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男清楚地記得,那是8月的一個清晨,離她的預產期還有一個多月,她一早起來,發現有股清水樣的細流從下身流了出來,才坐起來,細流馬上變成了洪流,嘩嘩地往外流。她嚇得哇哇大叫:“破水啦!”聞訊而來的老公家輝比她還要驚慌失措,抱起她就要往外跑。
關鍵時刻還是勝男沉得住氣,一邊指揮老公拿好待產包,一邊去衛生間換上了干凈的內褲和裙子。
還好,去醫院的路上很順利,沒有堵車,也沒有交通事故。到了醫院,家輝趕緊去掛號,遭到一個女醫生的呵斥:“都破水了還掛什么號,馬上把產婦送到病房去。”
到了病房,醫生讓她平臥一動也不要動,羊水仍然在嘩嘩地流著,沒有停息的征兆。
勝男緊張地問:“醫生我能順產嗎?”
醫生說:“應該可以吧。”
“可我是臀位啊。”
醫生給她打包票:“沒事,因為是早產,胎兒比較小,使使勁應該能生下來。”
接下來的痛苦經歷讓勝男恨不能掐死這個信口胡謅的醫生。進醫院是7點鐘,8點鐘的時候,她已經開始了宮縮,起初是半小時宮縮一次,后來就縮短成了十幾分鐘一次,可都這樣了,宮口連一指也沒有開,疼痛卻越來越劇烈了。
家輝在旁邊給老婆打氣:“別怕,深呼吸,試試拉梅茲呼吸法。”
“我忘了。”
“深深地吸口氣,然后就再吐出來,保持平靜。”
“我沒法平靜。”
“你太累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什么都不想吃。”
“吃塊巧克力吧,補充一下能量。”
家輝將巧克力塞進她嘴里,壞了,胃里一陣翻騰,又沒什么可吐的,嘔出來的都是苦水。
是誰說深呼吸就可以不痛的?是誰說吃點東西會好很多的?是誰讓她試著順產的?王八蛋,說生小孩不疼的都是王八蛋!應該讓他們生一回試試看,看還有力氣顧得上什么勞什子拉梅茲呼吸法不!
宮縮已經變成幾分鐘一次了,可宮口還是沒有開。在痛與痛的間隙中,勝男忽然無比思念母親,要是她就這么死了,是不是連母親的最后一面都見不上了。她一把抓住家輝的手:“媽媽,我要媽媽!”
家輝安慰她:“我給媽媽打電話了,媽媽就來了,老婆你再忍一忍。”
不忍又能怎么樣,事到如今,人為刀俎 ,我為魚肉。
勝男痛得閉上了眼睛,開始她還大呼小叫,現在連喊疼的力氣都沒有了,床單已經在她手里攥出水來了,可是,這該死的宮口為什么還是一點都沒有開呢!
已經是下午2點了,從入院至今,過去了整整5個小時。
家輝也快崩潰了,但是又無計可施,他只有眼睜睜地看著老婆越來越虛弱,越來越痛苦,卻完全幫不上一丁點忙。在他30年的人生里,從來沒有哪一天像此刻這么無力。
兩點半,醫生又來檢查了,說宮口還沒有開,但羊水已經有點渾濁了,這樣下去胎兒興許會有危險。
“那怎么辦?”家輝心急如焚。
“考慮一下剖腹產吧。”
“但是……”家輝顧慮到手術也會有風險。
“別但是了。”剛剛好像要死去的勝男忽然活過來了,用盡最后的力氣苦苦哀求丈夫:“家輝,救救我吧,求求你了,快救救我吧!我就要死了,再生下去我肯定會痛死的。”
老婆的臉布滿了淚水,老婆的聲音如此哀切,老婆的手躺在他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濡濕,此情此景,家輝還能說什么,他馬上隨醫生出去,顧不上看手術單上的條條款款,就哆哆嗦嗦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下午3點,勝男終于被推進了手術室。對于痛了好幾個小時的她來說,手術室簡直是天堂的代言詞。
麻醉之前首先要輸液,這下麻煩了,她血管太細,兩個護士扎來扎去都沒扎進血管,主刀醫生跑進來一檢查說:“我已經摸到胎兒的腳趾頭了,馬上插導尿管,再不手術就要生了。”換到第三個護士終于扎到了血管,麻醉師在她背后打上了麻藥,然后用針扎了她的腿。勝男當時還有知覺,忍不住大聲呼痛。過了不到一分鐘,麻藥發揮了作用,該死的宮縮痛總算消停了。
疼痛一消失,勝男就想睡覺,一開始還勉強撐著,聽見幾個護士在那里贊美她的肚皮:“皮膚真白啊,沒有一點妊娠紋,做手術可惜了。”很快她就迷迷糊糊地睜不開眼睛了。
迷糊中聽見一聲兒啼,哭聲很微弱,像小貓在哭,而且是餓了很久的小貓。這是她的孩子在哭嗎?
勝男打起精神問:“寶寶出來了嗎?”
“出來了。”
“他四肢齊全嗎?”
“當然啦。”
“他很健康吧?”
“看上去還不錯。”勝男松了一口氣,“那我就可以放心睡覺了。”
手術室的人全笑了:“這個媽媽呀,都不關心孩子是男是女。”
“哦,是男是女?”
“你自己看吧。”有人把寶寶送到她面前,這是個小男孩兒,黑紅黑紅的小臉,皮膚皺巴巴的,手腳瘦得就跟鳥爪子似的。
這一刻應該母愛噴涌才對,但是勝男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失望:“怎么這么瘦,怎么這么丑哇?”
手術室里又是一陣笑聲:“媽媽太不像話了,居然嫌孩子丑!”
護士把剛出生的小男孩兒往她身邊湊:“親親寶寶吧。”
簡單清洗過的寶寶臉上還有血跡呢,勝男心里說,這么臟,怎么親吶。這話沒敢說出口,迫于情勢還是胡亂在寶寶臉頰上啄了一下。親完之后,她熱切地問護士:“現在我可以睡覺了吧。”
“睡吧睡吧,怎么有這么貪睡的媽媽啊。”
在醫生護士們的笑聲中,勝男沉沉睡去。
到了晚上,麻藥的勁兒一點點退了下午,勝男開始感到刀口疼痛,這還不算什么,關鍵是刀口疼痛的同時子宮在收縮,一抽一抽地疼,這也不算什么,最痛苦的是那個按肚子。我的神啊,那些護士看起來笑瞇瞇的,卻完全不顧她的苦苦哀求,不時走過來在她的肚子上猛按一下,那個痛啊,真是痛徹心扉。
生個孩子受了兩茬罪,勝男感覺快要虛脫了。剛做完手術時,護士叮囑說讓寶寶盡早吸奶,可是她痛得根本沒有力氣管他,只想在一秒鐘之內能夠昏睡過去。晚上,她手上扎著針,身上戴著心電監測儀,像個木乃伊一樣躺在那一動也不動,后背開始感到灼燒,慢慢就變得麻木,產后的宮縮疼痛也越來越劇烈,感覺腰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最后連整個身體也不是自己的了。
原來剖腹產遠遠沒有想象中輕松,剖腹產和順產的關系就像白天和黑夜,彼此都無法懂得對方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