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雅各釋“興”

摘 要：對于《詩經》中的關鍵術語“興”，歷代學者對它的疏解有“取義”與“不取義”兩種思路，這兩種思路的夾纏共同推動著《詩經》學的發展。中國本土學界對“興”之認識的矛盾影響到漢學界對“興”的翻譯。英國漢學家理雅各以“allusive”釋“興”，體現了“取義”的路向；而另一方面又認為通常情況下“興”并不含“比義”，理雅各這種矛盾認識正體現出中國本土學術的影響。

關鍵詞：理雅各 《詩經》 興

“興”這一術語，乃治《詩經》者所不可避繞的話題。歷代對“興”的疏解沿“取義”與“不取義”兩個方向發展。19世紀英國漢學家理雅各（James Legge）①對“興”的闡釋正反映了這兩種思路的纏雜。

一、allusive與興之取義

“取義”一脈集中于毛詩系統“以喻釋興”“比興相混”的思路。毛公在說解標“興”的詩句時常滲透著“喻”的邏輯，如《關雎》篇，《毛傳》曰，“興也”，“后妃說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關雎之有別焉，然后可以風化天下”；又如《菁菁者莪》篇，“興也”，“君子能長育人材，如阿之長莪菁菁然”；其他篇如《山有樞》《綢繆》《晨風》等，《毛傳》也是以“若”“如”等具有譬喻性質的詞語引導闡釋，因此可以看出《毛傳》對“興”的理解必定包含了“譬喻”的意義。但《毛傳》未對“興”這一概念進行解釋，到鄭玄時才有了對“興”的術語分析。《周禮·大司樂》云“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鄭玄注曰：“興者，以善物喻善事。”②《周禮·大師》云：“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鄭玄注曰：“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③鄭玄界定“興”，直接以“喻”言之，將“興”“喻”等同，對《毛傳》標興的詩句，鄭玄也多以“喻”解之，孔穎達疏解曰：“傳言興也，箋言興者喻，言傳所興者欲以喻此事也，興、喻名異而實同。”④毛詩系統以喻釋興的直接后果就是使“興”與“比”相混。鄭司農云：“比者，比方于物。諸言如者，皆比辭也。興者，托事于物則興者起也。”⑤以鄭司農所言為基礎，孔穎達進一步指出比之于興，“同是附托外物”。因此，理雅各認為“興”實際上也是“比”（metaphorical），其與比的差別僅僅在于“興”詩表達的主題或含義會在興句之后直接點明，而“比”的主題則是隱藏的。《詩經》中用興的地方，在英語詩人那里都會以“like”或“as”引導。⑥這一理解直接源于朱熹對興的界定：“興是借彼一物以引起此事，而其事常在下句。”對于一些“取義”的興詩來講，先言的“彼物”與下文提及的“此事”之間確實可以用“如”“像”“正如”等連接，與英文中“like”或“as”引導的句式具有相似性。如以莎士比亞第六十首十四行詩與《風·墻有茨》：

“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wards the pebbled shore，

So do our minutes hasten to their end；”

“像波濤涌向鋪滿沙石的海岸，

我們的時辰也匆匆奔向盡頭；”（曹明倫譯文）

“墻有茨，不可掃也。中之言，不可道也。”（《風·墻有茨》）

后者可以改譯為：“正如墻有茨不可掃，宮中的淫昏之行最好不要道破。”翻譯成英文完全可以譯為“like”或“as”句式。“興”詩既然存在“彼物”與“此事”，又可以“如”“像”（“like”或“as”）等詞引導，因此在理雅各看來“興”具有“喻”的特點。顧明棟在《賦比興：詩歌創作的元理論》中提出“興”可以還原為一個數學公式：“A：B//C：D”，即“A is to B as C is to D”，這一公式同樣以“as”作為“興句”與“應句”之間的連接詞。以此，他將《關雎》用興首章“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改譯為“As the crying osprey lives on the islet of the river， / so a graceful， virtuous lady is a fit mate for our lord.”⑦盡管顧明棟將這一公式嚴格限定在其論述的某一特定階段，而不是其論述的核心和全部，但這一公式無疑簡明清晰地概括出“以喻釋興”的模式。

與“以喻釋興”一脈相承的是以allusive譯“興”。“以喻釋興”強調的是“興”所主導的關聯性，即興句與應句之間的對應（而非對等）關系。但這種對應關系在許多情況下并不是顯見的，而是幽隱的，正如劉勰所說“比顯而興隱”。盡管從語言上來講似乎是“興顯而比隱”：“興”中起興的“彼物”與對應的“本事”都是明確出現的，而“比”中只出現喻體，其本體則是隱藏的；但是“比”中喻體與本體的相似關系是易于理解的，而“興”中“彼物”與“本事”之間的關聯則是明而未融的，是晦澀深微的，故言“比顯而興隱”。劉勰提出的“比顯興隱”論為孔穎達所接受，孔氏說“比之于興，雖同是附托外物，比顯而興隱”，“毛傳特言興也，為其理隱故也。”⑧我們可以推測也許正是基于“興隱”說，理雅各將“興”譯為“allusive”。“Allusive”意為“暗指的，影射的，間接提及的，使用典故的”，其名詞形式“allusion”作為文學術語一般譯為“典故”或“引喻”。無論是作為普通詞語還是作為文學術語，allusive（allusion）的核心意義在于“隱射”，是一種間接性的表達，這也是“興”與allusive（allusion）主要的可比之處。興物與本事以及引物與本事之間皆存在一種貌似互不相干、表面各自獨立、缺少關聯的狀態，如：

“其釣維何？維絲伊緡。齊侯之子，平王之孫。”

（《召南·何彼矣》）

“阿文河可愛的天鵝！該多么好看，

如果你再在我們的水面上出現，

再飛臨泰晤士河崖，想當年就這樣

博得過伊麗莎詹姆士陛下的激賞！”⑨

（本·瓊生《題威廉·莎士比亞先生的遺著，紀念吾敬愛的作者》）

在前一例中，從文字表面上難以將釣繩與齊侯之子、王姬聯系起來，但釣繩是由絲合而為緡，猶如男女合而為婚，其“合”的意義正與“王姬下嫁諸侯”的主題協調起來。后一例中，天鵝與莎士比亞似乎也沒有關聯，但如果我們知曉在希臘神話中天鵝為文藝之神阿波羅的神鳥，就會了解這一引喻是多么妥帖。因此，興與allusive其“隱射”“暗示”的實現仰仗于“興物”與“本事”以及“引物”與“本事”之間關聯義的存在；而讀者對用興或allusive的接受也是基于對“關聯義”的心領神會。在此意義上，“關聯義”就不僅是“興物”與“本事”以及“引物”與“本事”之間的聯系紐帶，也是詩人與讀者之間的靈犀一點。就后者而言，“關聯義”就是一種“共同知識”或慣例，擁有這些“共同知識”、熟悉這種慣例的讀者可以毫無困難地領會詩人的意圖；詩人也默認他的讀者擁有或能夠擁有這些“共同知識”，因而他可以不作任何說明地將“興物”/“引物”與“本事”并置在一起。

二、興不取義

《詩經》最早的一批讀者與詩人有著共同的知識和文化慣例，他們可以很容易理解后世謂之“興”的那些詩句、詩歌；而隨著歷史發展，后世讀者漸漸遠離《詩經》時期的文化圈，也就難以捕捉興物與本事之間微妙的關聯。于是，為了發明經義，注疏家們致力于發掘闡釋興物與本事之間的關聯，然而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的努力不僅沒能重建古老的文化慣例，反而使二者之間的關聯變得牽強，使經義更為晦澀。因而，有些學者便放棄了對關聯義的尋求，甚至斷定“興不取義”，興物與本事之間沒有關聯，興只是一種引起下文或激發情緒的手段。

蘇轍《詩論》以《殷其雷》為例，說：“‘殷其雷，在南山之陽’，此非有所取乎雷也，蓋必其當時之所見而有動乎其意，故后之人不可以求得其說，此其所以為興也。”蘇氏之論“開啟了宋人‘興不涉義’的解釋方向”⑩。沿此方向，朱熹以“引起”釋興：《朱子語類》中說“興是借彼一物以引起此事，而其事常在下句”，《詩集傳》云“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這種闡釋成為比興研究的重大突破，幾為后世圭臬。明代徐渭《奉師季先生書》云：“詩之‘興’體，起句絕無意味……此真天機自動，觸物發聲，以啟其下段欲寫之情，默會亦自有妙處，決不可以意義說者。”此一說法帶有明顯的朱熹色彩。“引起”釋興，這一思路在近現代學者那里也有繼承，古史辨派的顧頡剛、劉大白等皆認為興就是“起頭”。“引起”說之所以被普遍接受，除了朱子學說的主導作用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這種說法最大限度地接近“興”字本身的含義，《說文》釋“興”為“起”。由于“引起”說的廣泛影響，許多現代漢學家從“起”義尋找“興”的對譯詞，這些譯詞包括“stimulus”{11}、“evocation”{12}、“affective image”、“stir”{13}等，宇文所安更是直言，興“其主要功能不是指意，而是某種情感或情緒的擾動”{14}。

三、兩種思路的纏雜

“興不取義”這一思路雖有很大市場，但這并不是說“興之取義”的解釋思路就退出了歷史舞臺，相反，“興之取義”與“興不取義”兩種思路夾纏著推動《詩經》學的發展。朱熹對“興”的處理就頗為矛盾和復雜，一方面他以“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的論述將“興”的功能定位為“引起”“發端”，認為興乃是托物興辭，并不取義；另一方面，他又指出興有取義的情況，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引朱子說“興”之言曰：“朱氏曰，因所見聞或托物起興而以事繼其聲，《關雎》《木》是也；然有兩例，興有取所興為義者，則以上句形容下句之情思，下句指言上句之事實；有全不取其義者，則但取一二字而興起之”，然而如何判斷一首詩的興法是取聲，取義，還是全不取義？這在實際操作中并不明晰。而朱熹“比而興”“興而比”“似比實興”等新概念的引入更加深了“興”之內涵的混亂，這種情況似乎暗示了后世學者在興之取義與興不取義兩個解釋方向上的猶疑和徘徊。

受朱熹的影響，理雅各對“興”的理解延續了朱熹的矛盾。在《詩大序》注釋中，理雅各認為通常情況下“興”并不含“比義”{15}，而其以“allusive”譯“興”則又反映了他對興之取義的堅持：西方的allusive（或allusion）“是作者通過利用歷史上、文學藝術上或社會生活其他方面的某一為人們熟知的人物、事件、名言、警句或名稱在人們頭腦中產生的象征、聯想等意義，來表達他的言外之意”{16}，引物與本事之間始終保持著意義上的暗示性關聯。為了完整呈現“興”在中文語境中的含義，一些漢學家在“興”的翻譯上依然為“allusive”（allusion）保留了一席之地，蘇源熙以allusion和evocation對譯“興”{17}，約瑟夫·艾倫（Joseph R.Allen）同時給出了“興”的三個譯詞：“stimulus”“evocation image”“allusion”{18} 從“興-allusive”到“興-stimulus……”顯示了漢學界對“興”取義與不取義兩種解釋思路的選擇，體現出漢學與中國本土學術的呼應。

① 理雅各（James Legge， 1815-1897），19世紀來華新教傳教士，為最早系統翻譯儒家經典的西方漢學家，其于1861—1872年間在香港翻譯出版了《中國經典》（The

Chinese Classics），其中第四卷為《詩經》，這是最早的《詩經》英文全譯本。

②③ 李學勤主編：《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75頁，第610頁。

④⑤⑧ 李學勤主編：《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4頁，第12頁，第12頁。

⑥{15} James Legge. The Chinese Classics. Vol.4， The She King， or the Book of Poetry， The Prolegomena. SMC PUBLISHING INC，1991.P35.

⑦Ming Dong Gu. Fu-Bi-Xing： A Metatheory of Poetry-Making.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Vol.19 （Dec.， 1997）， PP1-22.

⑨ 楊周翰編選：《莎士比亞評論匯編》（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4頁。

⑩ 陳麗虹：《賦比興的現代闡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61頁。

{11} Steven Van Zoeren. Poetry and Personality： Reading， Exegesis， and Hermeneutics in Traditional Chin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96.

{12} Pauline Yu. The Reading of Imagery in the Chinese Poetic Traditi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7.P53； Haun Saussy. The Problem of A Chinese Aesthetic.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P79.

{13}{14} 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46頁，第657頁，第46頁。

{16} 李亞丹，李定坤編著：《英漢辭格對比研究簡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頁。

{17} Haun Saussy. The Problem of A Chinese Aesthetic.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P79.

{18} Joseph R. Allen. 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Shi jing. in The Book of Songs： Translated by Arthur Waley， Edited with Additional Translations by Joseph R.Allen，Foreword by Stephen Owen， Postface by Joseph R.Allen.New York： Grove Press，1996.P367.

作 者：董 娟，博士，肇慶學院學報編輯，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詩學、比較詩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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