，也不知說些什么是好。長了，就話多了起來，也說得像那么回事兒，談談自己近期的工作，以及收獲，變相的把班長和老兵們表揚一圈，然后再查找一下自己的不足，再表表決心什么的。讓班長王成龍聽了臉上直泛光，就說：“崔建，你越來越成熟了，好好干，將來一準能當個好兵。”崔建就更是激情滿懷的，就不像別的兵那樣一看入黨得靠年頭、提干沒希望、考軍校沒指望就有一肚子委屈，好像是部隊該他們似的。反而覺得部隊的生活是這么的美好，這么的有奔頭，他就一點不覺得苦不覺得累，干什么都有的是勁頭和力氣。

找過崔建談過五六次話以后，班長王成龍就拿崔建不當外人了，偷偷地拿出家信讓崔建幫著寫回信，崔建開始還有些推推讓讓，說自己的文化水也不行，說是高中畢業，其實連初中都不如。班長王成龍就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是不是有意拿我的把啊？”崔建只好硬著頭皮幫班長寫家信。王成龍口述，他動筆，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完成任務。班長就讓他給念一遍，崔建就照辦，念完后，班長王成龍極為嚴肅的臉就有了陽光，說：“崔建，你還行，寫得挺順口，好多地方比我說得還好。”從那以后，崔建就多了一項使命，幫助班長王成龍寫家信，時間長了，崔建從來往的家信中得知，王成龍正處個對象，那個對象當民辦教師，說是近期就能轉為公辦，條件什么的都夠，來信一再說，不管怎么樣一定得轉為志愿兵，只有轉為志愿兵才有希望。王成龍的弟弟來信說得更直露，說是如果沒轉上回了家，肯定這樁婚事不能成，人家都轉為正式教師了哪能找個農民？王成龍的心思就重了許多。讓崔建回信時既沒說能轉上也沒說轉不上，只是說有希望但沒把握。崔建幫班長王成龍寫這封信的時候自己的壓力都很大，他這時才理解班長王成龍為什么動不動就嘆氣，原來是這個樣子啊！

班長王成龍就偷偷地告訴崔建一個特大喜訊，班長已跟司務長碰完頭了，那個鬼頭蛤蟆眼的上士小譚手腳不干凈，揩兵的油，他們已抓著有利的證據，一旦連長、指導員同意，就換下他讓崔建接任。崔建聽后差點沒蹦起來了，當上士可是最上等的美差，天天可以逛市場，想到哪就到哪，整明白了，那可就大有前途了。崔建就急急忙忙地想給家里寫封信報報喜，想跟那個曲興波比試比試，他到師里集訓算個啥？回來后還不是一個兵嗎？上士就是部隊的采購員，權力多大只有自己知道。可轉念一想，生米還沒煮成熟飯，一旦有個變化就不好解釋了。崔建想，好飯不怕晚，等事情成為現實也不遲。

班長領著他經常跑出去，究竟搞什么名堂誰也不知道，江小虎就連唬帶蒙的，用話來套崔建。起初的時候崔建死活不說，后來，自覺不自覺地把幫班長寫家信的秘密泄露了出來，但寫什么樣的家信卻一句也沒提，更沒有說班長王成龍那塊心病的事兒。

然而，萬沒料到，沒過幾天，班長王成龍就對他冷淡下來，看他的眼神十分的特別，像是有天大的仇恨一樣，兩眼直勾勾地帶著好大的不滿情緒。崔建不解，到底自己哪塊兒得罪班長了？他仔細地品味著近期自己的所作所為，仍是沒有察覺到自己有什么不周的地方。直到連長、指導員同意把上士小譚換下，正好三班長去軍里集訓統一復習考軍校，就讓他暫時代理三班長，上士這個位置空著哪能成？萬沒料到的是新上任的上士不是他崔建，而是江小虎。崔建這才有所悟，肯定是江小虎搞的鬼，在班長王成龍面前說什么了。他悔不該自己嘴巴不嚴，雖沒說些對班長不利的話，但人家借題發揮一準沒說什么好聽的。崔建就在沒有人時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子，真是禍從口出，一點不假。

崔建就更沉默了，比先前的崔建還話少還認干，玩命地干使勁地干。班長王成龍卻像沒看見一樣，跟上士江小虎打得火熱，動不動兩個人就一塊到司務長那里研究研究工作。江小虎好像是在有意地氣他，只要見到他的面就趾高氣揚的，用干部的口氣對崔建說：“好好干，沒虧吃。”崔建憋了一肚子的惡氣，找不到別的地方撒，就往活計上撒。

班長王成龍對他的態度越來越淡，越來越壞，開始還算是不指名道姓地雞蛋里挑骨頭，后來就有些指桑罵槐的，說是有些同志凈愛出風頭，凈愛做面子上的活，表面上看挺老實的，背地里卻是一肚子壞水，想出人頭地想升官發財，活思想特別多，我這個人就是這個脾氣，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若是沒有改變不悔過，我讓你永遠不得好，干也白干。班長說這話的時候，全班的兵把目光都聚集在崔建一個人身上。崔建鼓了鼓勁想發作，但卻又無力地泄氣了，在當兵之前三叔就再三囑咐他，千萬可別跟班長治氣，治來治去就把自己治毀了，他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他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一班之長，可得罪不得。想到這些，崔建就平靜了許多。

沒過幾天，崔建看班長王成龍的臉色多少好一些，就想找他交交心談談自己的活思想。班長王成龍就有些急急巴巴地說：“現在沒空，等有空再說吧。”崔建心里更不是滋味，但卻無能為力。

曲興波興高采烈地從師教導隊集訓回來了。回來后可不是過去那個曲興波了，所有軍訓的課目項項叫響，樣樣過硬，成了唯一不是干部的教員，趾高氣揚地教兵們做這做那，示范動作做得相當精彩相當到位。崔建有一回跟著一個老兵到菜窖里取菜，站在菜窖上就看到曲興波好神氣，正在給全連的兵們講隊列動作，一步一動的都是那么的規范，口令喊個山響，像是有意給崔建聽。崔建看得入了神，就想自己的兵當得實在太窩囊，與人家比差遠去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直到那個老兵喊了不知多少次他才回過神來，那個老兵就很不高興地吐出：“看什么看，若是來個漂亮的女人，你小子還把眼珠子扎進去了呢。真他媽一個屌兵。”崔建的心里更堵得慌。

盡管心里委屈，但崔建還是該干什么干什么，串休的時候，不光把老兵的衣服洗了，被子曬了，連同上士江小虎和飼養員楊海的衣服也洗了，被子也曬了。江小虎真不是個東西，還特意地對崔建說：“這才像個兵樣。”崔建狠狠地剜了江小虎一眼，江小虎就怒目圓睜的：“干什么？要打架啊？這不是自由市場，是部隊，懂嗎？”說完挑釁似的在他面前揮了揮拳頭，崔建恨不得立刻跟他大干一場，但終于沒敢出拳。前些日子連隊就發生一起打架事件，那個動手的新兵沒當幾天兵就挨了一個處分，有了這個污點，還有什么好事能想到你呢？崔建只好咽下這口惡氣。

但事情并沒完，江小虎卻主動找茬拿著衣服說：“以后你別瞎整行不行，這軍服讓你洗得像迷彩服，你是不是有意調理我？有意見當面提，別這樣報復好不好？”崔建再也忍不住了，氣呼呼地一把將江小虎手中的軍服奪過來：“好，洗不干凈我重新給你洗，這輩子我就欠你的了，永遠也還不完，跟你在一起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只聽“哧”的一聲，軍服就撕破了好大一個口子。這下子可大發了，江小虎找班長找司務長，說是處理不明白就找連長、指導員，非好好治治這個崔建不可。班長和司務長好個勸才算拉倒，但是當著全班的面做檢查這一關絕不放過。班長王成龍就臉色極為難看地對崔建說：“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心眼兒多也不能多到這個份上啊？有這個心計用在工作上多好啊？”崔建動了幾下嘴剛要說什么，班長王成龍就打住了說：“別給我解釋那么多了，趕緊給我寫份檢查，好好挖一挖自己的活思想，告訴你，這事就是我壓著，若是不壓著捅到連長、指導員那里，非讓你在全連大會上做檢查不可，弄不好還得給你個處分。”起初，崔建還在氣頭上，想說，處分就處分吧，反正都是你們說了算，可是細細一想，這可不是辦法，人家曲興波干得轟轟烈烈，自己卻背個處分，這一反一正對比讓自己的老爹老娘怎么見人啊？

崔建還是第一次寫檢查，寫得很投入，挖空了心思，把自己想到的或是沒想到的都寫上了，都認識到了。然后才交給班長王成龍看。班長王成龍看后說：“還行，但卻有些不深刻。”崔建就說：“還不深刻？”班長就用異樣的目光望著他說：“怎么？就憑你這口氣就認識不到位。”崔建只好裝出一副笑臉說：“班長，你就好好給我指教指教吧！”班長就說：“你認識到沒有？撕人家軍裝是表面現象，實質是什么？根源是什么？你一點沒觸及到靈魂深處，這充分說明了，你這個人忌妒心極強，個人主義嚴重，看到人家江小虎同志進步大，工作出色你就懷恨在心，伺機打擊報復。這種苗頭可了不得啊，一旦膨脹起來，非出大事不可，你認識到了嗎？”叫班長王成龍這么一說，崔建的腦袋頓時大了起來，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么多，也沒有想到這么嚴重，崔建就極力爭辯道：“班長，我確實沒有想到這么多。”班長王成龍瞇著眼說：“你是不是還沒認識到位？還想發動全班的同志幫助幫助你不成？”崔建馬上聯想到在新兵時，一個調皮的兵跟班長吵了幾句嘴后，把事情弄大了，就召開班務會進行幫助，那個幫助真夠讓人難受的，簡直就跟批判會差不多，把你所作所為哪怕是一點閃失的地方都給你挑出來，分析得上綱上線，非讓你低頭認罪不可。崔建還算是識時務，趕緊表態說：“班長，經過你這番開導，我終于認識了自己的錯誤，好，我重新寫，一定從心靈深處查找自己的錯誤。”班長王成龍的臉上這才放了晴，說：“崔建，人不怕犯錯誤就怕不認識錯誤，不改正錯誤，這樣的人就不可救藥了。”

崔建含著熱淚念著自己的檢討。那份檢討書是經過班長王成龍三易其稿才過關的，他覺得納悶，班長連封家信都寫不明白，卻對檢討極有研究，研究得相當到位，相當有水平。崔建流的淚不是為自己所犯的錯誤而流淚，而是因為自己違心地上綱上線流著委屈的淚。邊念邊流，讓人看了很難受，很感人。就連班長王成龍也眼睛有些濕潤。全班的兵們都是默默無語地聽著。崔建在檢討最后懇請全班同志多多批評多多幫助。班長王成龍就說：“崔建同志認識得很深刻，很有水平，態度也很好，有改正錯誤的決心，咱們就看他的今后行動吧。我們想要幫助的話他自己都說出來的，用不著咱們再重復了。今天的會就開到這里吧。”這個結果是崔建意想不到的，他原以為班務會非開個大半天不可，不讓他扒層皮也讓他抽根筋，可是班長王成龍到這個時候卻網開一面，他到底怎么想的？實在讓人捉摸不透。崔建有些感激不盡，就對班長王成龍前一階段對他不冷不淡的恩怨都忘個一干二凈。

事后老兵古一凡說：“你小子還算是聰明，若是對抗到底的話，吃虧遭罪的還是你自己。”

三

在炊事班里，崔建漸漸地品出來了，在這十來個人里頭，老實巴交、任勞任怨的當數是古一凡，此人雖已是3年老兵了，可是從不多事也從不拿他崔建當猴耍，有時看到崔建忙不過來的時候，還不聲不響地幫忙。崔建就有些感激。古一凡總是齜牙一笑了之。

古一凡偷偷地對崔建說：“想當年我就吃了好多苦頭，新兵剛下班時我分到炊事班，王成龍剛當上班長，這家伙擺弄人行，做飯可不行，我倆當班時，正趕上大年二十九做早飯，我做菜他做飯，一鍋飯全做串了煙。他就讓我說是我做的飯，我打心眼里不情愿，又怕得罪了他，就違心答應了，結果這下子不得了，大會批評小會檢討的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實話實說，這下子更大發了，他動不動就挑我的毛病，整整壓了我兩年沒喘過氣來。”崔建聽后打了個冷戰，真是掉進了虎穴里了，攤上這樣的班長實在是悲哀。古一凡看崔建精神不振，就慘然地說：“別那么悲觀，靠不到年底，這小子就得退伍了。再想整人玩人也沒有機會了。”崔建扒拉著手指頭算，還有小半年才到年底，這小半年我可怎么過呀？古一凡似乎看透了崔建的心思，說：“我都在他手下受了兩年氣了，你才受那么兩天就受不了了？想當年韓信大將軍還受胯下之辱呢，咱們算個啥？”有了這個同病相憐的戰友，崔建多少有些安慰，但有了江小虎的教訓，他一點別的話沒敢說，生怕再上當受騙。他這才覺得部隊可不像他剛當兵時想象得那么美好，也充滿了明爭暗斗。晚上崔建睡不著覺，就在被窩里想，真是太可笑了，自己單純得實在有些傻，部隊也不是真空地帶哪能沒有沖突和矛盾呢？想到這些自己心里寬敞了許多，就沒有那么多憂愁抱怨了。

班長王成龍的態度明顯好轉，見了崔建的面總是那么笑瞇瞇的。江小虎也算是挺大度的，主動找他談心交心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那件事兒他也有責任，不全怪你。咱們還是戰友還是好朋友。末了還給崔建一個半導體小收音機，說是崔建經常起早貪黑干這干那，有這個陪伴著也能解解悶。崔建有些受寵若驚，江小虎說：“別客氣，咱們誰跟誰呀？”

司務長的工作還是沒有著落，回家呆了一個多月，錢沒少花但事卻沒有半點眉目，看樣子今年是沒戲了。不過司務長挺想得開，還有一年多才到點，即使是到點了沒找到工作部隊也不可能攆他走。因此還是那樣的樂觀悠閑自得，吃完了飯就背著手四處逛，還哼著小曲。

班長王成龍卻急得團團轉，三天兩頭找連長、指導員，回回都臉色鐵青，看樣子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崔建看了班長這一出，也替他上火，一旦轉不了志愿兵，那個對象就算是黃徹底了。農村兵找個有工作的姑娘容易嗎？部隊咋就不網開一面呢？

沒過兩天班長就捧著一封信仰天痛哭，哭得好傷心好動情，誰勸也不管用。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司務長輪番找班長談了話，班長就把班里的工作全推給了老兵古一凡。古一凡先是有些推辭，不想接，說是有班長、有副班長他算個啥？班長王成龍瞪起眼珠子火了起來：“你到底接不接？”古一凡就成了不是班長的班長，班長王成龍就成了散仙，不用再頂班工作不用再帶頭苦干，只是到了飯口上檢閱一圈拉倒，再就是跟著上士江小虎進鎮里買菜采購。鎮子離連隊五里多路，鎮子不太大，半個小時就能轉上一圈，可那個市場卻不小，皆因周圍住著這個團隊。過去這些連隊上士都是趕著毛驢車進市場采購，現在路修好了，道平坦了，哪個連隊都有兩臺“倒騎驢”，這玩意兒不錯，省勁聽話，只要有力氣到哪都好使，不像驢到哪都得關照點。班長王成龍就跟上士江小虎一道，一人騎一臺“倒騎驢”天天去采購。家里的大事小情全都讓古一凡支配，開始古一凡啥事都跟副班長商量，副班長本來就有些來氣，班長不想干了他還想干呢，怎么輪也輪不到古一凡的身上。就有意無意地拆臺作對。這可苦了這些當兵的，聽誰的也不是，不聽誰的也不是，不知怎么做才好。班長王成龍察覺出這個苗頭后，在班務會上狠狠地把副班長罵個狗血噴頭，說，我還沒走呢，你就敢站出來炸剌兒，老子正有火沒處發呢，咱們就較量較量。班長王成龍說到做到，停止了副班長的工作，什么工作也不安排他干。副班長就急急巴巴地找連長、指導員評理，連隊上的大事連長、指導員都忙不過來呢，哪有閑心管這爛事兒。就把這事推給司務長解決，司務長說：“你小子也是，跟這個驢玩意兒唱什么對臺戲？我都讓他三分，這下子可好，沒個整了，你就干脆到生產班去吧，來年我跟連長、指導員說說再給你官復原職。”副班長無奈，只好不情愿地到生產班種地去了。

老兵將要退伍時，連里進行先優評比，給炊事班兩個優秀士兵名額。這兩個名額的選票十分集中，一個是班長王成龍，一個是上士江小虎。班長王成龍在這個時候卻顯得十分大度，說：“這個優秀士兵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意義了，別瞎了這個名額，我提議給古一凡吧，當了3年兵，還沒入黨，明年最后一年了，怎么說也得把黨入了，給家里有個交待。”大家沒什么話可說，崔建就有些失落，相比之下，古一凡這兩年受的委屈還值，班長王成龍臨走時該讓他得到的全都讓他得到了，可是自己付出的很多，卻什么也沒撈著。在一班如魚得水的曲興波也如愿地評上了優秀士兵，這個曲興波真夠可以的，評上就評上唄，還特意到崔建那里問一下，問崔建評沒評上，崔建就無力地搖搖頭，曲興波就有些嘆息地說：“崔建啊，崔建，你真得跟我學著點，傻干一輩子也看不到后腦勺，等抽空我給你上一課。”

崔建在剛剛接到家里第一封信的時候，還有點那個活思想，那封信是人家杏子給寫來的，看來杏子對自己也有了新的認識，莫不如趁自己干點出名堂之時，給她也報個喜，同時來個投石問路。可是干了整一年，什么也沒得到什么也沒撈著，那個活思想早就沒有了，早就不知跑到哪里了。他曾私下里做夢般地想過，若是能有杏子這樣漂亮的女孩子陪伴終生，那該是多么的幸福啊？

老兵將要退伍了，班長王成龍極不情愿地要回家轉了，出乎崔建的想象，班長王成龍臨要回家時卻顯得異常的平靜，像新兵一樣爭著搶著干些力所能及的活，還手把手地教崔建縫被子縫衣服。那個耐心勁就像個當媽的。臉上也始終掛著微笑，與先前的王成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更不像有些老兵因為沒達到自己的個人目的，大吵大鬧的，把連隊干部弄得不可開交。

快要退伍時，王成龍找崔建談最后一次話，這小半年來，王成龍就再也沒找過崔建談過話，這次談話班長王成龍沒有繞彎子也沒有那么復雜，而是直來直去地說：“崔建，崔建，我王成龍對不住你，像你這樣的好兵實在太少了，經得住種種考驗。”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起來。崔建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說什么是好，王成龍又說：“我算是品出來了，在咱們炊事班真心實意不圖名不圖利的人就是你了，不管是我對你好還是對你壞，你都照樣干得歡，還有，我好多時候冤枉過你，可你從來沒申辯過，沒有主動說明過，也從沒有過不滿的情緒。一個人若是有這么的毅力和忍耐程度，你小子一定能當個好兵，一個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兵。相比之下，我王成龍絕沒你這兩下子，有你這兩下子就好了，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崔建做夢也沒有想到班長王成龍臨走時會說出這番話來，驚得他目瞪口呆不知說啥。末了班長惋惜地說：“我這一走，也留下了不少遺憾，本來我打算得好好的，把修理得差不多的古一凡推上去接我當班長，把你也拉一把讓你當上士，漸漸地我發現，這個江小虎實在不地道，心眼多，腦瓜活，一肚子鬼道道，不牢靠，用他早晚是個病，莫不如早點把他換下來。可是這小子現在跟連長、指導員幾個干部打得火熱，連隊干部家屬來隊后，這小子比誰都忙比誰張羅得都歡，幾根菜幾瓶酒就把人家收買住了，叫人看了實在不值錢。不過，大部分的干部還可以，比如說連長、副連長他們家屬來隊時，用了咱們連里好多米面油，當時沒給錢，等家屬走后都主動交給我了。對于這號人，連隊干部也是有意見分歧，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將就著用吧，我這個提議也就泡湯了。咱們就理解萬歲吧，現在罵我也不遲，想罵就罵吧，想打就打吧，過幾天我一走，你想找人發泄也找不到了。”崔建聽后就淚流滿面的，他沒有想到在班長王成龍嚴峻面孔的背后還有這么多對他好的地方，誰說班長王成龍是冷面殺手，整人不眨眼？看來這個王成龍是個相當不錯相當難得的好班長，一個合格叫響過硬的班長。一切恩恩怨怨在頃刻間全都沒有了，崔建沒有別的表達方式，只是用力的握著班長的手淚流滿面地說：“班長，我舍不得離開你，舍不得你走啊！”

班長王成龍退伍了，離別時，崔建和古一凡哭得最響，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王成龍倒是很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板著面孔說：“你們若是認我這個班長就別哭了，站直了，像個當兵的樣，咱們當兵的人不相信眼淚。”班長就正正規規地向全班敬了軍禮。

四

新的一年開始了，新任班長古一凡對崔建的確不錯，每每開班務會的時候，古一凡就少不了表揚崔建一番，說是已成為老兵了，還是處處搶著干，事事干在前，這種精神很難得。古一凡時不時地提醒崔建，老兵新兵不一樣，新兵是搶著干爭著干，老兵是帶著干指著干，不光自己干，還得把新兵帶好帶出樣子來。崔建有些搞不明白，說是自己干都沒干明白，哪能使喚新兵干？古一凡就笑，說，你可真是一個永遠的新兵啊，永遠也不能成為老兵。真叫古一凡說對了，崔建仍像新兵一樣，什么都爭著干，害得新兵們即使絞盡了腦汁也搶不過他。古一凡在找崔建談話時也給崔建一個驚喜，說是只要今年能入黨他就走，如果你好好干，配合工作，年底我就推舉你當炊事班長。炊事班雖不像戰斗班那么顯眼，可也非同小可，沒個明白人接任，伙食弄得不咸不淡，兵們非嗷嗷叫不可。炊事員就是半個指導員，把伙食搞好了，兵的一半思想工作就做通了。崔建沒想到老實巴交的古一凡也能說出這番話，就對古一凡有些刮目相看。看來，當了幾年兵的人個個都有兩下子，不光是王成龍，古一凡也是一個樣，到了一定的位置上誰都是個人物。崔建聽到古一凡這番話后更是氣順了，再也沒有什么怨言。干起活來渾身是勁，總也不覺得累。

崔建的同學曲興波當上了一班班長，那股神氣更足了，把口號喊得更響更亮。曲興波極少再找崔建了，崔建知道，他們已不是一個檔次的兵了，人家才叫出人頭地。崔建暗想，這也好，不理咱也省點心，只要這小子一找他嘮，一準弄得他滿肚子氣不可。

進入7月，一連下了半個月的大雨，下得溝滿壕平，下得遍地汪洋一片，部隊緊急拉到黑龍江沿岸參加抗洪搶險。崔建的心里就火急火燎，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呀，誰不知道和平建設時期的兵，最能展現身手的時候莫過于參加這些急難險重的任務。崔建就悔不該在炊事班里當炊事員，若是在戰斗班里，他一定刀山敢上火海敢下，非當個英雄人物不可。可是在炊事班里連個機會也沒有，連隊開赴到即將決口的大堤上，他們這些炊事員眼睜睜地望著人家出生入死，劈波斬浪，大顯身手。在那個不平凡的一個多月的抗洪搶險戰斗中，盡管崔建他們也是忙個腳打后腦勺，可卻都是些幕后英雄，電視廣播里全是一線勇士的事跡和光輝形象。在電視里崔建望著第一個跳進決口里的曲興波，心里好不是滋味，是眼氣還是忌妒他說不清。

部隊圓滿地完成了抗洪搶險任務，表現最出色的曲興波還受到了省委書記以及軍區首長的接見，得到的榮譽不僅僅是這些，還在一線入了黨。從抗洪搶險前線回來不久，胸前又戴個金光閃閃的三等功獎章，美得曲興波走路的姿式都有些變了形。崔建更是眼氣得不行，同樣是兵，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崔建的心里產生了好大的變化。

團里特意獎勵曲興波15天探親假，曲興波臨走時專門到炊事班里找崔建問有什么事要辦？崔建連頭也沒抬，不冷不熱地說了句：“沒有。”手里的刀仍在飛快地切著菜。

曲興波神采飛揚地回來了，回來時，給崔建帶回來厚厚的一封家信。崔建接到后趕緊躲在沒人處看了起來，信是好幾個人給寫的，有妹妹替父母寫給他的，也有二叔、三叔寫給他的，中心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好好干，向曲興波學習，你看看人家干得多明白，不到兩年兵就入了黨立了功，看樣子大有前途。同時，聽說崔建跟同志關系處得相當緊張，脾氣又犟，叫家里人放心不下。最后說，一定得改正，千萬別浪費了大好時光，要不后悔都來不及。妹妹在信里說，曲興波回來后，經常到咱們這個村子里來，原以為是到咱們家看看呢，可是一趟也沒到咱們家來，后來才知道，他是奔杏子姐來的，兩個人好像是好上了，天天在一起，杏子姐還給他買了好些東西呢。崔建看完信，心里就翻騰起來。無形中他恨起了曲興波，若是他不跟曲興波一塊入伍，不分在一個連隊的話，也許干好干壞無所謂，誰也不知道，可是有這個曲興波比著，一下子把他崔建比沒了，人家是金子他連土坷垃都不如。真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他崔建什么時候能直起腰站直了呢？崔建就有些悲哀起來。

古一凡的確是個實在人，對崔建始終不錯，上面給連里炊事班一個名額到市里人才培訓中心學習兩個月烹調技術，古一凡第一個就跟崔建說：“崔建，別想不開，像咱們這些能力差水平低的兵，就別跟人家比這比那，還是實際些吧，學點技術最實惠，你若是在炊事班把手法練好了，退伍回去后就是給人家上灶也餓不著。我算看透了，這個社會干什么的都失業，就是廚師不能失業，窮人富人都離不開吃。你說是吧？這個機會可難得，就給你吧，好好學，把手藝學精了，都是自己的，干咱們這一行的，客觀為社會，主觀為自己。到時候你小子手藝學到家了，給你個師長團長你都不干。”崔建就這樣帶著一肚子的心思到市里培訓去了。

那一批學員全是來自基層連隊的炊事員，大家學習的熱情都十分高漲，誰都怕錯過大好時光，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圓圓的，至于那些打掃衛生之類的活計根本沒人干沒人管。誰能把心思放在這里呀？至關重要的是學手藝，而不是來做清潔工的。崔建不管，這些活不干心里就難受，就覺得不舒服，寧可手藝不學也得把這些干得利利索索。天長日久，那個手藝精湛的大師傅就對崔建印象特別好，每每做一道新菜時，都讓崔建先做示范，他在一旁指點，眼紅的那些學員直瞪眼，不知這個有些傻乎乎的崔建用的什么招跟大師傅處得這么明白。晚上沒事的時候，學員們就追問個沒頭沒腦，非讓崔建道出其中的奧秘不可。崔建說什么人家也不信，末了學員們就說：“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近兩個月的培訓期馬上就要結束了，最大的贏家當數那個不顯山不露水還有些心眼不夠用的崔建了。更讓崔建意想不到的是，那個表面上挺兇的大師傅還留下一句話，退伍后你只管到我這干，工錢好商量，我就看中你這個實在勁了。崔建的心里就有些歡快，看來，老實人未必事事都吃虧，在這個時候他崔建得了多大的便宜？誰能學到這么多的手藝？想到這些，崔建就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回到連隊后，正趕上連隊會餐，古一凡高興地說：“你回來的正是時候，檢驗檢驗你學習的成果吧，連里會餐你主灶，我們打下手。”崔建還有些推推讓讓，古一凡就有些不樂意：“你看你，還客氣什么？”崔建就拿出自己渾身的解數，上灶的時候把炊事班的兵們看得眼花繚亂，把那頓菜炒得有滋有味，吃得全連官兵個個叫好，連長、指導員拍著崔建的肩膀笑瞇瞇地說：“崔建，這次出去沒白學，手藝不錯，不比城里的大飯店滋味差。”副連長也咧著嘴樂，就連曲興波也湊過來了討好地說：“老同學，真沒看出來，你小子出息個爆呀！咱們把話說在前面，等我結婚時你得親自給我上灶，就照這個水平做。”

身價一下子抬高了不少，崔建倒是沒覺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還是照樣地跟新兵們搶著干爭著做，桌子照擦，爐灰照掏，可是班長古一凡卻是緊著攔，說：“崔建，崔建，你是咱們班的頂梁柱，這些活用不著你伸手，留給這些新兵干吧。”崔建光笑不答，還是照樣地干。

過了一陣子，司務長的工作終于有了點著落，安置到他家那個縣城黨校招待所當管理員。上士江小虎更是忙個腳打后腦勺，幫著給司務長買這買那，古一凡也是天天都跟司務長聚在一塊嘮些什么。崔建隱隱約約知道，這兩個人都是奔著司務長那個位置使勁。上士江小虎也一反常態地經常給炊事班里的人買煙抽，全是一色的好煙，還動不動就幫廚，跟大伙有說有笑。古一凡倒是沒有特別的舉動，平時對誰都不錯，這個時候依然還是那個樣，只是有時候眼神有些特別，時常獨自一人發愣。古一凡明里暗里就點撥道：“一旦真的我能接司務長，班長的位置就給你。”崔建就有些暗暗竊喜，需要自己做的事很簡單，到了考核的時候美言人家幾句啥都解決了。上面真就來人考核了，把炊事班的人找個遍談個透，考核的對象沒出人們所料：古一凡和江小虎。崔建早就心里有了譜，把古一凡夸成一朵花，還舉了好多生動的事例說明。卻把江小虎的缺點說個透，一點一滴也沒落下，即使是說到優點也是變相地把江小虎好個埋汰。跟上面的人談完話，崔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心里就敞亮了許多。好像是千年的冤萬年的氣全都出了，全都解了。

事情的結局出人預料，萬沒想到這兩個人都沒當上司務長，倒是從團衛生隊調來了一個司務長。江小虎就有些長吁短嘆的，令崔建感到意外的是，古一凡卻像是什么事情沒有發生一樣，單獨對崔建說：“其實，我早就預料到了這回根本就沒有希望，但是有了機會不去爭一爭有點不死心，人要是連爭的勇氣都沒有，那才算是太沒勇氣了。”崔建想安慰古一凡兩句，古一凡把手一擺說：“行啦，不用安慰我，這點小風小浪根本不算個啥。”

打從這時起，古一凡沒太大變化，只是對所有的人都不冷不熱，崔建覺得古一凡對自己的態度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動不動就跟他發些無名火，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瞪起牛眼珠子。崔建幾次想找古一凡談談，一想到人家正在氣頭上，談也不可能談出什么好結果來，就把這口氣咽下去了。古一凡的脾氣越來越壞，對崔建的挑剔越來越厲害，讓崔建無法忍受，哪怕是出半點差錯也大發雷霆，把崔建數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好像是在有意讓別的兵看。新來的司務長對炊事班里的人還不了解，不好參與過多，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當著沒看見。

老兵即將退伍了，崔建覺得自己也忍了快兩年了，也該熬到頭了。可是這個古一凡像是在部隊沒呆夠沒干夠一樣，沒有王成龍那個度量，也沒有像王成龍那樣早就選好了接班人，而是仍干個不停，干得有滋有味，像是根本沒有退伍這回事一樣。崔建就一肚子氣。

恰在這時，上士江小虎母親病危要請假，團里特批了，出乎意料的是江小虎指名道姓讓崔建代理一陣子，說是炊事班的兵他都考察過了，唯獨這個崔建值得信任，否則非整亂套不可。崔建倒是挺高興的，這個時候離古一凡遠一點好一些，省得跟他生那些沒頭沒腦的氣。再說了采購這活跑跑顛顛逛逛風景總比呆在連隊里強。可古一凡的眼神卻是異常的冷酷，好像是要把崔建一口吃下一樣。崔建沒理睬這些，還是按司務長吩咐的辦了，代理上士，上士江小虎帶了崔建逛了兩天鎮里的市場，特別是那幾個常去買菜買肉的攤子，都是江小虎的關系戶，價格什么的都能相應地照顧照顧，那個長得水水靈靈的擺菜攤的小姑娘叫小紅，眼睛大大的，嘴唇抹得紅紅的，見了江小虎更是眉飛色舞。崔建和江小虎把買來的肉和別的東西都存放在她的攤子上，等全部買齊了再從她的攤位上取。東西辦置齊了，崔建、江小虎要蹬倒騎驢走，小紅又拉又扯的要安排他們吃飯。江小虎就對崔建說：“崔建，人家盛情難卻，咱們就隨便吃點吧。”崔建有些拿不定主意，這事若是被連隊知道了，就得當回事兒。江小虎說：“沒事兒，你啊你，比新兵還膽小還怕事兒，放心吧，有事我擔著，與你無關。”崔建這才有些不太樂意地被江小虎拉去，在那個小雅間里，小紅全神貫注地望著江小虎說：“回家后，好好安慰安慰二位老人，就說一切都挺好的，比在家里強。”江小虎極為聽話地點著頭。“其它你什么也別說。”江小虎仍是點著頭。崔建心里一愣，看樣子江小虎跟小紅姑娘實在是不一般。他過去隱約聽說江小虎跟地方上的買賣人關系處得相當明白，到底明白到什么程度他一點不知曉。那頓飯吃得挺快，臨走時小紅對江小虎說：“今天就對付了，等你回來后再給你好好接風。”江小虎笑笑說：“你可真是的，這點小事也當個事兒。”小紅的臉上就緋紅起來。就覺得這個江小虎太有秘密了，太深不可測了，相比之下，他簡直就是一眼能看透的一汪水。

崔建代理上士那一陣子，不像江小虎那樣牛那樣沒事的時候就往干部家屬那里跑，叫人看了不得勁兒。采購完了之后，就悶著頭到炊事班里幫忙，但是班長古一凡卻是用那種不太友好的目光望著他，似乎他是一個多余的人，讓他干也不是不干也不是。無奈之下，崔建只好幫著飼養員楊海清豬圈挑豬食，干些出大力的活計。這兩年來崔建干慣了，閑不住，只要閑著就渾身難受。楊海是個老實巴交的兵，沒什么話，也嘮不出什么嗑，頂到頭說了句“來了”？就再也沒有下文。楊海剛剛被炊事班評為優秀士兵，心里挺高興，干起活來也笑意寫在臉上。望著楊海這副樣子，崔建心里就不平衡起來，自己苦干了整兩年，連楊海都不如，楊海雖說干著提不起來的飼養員，但是能得個優秀士兵也算是找回來了，他至今什么也沒得著。這樣的日子整整過了10天，直到上士江小虎探家回來后才算是告一段落，上士江小虎從家里回來后就吵吵著要退伍，說是家里困難太多，需要他回去支起這個家。連隊正愁著好多老兵不愿離隊，就痛快地答應了。上士的位置出現了空缺，司務長的意思想讓崔建接任。班長古一凡這個時候卻主動找上門來說：“崔建，你得考慮好，現在的選擇對你十分重要，若是看眼前，當個上士再好不過，但是從長遠看，你想練就好手藝，將來有發展，還是在炊事班干，就沖你現在的手法再練個一年半載一準能拿得起放得下，在哪都有口飯吃。”崔建思來想去還是聽了班長古一凡的話，他不像江小虎那么八面玲瓏，也沒有那個活泛的腦瓜，當上士未必能干明白，更何況在這個位置上你不貪人家也說你貪，若是貪他崔建還沒那個膽更沒那個道。崔建就主動地放棄了當上士的打算。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老兵將要退伍時，卻從戰斗班里調整來一個班長到炊事班當班長，這個班長已當了整3年兵，由于連里入黨名額有限，還得再干一年，在戰斗班干夠了，想找個舒服的地方靠，就被連長、指導員安排到炊事班當班長。那個上士也有人選了，文書侍候連長、指導員侍候夠了，就照顧性地安排當了上士。崔建傻眼了，這可是雞飛蛋打，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班長古一凡臨走時也十分沉重地說：“崔建，你可能對我有想法恨我罵我，我打心眼里想幫你，但是我的能力太小了，所有的設想都落了空，害得你什么也沒有當上。”崔建只是低頭不語。古一凡繼續說：“過去我總以為我古一凡是天下的好兵，最好的兵，能吃能咽，不計名不計利，就是一個干，似乎天下最委屈的兵是我古一凡，最倒霉的兵是我古一凡，什么鬧心事都攤在我身上了。可是這兩年我才漸漸地品出來了，你才是最值得敬佩最有忍耐力的好兵，一般的兵早就被壓垮了，你卻沒有，照樣還是那么的任勞任怨。”一席話說得崔建心里熱乎乎的。沒有想到古一凡這個冷血動物也能說出這番話。“現在我才看明白了，苦難也是一種財富，還是一種難得的財富。這些日子我故意給你壓壓苗，坐坐根，你可能看出來了，就是讓你在關鍵時刻能挺得住站得直，經得住風經得住雨，再大的困難也壓不垮。就像是莊稼一樣，根沒扎住就瘋長，不倒伏才怪哩。”他覺得眼前的古一凡不是平日里的古一凡，簡直就是個哲學家，講得這么頭頭是道句句在理。

臨退伍時，退伍的老兵不是要這就要那，有的要套軍服，有的故意說鞋丟了讓連隊給補雙，反正一點不作事的太少了。古一凡不一樣，只向連隊提出一個不是要求的要求，不到退伍老兵那里集中食宿，還是在炊事班里住，說是新班長剛上任，情況不熟，業務不通，別在這個時候接不上茬，帶些日子再說。連隊就同意了。古一凡還像往常一樣主持著班里的正常工作，盡心盡力地教，脾氣也好了許多。直到他登車時才停住手。這一次送古一凡退伍崔建沒有哭也沒有那么激動，而是默默地向古一凡招招手。

五

老兵退伍后，崔建就大材小用地當了炊事班的副班長。班長齊大威倒是個直性子，說話沖心眼直，沒有那么多彎彎道道，就說：“崔建，雖說你是副班長，但我聽你的，你說咋干就咋干，若是誰不聽誰不服，你找我，我非給他收拾直溜了不可。”崔建光笑不答。齊大威上任后實在對崔建不薄，崔建說啥是啥，崔建說明天得改善伙食了，班長齊大威就說：“行，你拿個食譜，我找司務長定。”崔建說：“新兵肚量大，咱們還是以量為主以質為輔。”班長齊大威就說：“對，別讓新兵餓著肚子。”崔建就挺開心，雖說比同年兵進步慢點，人家早就當班長了，自己僅僅是個副班長，可自己比班長還說了算。更難得的是齊大威早就把崔建干那些零散活權力罷免了，只要是看到崔建干那些細小的活，齊大威就沖著新兵直罵：“你們眼瞎呀？讓副班長干你們看？”那些新兵蛋子就哭哭咧咧地說：“副班長求求你了，這些留給我們干吧，要不我們就沒有活路了。”崔建看到那些兵們實在可憐，就不干了。這樣冷不丁地閑下來實在不得勁兒，崔建就時常幫著剛上任的上士一道去鎮里采購。

崔建就發現，剛剛退伍的江小虎搖身一變又回到鎮子里來了，跟那個小紅一起出床子擺攤賣菜。倒是江小虎主動打起了招呼：“崔建，現在挺好的吧？”崔建吞吞吐吐地說：“挺好，挺好。”就走開了。剛上任的上士卻跟他嘮個火熱，看樣子江小虎還挺自豪的，他們之間說的話崔建沒怎么聽清，就那么一句卻聽個清亮：這兵算是沒白當，不但找個媳婦還找個發財的路子。崔建就替江小虎感到臉紅，部隊里三番五次強調不能跟地方姑娘掛鉤，你小子真他媽的給咱們當兵的人丟臉。買菜回來的路上，新上任的上士就感慨地說：“瞧瞧人家江小虎真是個大能人，財也發了，夢也圓了，真是兩全其美。”崔建撇撇嘴說：“得了吧，若是當兵的都像他這樣，還不得亂套了？”新上任的上士就像是不認識崔建一樣在他的臉上掃了半天。兩個人都有些心照不宣。從那以后崔建就不跟上士去買菜了。新上士也跟崔建關系不算太和諧，還打小報說，崔建這個人個性太強，不太好處。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崔建既沒有大紅大紫過也沒有大起大落過。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挺適合自己的，班長齊大威雖方法簡單還有些粗暴，但拿他真正地當人看，從未小瞧過他。司務長也是挺隨和的，剛剛當上專業軍士，干什么都小心翼翼，輕易不表態也不發火，見了誰都是一張笑臉。那些兵們個個都對崔建挺尊敬也挺佩服的，都說他這個人是好人，沒架子沒脾氣手法好心眼好。看到這些，崔建覺得知足了。當沒當上班長，入沒入黨，當沒當先進，對于他來說，不像以前看得那么重了。

然而這種知足感沒過多久，就淡了下來，曲興波被團里抽調到團比武隊訓練去了，說是要參加師里的大比武，若是能比上名次，那可了不得，弄好了直接能提干，最次也能確定考軍校。聽到這個消息，崔建的心里又活泛開了。

曲興波榮榮光光地回來了，給團里帶回兩個第一名，一個是精度射擊第一名，一個是障礙跑第一名。曲興波回來后連隊專門為他召開慶功會，團里的一個副團長親自為他來祝賀。曲興波更成為連隊的寶貝了，誰都高看一眼厚愛一層。團長還特批曲興波10天的假，讓他回家報報喜。這一回曲興波沒有到崔建這里來打個招呼，而是直接地回家轉了。崔建的心里卻有些好難受，都在一個地方長大的，人家當了兩年多兵都回了兩趟家，自己一趟也沒回去過，當兵人夢想的東西在曲興波身上全都實現了，可自己一樣也沒實現得了。

曲興波從家里回來后，崔建就接到妹妹的一封信，說是曲興波跟村子里的杏子姐訂婚了，那排場擺得好大，幾乎全村的人都去了。爹和媽也硬著頭皮去了，人家曲興波好威武，穿著軍裝胸前掛著軍功章。爹媽看到這些心里就好難受，飯沒吃兩口就偷偷回家了。媽回到家就哭個不停，爹也是，那個大旱煙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滿屋子云山霧罩的。妹妹就在信中乞求道，哥哥求求你了，一定得好好干，干得比那個曲興波更好更出色，只有這樣全家在村里人面前才能抬起頭直起腰。

崔建看了這封信后，心里就像壓了一塊石頭一樣，好沉重，讓他怎么也搬不動。他這才體悟到老班長王成龍和古一凡為何有那么大的壓力，為何有那么多的心思，為何在評個優評個先的時候都瞪大眼珠子！

崔建就顯得無比的沮喪，他在想，自己這么想，可能所有的兵都這樣想，誰都想榮榮光光，誰都想立功受獎，可是到頭來，立功受獎的能有幾個人？還不是多數的兵兩手空空？想到這些，崔建心里雖說不那么平穩，但卻能想得通想得開。他又想，其實，當兵的人沒有必要想那么多，想得那么復雜，只要能當一個好兵就足夠了。

崔建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露臉爭光的時候，那個唯一一次讓他崔建趾高氣揚的時候是在團里舉辦的烹飪技術大賽。崔建沒費什么周折就奪得了全團烹飪大賽的第一名，團里的大小首長們品嘗了他的手藝后個個直夸好，美得崔建不知如何是好。當從后勤處長手里接過獎狀時，崔建的手抖個不停。團里選拔3名士兵參加師里的烹飪大賽，崔建理所當然地當選了。這個時候的崔建比誰的點子都多，在他們集中訓練期間他主動跟后勤處長提議再到市里的人才培訓中心找那個可敬可愛的大師傅學兩手。后勤處長極為痛快地同意了，還讓崔建帶隊。

重新回到師傅身邊一個月，崔建可長了見識學到了真經，那手法練得更成熟了更成型了。參加師里大賽，崔建把那個馬勺顛得讓所有在場的人都眼花繚亂。崔建無可爭議地奪得了第一名。但得了第一名后，出現一個插曲，部分評委懷疑崔建不是兵而是團里搞的鬼，從地方借的人。以前師里搞烹飪大賽時就出現過這種情況，不能不防，于是師里專門派了兩個人調查崔建的身份，得到證實后才給他發獎。

崔建很興奮地回到了連隊，連長、指導員這才刮目相看，沒有想到這個老實巴交的兵也會給連隊添彩爭光。崔建是被主管后勤的副團長開著小車親自送回連隊的，崔建還是第一次坐小車，看什么都新鮮。副團長就笑著問道：“小崔以后有什么打算？”崔建就說：“沒什么打算，好好干唄。”副團長就摸摸崔建的頭說：“是塊好料，難得的好兵。”

班長齊大威終于入了黨了，崔建也被連隊確定為重點發展對象，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崔建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更沒有準備的是齊大威主動向連隊里提出建議，他讓賢，別把這個難得的人才耽誤了，師里烹飪大賽的第一名還不是炊事班長，讓連長、指導員的臉往哪放？連長、指導員馬上就破例讓崔建當了炊事班的班長。

喜事一樁接著一樁，美得崔建走起路來好輕松，心里的壓力也小了不少。這才想起應該給家里寫封信報報喜，好有個安慰，說明他崔建這兵沒白當，好飯不怕晚，是英雄是好漢，軍營天地比比看。

崔建搖身一變成了連隊里的名人能人，就連那個一向瞧不起他的曲興波也主動找上門來向他賀喜，說：“崔建，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在咱們上學時就不一般，輕易不露，一露就驚人，現在仍是這個樣，雖說進步慢點但起點高，大有前途大有作為。”崔建知道這一陣子曲興波正急得團團轉，團里說過像他這樣的比武尖子，保送參加軍校考試還能有加分。可是現在還沒有信，曲興波就有些等不及了。崔建驚喜地發現，自從自己揚了名，當了班長后，曲興波跟他也近乎了許多，兩個人也有共同語言了，只要到一塊總有嘮不完的話題，嘮前途，嘮將來，嘮婚姻。嘮到婚姻時，曲興波就有些一籌莫展地說：“崔建，跟你說實話吧，我對杏子一點感情也沒有，是父母包辦的，為了不傷父母的一片苦心，我只好違心地跟她訂了婚，可是我卻一點找不到感覺。還有，我知道杏子一心一意想著你惦著你，我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忘不了提起你，看來你倆是挺有感情的。咱們當兵的人都講奉獻，今天我也奉獻一把，你若是心里還有杏子，我就成全你們主動退出。”聽到曲興波這番話，崔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生怕聽錯了，忙問了一句：“曲興波，你說什么？”曲興波就說：“我想成全你們，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崔建呆愣了好久才說：“不行不行，杏子哪能看上我哪？人家眼眶高著哩，咱這熊樣哪能高攀呢？”“嗨，你可真是的，現在你崔建是個什么人物？是咱們師里的烹飪狀元了，不說你在部隊大有前途，就是回到家里也會被人家瘋搶，誰高攀了？話說反了，那是杏子高攀了。”叫曲興波這么一說，崔建真就有些活心了，可是心里總是別扭扭的，曲興波都跟人家訂婚了咱再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呀？可是一想到杏子那可人的酒窩，就這么放棄了，實在有些不忍心，就說：“等以后再說吧。”也沒給曲興波一個明確的答復。

曲興波終于盼來了到軍里集中訓練復習參加軍校考試的通知，臨走時仍找崔建說：“崔建，我可告訴你，機會可不多了，若是再耽誤幾天杏子等急了，就可能嫁給別人了，到時候你小子后悔都來不及。”崔建仍沒有什么言語，他在想，若是杏子沒跟曲興波訂過婚的話，他會痛快地答應，可是有了這檔子事兒，實在讓人家瞧不起，當了一回兵還撿了人家的剩，到哪也說不過去，就無神地搖搖頭說：“現在年紀也不算大，等過幾年再說吧。”曲興波看樣子比崔建還著急，急火火地說：“你可真是的，你可真是的，我說你什么是好啊？”

曲興波到軍里集中訓練后，崔建就像是丟了魂一樣，無精打采的，到底跟杏子好還是不跟她好？他實在拿不定主意，不跟她好吧，杏子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俊姑娘，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跟她好吧，杏子跟曲興波都訂過婚的人了，再轉到自己名下，好說不好聽。

就在崔建六神無主之時，曲興波垂頭喪氣地從軍里回來了。原來曲興波聽到自己可以參加軍校考試消息后，就以為這個軍校上定了，哪能找個農村姑娘吶？就執意要跟杏子散。杏子可不是那種老實姑娘，就找到軍里哭哭咧咧地把曲興波回家與她沒吹哨先開飯的事兒好個訴說，說是部隊不嚴肅處理她就非告個沒完不可，直到把這個白眼狼開除軍籍為止。部隊可不是調解委員會，教導大隊長一氣之下，就把這事給捅上去了，這樣的熊兵哪能進軍校？沒進軍校就惹出這么多花花，事還了得了？就把曲興波退回原單位，要求嚴肅查處。曲興波就這樣身敗名裂地回來了。

曲興波長吁短嘆地躺在床上，一副活不起的架式，崔建看了好難受，似乎難受的不是曲興波而是他自己。“完了，完了，一切都全完了，我這輩子再也沒什么出路了。”曲興波悲觀失望地喃喃道。崔建安慰了幾句，曲興波怒目圓睜地破口大罵起來：“滾滾滾，你他媽的這下子高興了？若是你肯幫我一把的話，把那個杏子穩住，哪能會是這樣的結局？”

曲興波退伍了，樣子很沮喪，昔日光彩照人的形象蕩然無存，讓人看了實在有些心發寒。就在老兵退伍之時，主管后勤的副團長親自來調崔建，說是調到機關食堂主灶。連長、指導員開始很不情愿，副團長就火了，把連長、指導員訓一頓，無奈，只好放人，崔建就被副團長迷迷糊糊地拉到團機關食堂上灶了。

干了大概有半年，主管后勤的副團長就找崔建說：“小崔，你干得不錯，機關上上下下都對你很滿意，我們也得為你的前途著想著想，談談你的想法和打算吧！”崔建說：“部隊留就安心干，部隊不留就回家轉。”副團長問：“還有別的想法嗎？”崔建說：“其它想法沒有。”副團長笑著啟發道：“比如說提干呀轉志愿兵呀，你想過沒有？”崔建實話實說道：“副團長，這些想法我一點沒有。我知道自己斤兩，想那些不現實的東西多累呀，你說是不是？”副團長開懷大笑起來，笑得崔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崔建忙解釋說：“副團長，我說的是真話，真的。”副團長用親切的目光望著他說了句：“真是個好兵啊！”就走了。

沒過幾天，崔建就破格提了干，在機關食堂當司務長，不過還沒離開他那個老本行，照樣還是那么積極主動干著自己該干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