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對江湖陌生人

十八歲那一年，我來到了深圳。因為工作原因，我需要買一臺筆記本電腦。

在許多人的印象里，深圳遍地都是騙子。像我這樣對電腦一竅不通的小女孩，要去華強北電子市場買電腦，就很有可能被宰割得鮮血淋漓。

可我還是決定趟一趟華強北的渾水。

我先上深圳的電腦網站，了解一些去電子市場買電腦要注意的事項。就看到許多電腦銷售員發的廣告，有一個廣告寫的是“買電腦找小林”，旁邊還打著手機和QQ號。

我并不想通過業務員買電腦，印象中他們虛假熱情、夸大其詞。可是，我想反正上班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加他聊，先了解行情。

我加了小林的QQ，直接對他說：我想買手提電腦。

小林：好啊，我們公司在電子城有好幾家店，你隨時可以來看，你想買哪種電腦。

我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突然想起王家衛的一句話，不想被別人騙，就要先騙別人。我就說：哥哥，雖然，我想買手提電腦，可我不是有錢人。我是被老鄉叫到深圳來打工的，沒想到來了以后，發現被人家騙了，那家公司是皮包公司，白干了兩個月，現在拿不到一毛錢。簡直要走投無路。好在我還有一技之長，我會寫寫東西，我想買臺電腦就可以給人家做兼職……我身上就剩下買電腦的錢了，這是我最后的工作和希望，你可不能騙我哦。你可以賺我的錢，但是不能用水貨坑我，你也可以賺一點，但是不能賺太多哦。我可是被人騙慘了，如果你再拿水貨機子騙我，我就會徹底絕望。那樣我就不回去了，我就從你們公司的樓上跳下去……

我嘰嘰歪歪地說了一通并不準備讓人相信的故事，不想，他就相信了，叫我把寫的東西給他看看。

過了好一會他才問：你現在身上總共有多少錢？

我才不會傻乎乎告訴他呢，謹慎地打個埋伏：就是幾千塊啦，你就往又便宜又好的介紹吧。

他說：那好，你有空過來看看，我不會賣水貨給你，你放心好了。

下班以后，我坐車去了華強北。可我一向分不清東南西北，打電話問了小林無數遍，氣喘吁吁地跑到南又跑到北，始終沒有找到他說的地方。

最后，小林在電話里嘆了一口氣說：你告訴我你在哪里，我過來接你。于是我照著路上的標志牌，說了一個地址。十幾分鐘之后，小林出現在我面前。他穿藍T恤、牛仔褲和球鞋，皮膚黝黑，像多數廣東人的樣子。

我跟在小林身后，七拐八彎走了不少路，最后走進一座大廈，他說那里是他們公司的辦公室。走出電梯，經過那有些陰森的樓道的時候，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小林說，別人已經下班了，因為我要過來，他才留下來等我。

我慌亂地走在他身后，不斷地幻想電視上的場景，一會兒是他亮出一把刀，逼我把錢交出來。一會兒是麻袋撲在我頭上，我眼前一黑。

我胡思亂想，用手摸著口袋里的鈔票，心里幾乎都已經后悔了。我在懊惱為什么要跟一個不知底細的人來到這個莫明其妙的地方。

直到走進小林公司的辦公室，看見里面到處擺放著的手提電腦，我才松了一口氣。他給我推薦了一臺機子，確實很便宜，但是我看了以后不滿意。

我對旁邊的進口機倒是有點興趣，小林說，你現在只有幾千塊錢，什么時候能賺到錢也不知道，暫時不要買那么好的。買個便宜的就行了。

看來，他真的把我在QQ上那些話當真了，盡給我推薦一些低端的機子。然而，太便宜的機子并不在我考慮的范圍內。

小林見我一臺機子都沒看上，就說我帶你去我們店里看看吧，那邊還有另外幾款。

我知道他給我介紹的肯定還是那些便宜貨。但我又不好拒絕他的熱心，就馬馬虎虎跟著他去了店里。心不在焉地任由他給我繼續推薦低端機器。

看了一圈，客氣幾句，我說回去再考慮考慮，就想告辭走人了。他說：很晚了，你還沒吃飯吧，一起去吃飯吧。

我才想起前前后后跟著他跑了兩三個小時，已是晚上八點了，肚子真的很餓了。

吃的是普通的桂林米粉。我心里想，深圳的這些銷售人員真厲害呀，為了賣電腦連請顧客吃飯這招都用上了。

小林坐在我對面，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他突然說：錢要是不夠，先不買筆記本吧。我那里有一臺臺式的，你不嫌棄的話，可以先搬去用。

怎么這么好？我有點不相信抬頭看他。

小林看出我的疑惑，說：其實我曾也有過關于文學的夢想，也發表過文章，大學畢業以后，我在老家的中學當語文老師，后來辭了職，來到深圳做電腦銷售。很多人不理解，可是我想我的生活不應該是一成不變的樣子……深圳是個有夢想的地方，適合每一顆勇敢的心流浪，你不要怕！

小林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望別處。我卻霎時被擊中，我以為他不過是無商不奸、胸無大志的賣電腦的。這個年輕的男孩子，我根本沒把他放眼里，我把他當作敵人、壞人、對手，小心防范。我這個自作聰明的人，在他面前耍我的小聰明，我的小狡黠，我還在心里微微地看不起他。

小林一晚上奔來趕去為我介紹和挑選便宜機子，以及他請我吃的八元一碗的牛肉米粉，都被我當成他的生意手段了。他的那番話，才讓我明白，我可能誤會他了，我聽懂了他的真誠。我將臉深深地埋在米粉碗里，眼眶突然就紅了。他以為我是為離家在外的艱辛而難過，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為我們這樣的遇見難過。

我終究沒有在他那里買電腦，我心虛得不敢再面對他。那個周末我和我的好朋友，按他告訴我的價格，遠遠地繞過他工作的店，在另外的店里買了兩臺進口的手提電腦。

滿載而歸的時候，小林的短信發了過來：我看見你和你朋友在電子城買電腦了，你買了什么型號，多少錢？

最不想被他看到，卻偏被他看到，叫我怎么回答，我沒有回復他。

他又發：你不要覺得沒有在我這邊買電腦而不好意思，我這樣問，只是怕你在其他地方買被別人騙了。

我只能繼續充當這樣的騙子，我說，我是陪我朋友來買電腦的，我以后可以用她的電腦，所以我不需要買電腦了。謝謝你。

這一次，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輕易相信。

好幾個月以后，小林又給我發短信：你現在深圳好不好，我有一些擔心你。

我沒有回。他撥我的電話號碼，我又摁掉，沒有接。

我這個虛偽怯懦的騙子，不配面對他的真誠。

那一年，深圳的天空深藍。我騙了一個我不想騙的人，因此無法成為他的朋友，我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