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井往事

去之前，M說需不需要去大理接我，一起再去黑井。我說不要，我總覺得美麗的景致應該在路途中偶然邂逅，而且必須經歷艱難險阻才可到達，而且沒有他，我或許能更自在一些，更有多余的時間去考慮這中間的距離。

從大理去往黑井必須經過楚雄。以為黑井離楚雄很近，只需要坐小馬車便可以抵達，于是買到了楚雄的車票，這個時候我不知道，黑井離楚雄，還有三四個小時的車程。

M是我在大理偶遇的昆明男人。他是一個生意人。他說他雖然來來往往昆明大理麗江那么多次，從來都沒有好好看過這些美景，也從來沒有過過云南少數民族的節日。他說他羨慕我這種說走就走到處游玩的自由。他說又沒有勇氣擺脫現在的生活，這些功名利祿，這些榮耀的枷鎖。

最后他居然說他愛我。

楚雄是一個非常適合生活的地方，平日空氣干凈，街道寬闊，沒有迷亂的廣告和無休止的欲望，一切都很自然，彝族人已經沒有原始的打扮，統統穿上漢人的服裝，生活習慣也漢化得差不多，市中心有一個人為修建的“彝人古鎮”。但是因為剛過完火把節，滿街都是熙攘的人群，花花綠綠的幾乎沒有外地人。都是那些從其它地方鄉鎮趕往市區過完火把節的人們正準備返鄉。

看到路邊有兩個和我一樣的背包客，簡單打了招呼準備一起去黑井。

可不曾想由于返鄉的當地居民太多，已經沒有當天直達黑井的車輛了。再三交涉后，終于在靠近晌午的時候才坐上去廣通的車。到了廣通，中巴車就把我們幾個貌似游客的人放在那里了。M后來說，我無法體會你們是有多大的耐心去處理的，如果是我絕對不會浪費我的時間去斤斤計較那些瑣事。廣通也還是有很多回黑井的居民，而我們還帶著行李，每當來了一輛車，我們總是被那些人擠到后面。大家笑著鬧著，似乎火把節的亢奮還沒有過去，三番幾次，我和新旅伴幾經調度后，終于和幾個當地的小伙子擠上了一臺拖拉機。

終于在黃昏的時候到站。

與麗江古城小橋流水的優雅不同，黑井古鎮多了幾分古老與滄桑的感覺。它依山傍江，是久封于龍川江河谷中已經差不多一個世紀的小鎮，不算寬的街道，腸子般的小巷橫生。雖然曲里拐彎，但小巷沒有陰冷的感覺，凹凸不平的砂石，路邊已經風化了的紅砂巖，仿佛向路人訴說著已經隨風飄蕩的往事。

古鎮開發不多，車站就在五馬橋。五馬橋旁邊就有一個小的廣場。廣場上正在放一部老電影，單車車輪一樣的電影機轉動著，投影在一塊巨大的白布上，居然有梁朝偉和王祖賢。廣場旁邊的路基石上，花壇邊上都坐滿了人，有人嗑瓜子，有人晾腳，一個老太太帶著金耳環，一條狗趴在她的腳下悠然自得地搖著尾巴。

過了五馬橋便是窄窄的街道。兩邊還是普通的古鎮人家，小巷邊鋪臺比比皆是，這是黑井的一大特色。現存的鋪臺大約有一百多個，有的仍在使用，絕大部分已廢棄。所謂鋪臺，就是當地住家在自己臨街街面用青石板砌出的一個平臺，并將各種物品擺在臺上出售，買賣一目了然，十分方便，趕馬人牽著馬便可以買東西。有的店鋪為吸引顧客，還在鋪臺上放一瓦罐水和一把木瓢，供顧客和趕馬人解渴。還能看到以前的那種理發店，墻面泛黃，貼著八十年代的卷發女郎。復古的椅子上安定地坐著剪發的客人，老板拿起舊時的剪刀喳喳飛快地工作，幾束黑發簌簌落下。賣衣服的，賣雜貨的，賣水果糖的，基本是本地人之間在交易。最后實在忍不住，我們一人拿了一支他們自己做的的冰棒舔得津津有味，找到了武家大院。

武家大院屬典型的明清建筑，至今保存完好。布局獨特，有四個天井99間房子108扇門，建筑面積1萬平方米，四通八達，規模宏大，如今已把一些房間改為客房。門口和外墻壁上長滿了濃密的爬墻綠藤，有些腐朽的木質樓梯，樓梯踩上去咯吱咯吱直響。亦是登記，入住，洗澡，然后穿上裙子和球鞋下樓，租用了一輛小馬車四處轉悠，打電話給M，問他是否也來過黑井。如果說愛我，愿不愿意在類似黑井這樣的地方和我一起生活。M沉默，之后，說，或許不能。他無法放棄城市里的東西，身份、地位，雖然他羨慕極了我的自由行走，感慨我為什么能夠在黑井這個一點娛樂活動沒有的地方還能待那么久.....

是的，我和你只能相遇在大理，在紅龍井嘈雜的音樂中，抑或觥籌交錯的風花雪月中。

夜晚的黑井古鎮開始變得安靜而祥和。紅色燈籠順著石板街道一路排到天際線，頭頂滿滿的星空閃閃發光，只有小巷深處偶爾傳來的一曲曲洞經音樂，時而明快，時而凝重，仿佛在吟頌著黑井的悠悠往事。噴香的鹽漬的燒烤，偶爾傳來踢踢噠噠的馬蹄聲，響徹在夜空幾百年。

晚間，山泉水清涼，睡在老房子里，很是害怕，山風吹襲著，木質鏤空的窗戶咯吱咯吱不斷響動，窗簾呼啦啦被風吹起，遠方的房頂有貓叫，非常詭異，門口腐朽的木質樓梯，似乎有人在走動，被窩里的眼睛變得驚恐，起身，將臥室和廁所的燈光完全打開，一律調節到最亮，將窗簾拉緊，門窗關好，還是能聽見詭異的聲音，打開電視機，將音量調到很大，后背依著墻壁，在天明的時候，昏昏沉沉睡去。

早晨在街上，看到有非常便宜的車厘子，便買了一大堆，蹲在街邊上，一邊吃櫻桃，一邊把舌頭卷起來，將櫻桃核當子彈打，就像小孩子經常會把泡泡糖吹了打在別人臉上一樣。

他們說觀黑井是不能疾走的，黑井的靜和古樸只適合慢行。訪古觀景，一切都在于品它的古韻，品它的醇香：黑井無論是蜿蜒曲折的街道，還是悄然聳立的古牌坊、古鹽井、古石雕、古龍祠、古院、古寺、古街、古宅，還是山頭上落寞的的古墓，無不散發著古味舊韻，放佛都在無言地告訴著人們這個小鎮當日的熱鬧輝煌。昔日，四方的客商都匯集在黑井，他們看中的貨品是黑井生產的優質鹽，靠著那一口口可出貢鹽的鹽井，當年的黑井百姓日子過得很富足，史書上說：清朝時云南67%的稅收來自黑井。如今“王”字型的武家大院豪宅、貞節牌坊、皇帝的御筆、飛來寺、以前曾產過鹽的鹽井及鹵水池子仍留在那里，龍祠內懸掛的牌匾是雍正皇帝所題寫，上書“靈源普澤”四個大字也已蒙上些許塵灰，只有用鐵水灌注的黑井慶安堤依舊默默地為當地百姓造福……

繁華逝去，如今古巷幽幽，木刻的花窗，雕梁畫棟的屋子里結滿的蛛網塵絲，石板路四周是腐朽的木質和紅色的砂巖墻體，石板被歲月和雨水浸潤得亮堂，屋檐下掛著褪色的燈籠，一條狗站在時光深處，與我對望同一條青石小徑，四周植物蔥蔥，綠得耀眼，雨水在植物的葉片上滾落下來，吧嗒一聲滴落在地上，蚯蚓在泥水周圍掙扎，渴望濕潤又害怕濕潤。

黑井是產鹽的地方，所以旅行的紀念品多半是鹽巴。鎮上的店鋪出售做成各種形狀的鹽巴，如桃心形、元寶形、梅花形等，有做成小小的象棋一樣的黑色泡腳鹽，兩塊錢一袋，非常便宜，有散裝的鹽巴，鹽巴上通常裝飾有紅繩、玉墜等物件，也有的雕刻有各種圖案，很特別。

一直逛到很晚，才回到旅館，收拾著行李，突然決定先回家，待在云南的時間太長，開始想家，只等待來年冬日，帶著少量的衣衫和行李，再次行走。我打電話給M，M再次問我是否已經離開黑井，我說，已經打算坐著明天的火車回家了。

黑井適合遺忘。

M說，他在昆明等我，抑或來黑井接我，希望我能留在昆明。

我無法想象。

坐著小馬車，從黑井出來，到火車站，路過河流，水田，過了蜿蜒的山路，迎著夕陽開始轉向田野。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小鳥、電線、遠去的樹木，南方的天空黑得很晚，水田被夕陽最后的余暉照耀，如鏡子一般；大片的秸稈燃燒在地里，炊煙四起，余暉將炊煙照射得一片暖紅，偶然有農人走在田間。

你愛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擁有的過往而已。你屬于城市，我屬于鄉間。別人永遠是別人，別處永遠在別處，等你走過去，你現在身處的地方又稱為你的別處。所以不必羨慕。生活不在別處，在此處。

所以，為什么愛我。

我只是路過。

迷子2014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