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么比“當紅女作家”這個詞更適合來形容如今的嚴歌苓了,盡管她一直以相當的聲名存在于華人作家的世界中,從未離開。過去的兩周,從香港到北京再輾轉上海,嚴歌苓的每一次露面都備受關注,人們歡迎她的方式,似乎超越了文學愛好者原有的矜持,變得異常激動和狂熱。
7月18日,第25屆香港書展。近千人風風火火地在同一時間擁進灣仔會展中心的大演講堂,等待即將開始的嚴歌苓講座。此前,書展官網剛剛開放預報名,座位就被搶訂一空。主辦方香港貿發局不得不將活動臨時調整到更大的場地,以容納眾多渴望交流的讀者。如此人氣不僅與當天下午出現的王家衛打了個平手,還蓋過了在另外一個演講廳的許鞍華。
7月21日,北京愛琴海單向街書店。嚴歌苓的新書發布會正在進行。不大的空間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工作人員顯然沒有準備足夠的座椅,前排的讀者不得不席地而坐,后面的讀者則需要踮起腳尖才能隱約看到這位作家的臉。更遠一些的人,只能通過書店里的擴音器來接收“音頻直播”。三天后,上海新華書店靜安店重演了這一幕。嚴歌苓的見面會雖然被安排在工作日的非休息時間,卻依舊難逃粉絲爆棚的局面,現場滿是捧著她新舊作品時刻準備提問的讀者。
無論上述哪一次,嚴歌苓真正出現的那一刻,都會引起既興奮又期待的尖叫,理論上類似的聲音更應該屬于娛樂明星而非作家尖叫聲中,還能清晰地聽到有人感嘆“好美”和“果然有氣質”。
淡定的嚴歌苓平息騷動的方法很簡單:言簡意賅的開場白干脆利落地直奔主題。“我很幸運地出生在一個讀書人也是寫書人的家庭。”這是她在香港的開場白,那天演講的題目是“從讀書人到寫書人”。內地宣傳的行程源于新書《老師好美》的出版,她說:“重點還是放在這本新書上,我想跟你們分享一下為什么會接觸到這個故事,由來是什么樣的。”
“我覺得沒有嚴歌苓不能做到的事。我可以每天連續寫作,坐在寫字臺前就是戰勝了自己,30年來我沒有一天讓自己從寫字臺旁邊逃離,這就是‘鐵一般的意志’。”
張藝謀改編的電影《歸來》還留有余溫,這應該也是人們對嚴歌苓表現得極度熱情的原因之一。三場講座,無論串場的主持人,還是期待交流的讀者,都懷揣著關于《陸犯焉識》和《歸來》的種種疑問。嚴歌苓不拒絕這些問題,但一定要在聊完新書《老師好美》之后。
《老師好美》中,嚴歌苓首次將目光聚焦在中學校園。36歲單身離異的女班主任,與兩位少年跨越年齡鴻溝,他們之間那“不能說的”情感糾葛碰撞,擦出危險火花。“我寫這本書是很艱難的”,嚴歌苓直言不諱創作時的苦惱,所謂難,并非寫作過程,而是做了五年調查才有了動筆的可能性。
2008年,嚴歌苓從好友姜文那里聽說一則網上新聞:高三學生和女班主任發生畸戀。這讓她震驚,并思考如何把故事寫出來。面對完全未知的領域,她準備來內地的高中當回“臥底”,了解高中老師和學生的生活,以及高三學生特有的那種壓力。但第一次行動就以失敗告終:“姜文幫我找到161中學的校務主任。介紹說有一個朋友要來采訪,她是個作家。但是主任看了我一眼就說,‘你是不是嚴歌苓?我媽媽特別愛你的小說。’我心想臥底沒戲了。”
她在之后的時間里,動用各種不同的關系,到全國五所不同的高中進行體驗,去他們的班級旁聽,感受高中生們的生活和學習。對于已在國外生活了25年的嚴歌苓來說,高三學生的生活是殘酷而非人性的。書中最終呈現的文字,包含著她對高中學生巨大壓力的同情和整件事情的思考,帶著疑問和試圖尋找出來的不是很準確的答案。嚴歌苓說:“文學不應該完全是解答生活中的問題,文學應該使人們去思考生活中的問題,因為每個人都會在思考當中試著去解答,每個人都會得出他自己的解答。”
嚴歌苓的作品向來以大量、豐富、細膩、寫實的細節著稱,而她在寫作中最看重的環節,也是這些通過大量采訪、搜集資料而得到的信息。這讓她看上去更像一位講究收集證據且思維縝密的科學家。這與她曾經的戰地記者經歷有關,1979年,嚴歌苓主動請纓,趕赴對越自衛反擊戰前線,經歷戰爭炮火的洗禮和死神擦肩而過的體驗之后,她的“作家基因”被激發出來。在她看來,通過調查研究找到細節這是一個職業作家、一個好的作家所應該做的。
除了主動尋找,身邊人豐富的生活和經歷也是嚴歌苓的靈感來源。《陸犯焉識》的故事取材于她“少年成才”的祖父嚴恩春。16歲進大學,21歲去美國留學,讀完博士回到中國,年紀輕輕便成績斐然他的論文被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同時也是托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的首位中文譯者。同時,他也有著長達20年的大西北監獄生涯。“書中前面全是按照我爺爺的經歷來寫的,后半部的監獄生活則是按我們家另外一位老親戚在青海被流放了27年的一些經歷寫的。”而書中陸焉識在監獄里盲寫的橋段,則是嚴歌苓在讀了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傳記后受到的啟發,“他從被釋放后寫的十萬行詩,都是盲寫,靠記憶帶出來的。因為他在監獄里寫作是被禁止的。”

談及自己的寫作,無論早年間還是近年來,看上去溫婉的嚴歌苓一直把“鐵一般的意志”掛在嘴邊。這句用于形容自己性格的話的風格,和她創作中細膩且柔軟的筆觸不太一致。
“鐵一般的意志”是嚴歌苓在當兵期間、讀到《拜倫傳》時的感悟。她1970年進入成都軍區成為一名跳芭蕾舞的文藝兵,面臨的最大問題竟然是無書可讀。
作為來自書香門第的孩子,嚴歌苓的成長環境從來都是“四壁都是書”,“我爺爺屬于用書來裝幀談吐和心靈的人。當我認識一些字的時候,就自然地翻開了一些書。”她的父親蕭馬也是作家,在她小時候便開始引導她讀書的習慣。
部隊封閉管理造成的無書可讀的境況,在軍區俱樂部的管理松懈后得到改善。講到這段往事,嚴歌苓顯得很興奮:“當時可以通過圖書館旁邊的桃子林鉆到里面去,看到很多很棒的小說,我們兩個小女兵開始偷書。把書捆在腿上,軍褲很肥,什么都看不出來。平時也不能讓人家看到我在讀什么,把書皮撕掉,外面包著毛澤東選集的封皮。”
這些被藏匿和偽裝的書中,就包括一本《拜倫傳》。書中寫道,拜倫從小很胖、腿也有殘疾,鄰居的姑娘說絕不會喜歡上他這個“胖瘸子”。從那以后,拜倫一輩子都在注意控制食量,之后也有了成功的人生。“他的信念就是:不能被任何東西來控制我。他的堅強意志對我人生和人格的塑造起了很大的作用。”嚴歌苓說:“我覺得沒有嚴歌苓不能做到的事。可以每天連續寫作,每天坐在桌子前面沒有猶豫和痛苦。可以每天搏斗、絞盡腦汁,產生出你不能預期的一些片斷。坐在寫字臺前就是戰勝了自己,30年來我沒有一天讓自己從寫字臺旁邊逃離,這就是‘鐵一般的意志’。”
在很多人眼中,嚴歌苓絕對算得上人生贏家:可以用中、英雙語寫作,是華語世界最當紅的女作家之一,好萊塢專業編劇,丈夫勞倫斯是美國的外交官,現在生活恬靜安逸,作品暢銷受人關注。但在她的記憶中,更深刻的則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時光有一段時間嚴重失眠,看整個世界都是恍惚的;25歲時才從頭開始學英文;進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時不得不用很爛的英文硬著頭皮讀經典的拉美文學著作;每天要讀十幾本書,同時還要去餐廳打工掙生活費。
軍隊的生活也從某個層面鍛煉了嚴歌苓的意志。“在軍隊會有外形上的壓迫,一個舞蹈演員必須每天鍛煉,不能長胖。那時便沉迷其中,舞鞋都不愿意脫下來,要多跳一會。”而她今天被人們贊嘆的氣質,也得益于舞蹈演員時期的訓練。每一次講座上,她都畫了精致但不濃厚的妝,穿了優雅且低調的裙子,搭配修飾腳形但不浮夸的鞋子,還有那挺拔的背部和修長的脖子。
現在,嚴歌苓還會把寫作比喻成跑步。
長跑的時候,人在超越了身體極限時會分泌一種叫“多巴胺”的物質,令精神愉悅、開心。村上春樹通過跑步來保持自己的體力和旺盛的創作生命力。嚴歌苓覺得,寫作也會有一個極限,是很難堅持下去的極端的痛苦,但過去之后達到的便是狂喜的狀態,這大概是寫作產生的“多巴胺”。“看到終于完成的作品,那種巨大的愉悅,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小神仙!”
嚴歌苓為自己設置了嚴格的定位嚴肅的純文學寫作者。當有上海的讀者問:“同是寫女性,你和亦舒有什么不同?”她答得很直接:“我的書跟亦舒那樣的是一樣的嗎?同志們!”她有些哭笑不得地反問道。
“我認為我是一個嚴肅的作家,我的小說更屬于純文學,但我希望我的小說成為暢銷的純文學,也許我奢望很大,它不暢銷我沒辦法,但我不能成為另外一種作家,人生成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是什么樣的作家就是什么樣的作家,這不是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

嚴歌苓選擇在純文學的道路上走下去,意味著“編劇”也只是一個附屬的身份,盡管這個身份直接導致了近年來她的“越來越紅”。她對于“左手寫小說、右手寫劇本”的狀態并不滿意。“影視對我來說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干擾,第一我覺得寫影視不如寫小說這么獨創,我的影視寫得比較匠氣。第二編劇事實上是非常有技巧性的工作,我這個人有點不太喜歡技巧性太多的工作。”
作為創作者,她不喜歡被導演鎖在一個時間段里,設定交稿期和創作思路。這種束縛讓嚴歌苓感到不自由,無法按自己的意愿進行發揮。她給自己的評價是:“實際上我是很有紀律的自由散漫者。”目前,她的編劇合作原則是:只做一稿,交出去不會再改,不趕在夜里改東西,不跟劇組。或許某一天,她就真的不寫劇本了。
對于出版社的催稿,嚴歌苓也感到緊張。她的寫作原則是“從容”,“從容地選擇題材、準備題材,一直到從容地寫出來”。一旦她開始感覺是“被鞭子趕著往前走”的時候,她就會選擇暫時停下來,捍衛自己的寫作自由,她不逼著自己一定完成什么,“我什么時候有感受,我什么時候覺得我不寫不行,我就會寫,否則我覺得我寫出來你們也不要看。”
在這樣連續火爆的公開活動結束后,嚴歌苓又會回歸以往神秘的狀態跟丈夫在德國生活,并開始接下來的創作。她認為,過多的社會活動會謀殺人的創造力,所以她需要安逸又相對隔離的狀態。
由于種種事務,現在的嚴歌苓以大約三個月的頻率回一次中國。她也試圖能夠多接觸一些這片土地上的生活,因為這是她鎖定的創作范圍。“這里有很多故事在發生,比如最近我出版的兩部小說《老師好美》和之前那部寫賭徒的《媽閣是座城市》,都是中國當下的故事。”但三個月是嚴歌苓能接受的中國熱鬧的極限,“熱鬧得到最后無法招架,我得趕快走,盡管走了一陣子我又很想回來。”她用泰戈爾的詩形容自己的狀態:“我們一次次離去是為了一次次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