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小鎮不大,可住得久了,便會滋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依戀情愫,覺得這里充盈著活潑潑的煙火氣息。陽光小區就位于小鎮的東邊,與之一墻之隔的菜市場,是附近居民去得最多的地方。
清晨,天剛初亮,賣菜的小販陸續擺起了小攤。于是,說笑聲,吵鬧聲,伴隨著吆喝聲交雜在一起,使原本沉寂的街市變得熱鬧喧騰起來。早起的主婦們揉著惺忪的眼睛,打著慵懶的哈欠,如魚兒般穿梭在此起彼伏的聲浪中,只為了搶購到便宜又新鮮的蔬菜。
她們挎著菜籃子,從街東頭走到街西頭,眼神顧盼流離,一路挑挑揀揀。而后,會在桂花嫂的攤位前停下。
攤主桂花嫂雖已人到中年,但從那精致的五官,不難看出當年是個美人兒。她穿著素凈整潔,動作利索而又得體,臉上總是漾著笑意。每天早上四點多鐘,她蹬著三輪車趕到蔬菜批發市場,從堆得跟小山似的蔬菜中精心挑選,然后把各色鮮靈靈的蔬菜運到集市上。
那些紅紅綠綠的蔬菜,帶著泥土的清香,掛著晶瑩的露珠,一排排整齊地擺放著,儼然成了等待檢閱的“士兵”。有顧客走過來,一邊挑選,一邊隨口搭話,“菜不錯啊,多稱一點吧。”
“好哩,你隨意挑,看中什么拿什么。”話音一落,桂花嫂麻利地上稱、報價,用袋子裝好遞給顧客,臨了還不忘囑咐一句,“您覺得好,下次再來啊。”
那些老主顧經常光顧她的攤位,除了她待人熱誠周到,菜的品相又好,還有一個心照不宣的誰都不愿說破的原因,那就是從心底里同情她的境遇——桂花嫂的丈夫李大柱曾是名警察,在一次執行任務時不幸犧牲,守寡的桂花嫂獨自帶著一個領養的孩子。
說到兩個人的相識,是個頗具戲劇性的開始,這也成為她命運的轉折。
那時大柱還在邊防部隊,與我的父親同在一個連隊,且因同鄉的緣故,我從大人的言談中知道了他們的故事。因為在戰斗中受傷立了功,他被破格提干,從一名普通士兵變成軍官。大柱做了軍官后,婚姻大事成了老鄉們關注的話題。那時的桂花在部隊附近的商店做售貨員,在那個崇拜英雄的年代,她第一次從幾個老鄉口里聽到李大柱的英雄事跡時,有一種近乎仰視的敬重。少女的心如含苞待放的花朵,春風一吹就綻開了,在眾人的撮合下,兩人很快結了婚。
新婚后的第二天早上,屋里響起瓷瓶的破碎聲,夾雜著女人的抽泣聲。
熱心的鄰居前去勸架,發現女人正喋喋不休地大發脾氣,而男人坐在桌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頭垂得低低的一語不發。
女人哭得眼睛紅紅的,臉上的妝容已被淚水沖花,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從她斷斷續續的哭訴中,大家隱隱地聽懂了她的憤怒,男人傷到了“命根子”,讓她有一種被蒙騙的感覺。這事關一個男人的尊嚴與名譽,勸架的人顯得有些尷尬,誰也不敢吭一聲,灰溜溜地各自散了。
誰都以為他們的婚姻怕是不會長久,沒想到女人很快把悲傷封進心底,反倒是為他縫補洗涮,操持起所有的家務。后來,男人轉業回到小鎮當了一名警察,桂花到一家國營糧店上班。
男人總是很忙,可是即便如此,周圍居民不管誰找上門,大事小事他都盡量幫忙。偶爾空閑,他陪著桂花嫂在院里散步。看到平日威武嚴肅的警察,步步緊隨地跟在妻子身后,有人笑著上前打趣幾句。女人聽了并不氣惱,只是抱以淡淡的微笑。這么多年的朝夕相處,他們之間的默契已化作一種親情,悄然融入彼此的血液。
她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過下去,哪知在一次追捕犯罪分子的行動中,李大柱身負重傷不幸身亡。當看到渾身是血的丈夫時,她癱跪在地上,淚如泉水般不停地涌出。生前與歹徒進行過殊死搏斗的大柱,臉上看不出痛苦的表情,凝血的嘴角甚至還含著一絲笑意。他這一生隱忍過太多難言的屈辱和苦痛,似乎都在這一瞬間如冰雪消融般化解了。
她哀哀地哭了半晌,忽聽到一陣嬰兒哭聲。循聲望去,見進來一位警察,懷里抱著個嬰兒,他說:“這是那個解救出來的孩子,現在成了一個孤兒了。”桂花絕望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光亮,在料理完丈夫的喪事后,她收養了那個可憐的孩子,給他起名李阿福。
幾年之后,由于糧店效益不好,桂花失業了,生活突然陷入困境。
養子年紀尚小,正是需要營養長身體的時候,她一時犯了難。無奈之下,她干脆買來一輛三輪車,在市場上擺起蔬菜攤。那些住在附近的老主顧,大都或多或少地知道她的經歷,說起來不免嘆道:“真是個苦命的女人啊!”
轉眼又過去了幾年,桂花嫂的生意越做越好,適逢舊市場改建,原來的流動攤位變成一家果蔬店。這時的阿福已長成眉目英朗的少年,他體恤母親的辛苦,每天放學的鈴聲一響,便一路小跑著沖出校園,趕到店里幫忙。
有天放學后,他匆匆趕到店里,看到店鋪前圍了很多人,有人在小聲地議論著。阿福感到有些奇怪,用雙手撥開人群,擠進去一看,瓜果蔬菜撒了滿地,有些水果還被踩得稀巴爛。
“大家都注意了,別被這女人給騙了。這都是些什么蔬菜,凈是爛菜幫子,還有這水果,顏色這么鮮艷,一看就是用藥物催熟的……”
說這話的是個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男子,他高聲地叫嚷著,順手拿起攤位上的東西一通亂砸。阿福看到站在旁邊的母親臉色蒼白,氣得渾身瑟瑟發抖,臉上、手臂上有幾道血痕,顯然是被推搡抓傷的。
阿福沖過去擋在母親面前,大聲說,“住手,你這個壞蛋!”
刀疤男斜眼打量著他,冷冷地哼了一聲,不屑地說,“你是哪蹦出來的小兔崽子,去去去,給老子一邊待著去,這里沒你什么事。”
“你故意來挑事,別以為我們就怕你。”阿福沒有膽怯,他靈機一動目光掃向圍觀的人群,“媽媽經常對我說,人窮,要窮得有骨氣,做生意憑的是良心。各位大叔阿姨,請你們給說句公道話。”
“這不明擺著嘛,看人家孤兒寡母的好欺負。”不知是誰大聲地喊起來,他的話立即引起一陣附和聲,人們紛紛朝刀疤男投來鄙夷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支支冷箭,剛才還氣焰囂張的刀疤男,眼神忽然變得慌亂起來。
“我見過這個人,跟街頭的二賴子是把兄弟,準是看人家生意好,故意使壞。”有人認出了刀疤男,憤憤地斥責道。
刀疤男的臉色忽紅忽白,沖著阿福說,“好小子,咱們走著瞧。”
阿福怒目圓睜,回應道:“你再敢胡鬧,我就報警了。”這下,刀疤男徹底泄了氣,悻悻然地耷拉著腦袋,然后轉身慌慌張張地逃走了。刀疤男一走,圍觀的人也各自散了。
阿福攙扶著母親坐下,隨即從墻角搬來一只大竹筐,將地上散落的蔬菜撿起來。桂花嫂看著忙碌的兒子,淚水漸漸濕了眼眶,她發現兒子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充滿稚氣的孩子,已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桂花嫂仍是每日早早出攤,很晚才收攤,終日操勞奔忙著。街上不斷流傳著關于她的傳聞,先是她的兒子阿福考上名牌大學,再就是畢業后當上了警察。
那段時間,前來買菜的老主顧,從桂花嫂手中接過蔬菜后,往往道賀上幾句,“桂花嫂,兒子有出息,你也算熬出來了……”桂花嫂憨厚地笑著說:“哈哈,托你們的福,多年來一直關照我們母子。”
有些餐館也從桂花嫂這里進貨,聚豐飯店就是其中的一家。這家飯店的老板是位60歲左右的男人,腆著個大肚子,圓臉,小眼,笑起來眼睛會瞇成一條縫。
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親自到店里來挑菜,說是挑菜,眼睛不時瞟向桂花嫂。他忽而皺眉,忽而瞇眼,目光飄忽在她的腰身間。桂花嫂也不多言,把預訂的蔬菜品種、數量記在本上,第二天清晨如約送到飯店。
有一天清晨,桂花嫂照例起個大早,急匆匆地趕往聚豐飯店送貨。
店里有位胖女人拉住她,一臉神秘地說,“桂花嫂,你遇上好事了,老板托我來說親。”頓了頓,她壓低嗓子又說,“老板的老婆幾年前去世了,想找個女人過日子,他家里有兩套房、兩輛車,以后你就等著享福吧。”
桂花嫂怔愕了片刻,隨即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那么請你轉告他,謝謝他的好意。”想了一想,又補充道:“我們家——有兩個警察。”話音一落,桂花嫂扭身沖出門去。
她一出門,發現外面起霧了,小鎮被籠罩在迷蒙的薄霧中。恍惚之間,眼前出現了兩個交疊的面孔,心中頓時升起絲絲暖意,驅散半世寒涼。她挺直脊背,加快了腳步,朝著自家店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