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笑面人

3月5日·晚

青龍村小學在青龍山下，學校很小，沒有圍墻，也沒有大門，只有三間青磚白墻的平房靜靜地立在那兒，一塊不大的草坪上豎著一根竹子做的旗竿，那是唯一陪伴校舍的第二個建筑物。

學生們放學走了，學校里霎時冷清下來。天黑了，一間房子亮起了燈，不久從房子里傳出來一陣歇斯底里的笑聲。笑聲持續了很久，但沒有誰聽到，畢竟學校離村子有一兩里路。只有草坪上的紅旗在風的拉扯下發出“噗噗”的聲音應和著……

3月6日·晨

張鐵丹端了一碗飯在門前吃，他一邊吃一邊和鄰居大壯聊著天，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催著兒子蛋蛋快點吃，不然要遲到了。

大壯老婆走了出來，瞟了蛋蛋一眼說：“要是我才不管蛋蛋吃不吃飯呢，還不知道是誰的種，操那么多的心干嗎！”張鐵丹的臉一下子白了，拿著碗的手也抖了起來，碗里的白菜都撒了出來。

大壯橫了老婆一眼，安慰張鐵丹說：“都是紅梅不像話，要我說干脆去做個親子鑒定，免得白替那個姓胡的養兒子?！?/p>

“可是做親子鑒定要好幾千塊錢呢……”張鐵丹喃喃地說。

“這不是幾千塊錢的事，”大壯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我看你呀就是太軟蛋了，怕了那個姓胡的?！贝髩褤u搖頭，進屋去了，大壯老婆瞥了張鐵丹一眼，哼了一聲，也進屋去了。雖然大壯老婆結婚五六年了還沒生孩子，被人嘲笑是不下蛋的雞，可這并不妨礙她向張鐵丹表示自己的輕蔑。

大壯老婆的那一瞥一哼里有著太多的不屑和輕視，張鐵丹端著碗的手又一次抖了起來，碗里的飯都撒了出來。蛋蛋啥也不懂，見爸爸的飯撒了，嘲笑道：“哈哈，大人也掉飯，爸爸不中用?！?/p>

聽到了“不中用”這三個字，張鐵丹蒼白的臉上青筋直暴，他一把打掉了蛋蛋的碗，一巴掌甩到了蛋蛋的臉上。蛋蛋的臉腫了起來，嘴里流出了鮮紅的血，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聽見哭聲大壯老婆出來了，見蛋蛋滿嘴的血，便一邊給蛋蛋收拾，一邊冷笑著說：“張鐵丹你就是個軟蛋，就會打蛋蛋出氣，有本事把蛋蛋殺了，眼不見心不煩?！?/p>

張鐵丹從牙縫里迸出一句：“別以為我不敢殺！”

大壯老婆打了一個寒戰，胡亂給蛋蛋擦了擦，趕緊讓蛋蛋上學去了。

3月6日·午（上）

中午，紅梅回來了，一進門就問：“蛋蛋呢，怎么還沒回來？”她沒看見張鐵丹的臉色不對，還是像以前那樣隨口吩咐著張鐵丹，“快去把蛋蛋的東西收拾一下，我要帶他去城里?！?/p>

“你要帶蛋蛋走？”張鐵丹一字一句地問紅梅。

“是啊！上次我帶蛋蛋去和志文做了親子鑒定，志文已經答應接受蛋蛋了?！币姀堣F丹不肯收拾，紅梅一邊把蛋蛋的衣服放進箱子里，一邊頭也不抬地說。

“胡志文已經有兩個孩子了，我只有蛋蛋一個?！睆堣F丹咬著牙說，臉色陰沉得可怕。紅梅還是沒覺察出張鐵丹的異樣，“斗爭”了這么多年，胡志文終于和老婆離婚了，她一直沉浸在喜悅里，根本沒注意到張鐵丹的情緒。

“志文是有兩個孩子了，不過都是女兒，都是賠錢貨。志文喜歡的是蛋蛋，蛋蛋是兒子，是要給志文家傳宗接代的?！奔t梅語調輕快地說，眉梢眼角都是得意。

“那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養蛋蛋快七年了。”張鐵丹的手又抖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攥住了一個東西，是把水果刀，平時用來給蛋蛋削水果的。

“你，你和蛋蛋有血緣關系嗎？你不過是他名義上的爸爸而已。就算你養他十年、二十年，他長大了，知道了你不是他親爸爸，他還是要去認志文的?！?/p>

“你有種再說一遍！”張鐵丹氣得聲音都發顫了。

紅梅并不害怕，冷哼了一聲：“張鐵丹，今天無論如何我都要帶蛋蛋走。有本事你再找一個老婆自己生一個，別搶著別人的兒子不撒手。”張鐵丹不是真正的男人，結婚以來一直都是紅梅唱主角，張鐵丹連高聲說話都不曾有過，現在見他生氣，紅梅一點都不害怕，只是覺得好笑。

這時蛋蛋回來了，進門就看見了好久不見的媽媽，喜悅之余還忘不了向媽媽告狀：“媽媽，爸爸早上打我，你看，我的臉還腫著，牙齒也還痛。我不要爸爸了，他是壞爸爸，我不要他了！”蛋蛋指著張鐵丹，只顧向媽媽訴說自己的委屈，一點也沒注意到渾身顫抖的張鐵丹攥著水果刀的手已經舉了起來。

3月6日·午（下）

紅梅緊緊地抱住張鐵丹，任刀子一下又一下地落在手臂上、背上，聲嘶力竭地大喊“蛋蛋快跑”。蛋蛋大哭著跑出了門，往學校跑去。他嚇壞了，恐懼激發了他的潛能，他跑得飛快。聞聲趕出來的大壯連聲高喊：“蛋蛋躲到我家來！”他一句都沒聽見。

紅梅渾身是血癱軟在張鐵丹的腳下。大壯本來想上前阻止的，見鮮血映得張鐵丹兩眼通紅，獰笑更使張鐵丹猶如惡魔，大壯不由自主地縮了縮頭，眼睜睜地看著張鐵丹揮著刀子向蛋蛋追去。

中午的學校靜悄悄的。學校本來就小，只有年輕的女老師李曉雨和二十幾個學生?，F在學生們都回去吃飯了，只有李曉雨在學校。

李曉雨沒心情吃飯，她呆呆地坐在教室里，臉上的肌肉不時抽搐著，她用手按摩了好一會，可是不管用。她放棄了，準備批改作業，可她劃了好幾個勾勾，才發現連筆帽都沒打開。

這時門“砰”的一聲開了，滿臉淚水的蛋蛋沖了進來，見到了李曉雨，大喊：“李老師，爸爸要殺我！”

“你說什么？”李曉雨一時沒聽清楚，不過她轉眼就看見了揮舞著刀子、正沖向教室的張鐵丹，李曉雨一把把蛋蛋擋在了身后。

“關門！老師，關門！”機靈的蛋蛋趕緊提醒老師關上門才安全。“哦！”李曉雨趕緊手忙腳亂地去關門。

李曉雨使勁把門一關，剛好沖到門口的張鐵丹頭被撞了一下，更加惱怒的他一腳向門踢去，門沒開，李曉雨及時把門閂住了。

暫時安全了，臉色蒼白的李曉雨哆哆嗦嗦地摟住同樣渾身發抖的蛋蛋，正想安慰他幾句，突然，蛋蛋大喊了起來：“老師，窗子！”李曉雨回過頭，只聽見“哐啷”一聲，窗子開了，張鐵丹站在窗外，一臉的猙獰。窗子沒安鐵條，張鐵丹一腳就把玻璃踢碎了。

李曉雨又一次把蛋蛋擋在了身后，她驚恐地看著張鐵丹，她想大喊一聲“住手”，可她什么也喊不出來。極度的驚懼之下，李曉雨突然對著張鐵丹笑了起來，她咧著嘴，對著張鐵丹綻開了一個微笑……

正準備爬窗戶的張鐵丹愣住了，李曉雨的微笑就像是一場突然降落的春雨，不但使他驚訝，更是安撫了他的怒火，澆滅了他的暴躁。

張鐵丹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理智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把手中的刀子扔到了地上……

3月10日·晚

已經是夜里十點鐘了，可縣教育局的會議室還是燈火通明，這里正在舉行記者招待會。李曉雨用微笑制服歹徒的事不僅傳遍了縣里，連省里都有記者來采訪。

“面對窮兇極惡的歹徒你是怎么想起來用微笑感化他的？當時你不害怕嗎？”大家問的大多是這樣的問題，誰都想知道那種情況下李曉雨怎么還能笑得出來。

看守所里張鐵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面對失去了理智，手里拿著滴血尖刀的自己，李曉雨是怎樣笑得出來的，她為什么要笑？不過，不管怎樣，張鐵丹都是感激李曉雨的，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微笑，自己受到的懲罰就不是坐牢了——經過及時搶救，紅梅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

只有李曉雨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那種情況下能笑得出來。3月5日的晚上，李曉雨收到了局里的回復，雖然筆試第一，但面試是第三，而指標只有兩個，所以她再一次沒能轉成公辦老師，仍然還是代課老師。

只是因為沒有背景就一次又一次地在面試環節落選，李曉雨越想越悲怒，激憤之下竟然大笑起來。笑了好久好久，李曉雨的情緒才平復下來，可她的面部神經受了點損傷。當時面對張鐵丹的時候，李曉雨害怕、驚慌、恐懼……什么情緒都有，就是沒有笑的感覺。當時她本來是想向張鐵丹表示可憐，讓他放過蛋蛋的，可肌肉不聽使喚，竟然成了微笑……

一個星期后，李曉雨轉成了公辦老師，工資是以前的幾倍。“媽媽，現在你可以放心看病吃藥了。”小雨喃喃地說，她和媽媽相依為命，媽媽得了一種慢性病，需要長期吃藥?？梢郧靶∮甑墓べY低，媽媽總是面臨停藥的危險。這算不算一笑解危呢？小雨想，她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