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紀80年代之前,中國幾乎沒有抑郁癥患者。
因為醫生將抑郁歸結為“精神病” 1958年出版的《中醫月刊》刊載了一篇名為《產科領域的精神病及處理》的文章,將我們現在普遍認為的產后抑郁,劃到了精神病科的診治范圍:“妊娠、分娩以及產褥期中,都可以發生精神活動的紊亂,它們可以表現為神經癥的形式,也可以表現為重性精神病的形式。”
按照這樣的說法,在今天,每100個完成生育的女性當中會有至少15人是精神病患者(研究顯示,有15%~30%的女性在產后六周會抑郁,一般可在六個月內自行恢復),而這顯然聳人聽聞。
過去為了幫助治療這種“精神病”,醫生的辦法并不多,讓“病人”冬眠是其中一種治療方案。
天津市精神病防治院人工冬眠治療室在1960年曾介紹過他們經手的64例“人工冬眠治療精神病”案例。方法其實很簡單:注射藥物讓“病人”睡著,14天一個療程。
當然,為了治好“精神病”,病人需要面對的風險也很大,他們可能會凍傷,也可能燙傷;可能會靜脈硬化、急性肝中毒、心律不齊、腹瀉……也可能突然癲癇發作。總之,這樣的治療在1960年出版的《天津醫藥雜志》上,被當做經驗來介紹。
需要說明的是,當時的病人病歷上,很少出現“抑郁癥”這樣的提法,而是統統寫成“神經衰弱”。
2014年9月,日本官方已經確認因抑郁癥過勞自殺算工傷。而在中國,已經有許多抑郁癥自殺者的家屬在詢問律師類似的問題。
這種提法一直持續到了上世紀80年代。1982年,一個名叫Kleinman的美國學者在中國湖南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考察交流期間,發現按照美國的精神疾病診斷標準,這家醫院精神科中70%的來訪者都患有抑郁癥。而Kleinman看到他的中國同行們最終十有八九都大筆一揮,將其診斷為神經衰弱。
中國人喜歡神經衰弱而討厭抑郁癥。Kleinman分析認為,神經要是衰弱,那是神經官能方面的紊亂,是客觀的生理情況,而不是精神和腦子出了問題。神經雖弱,但大腦和精神依然獨立自主,體面而正確。當時中國人會普遍認為,一個人抑郁得腦子出了問題,那可就是一件丟人現眼的事了。
事實上,在上世紀80年代之前,“抑郁癥”的提法,只存在于醫學研究論文當中。輿論避而不談“抑郁”,除了上面提到的民間誤會,其實還有一個時代性的錯覺醫學界都差不多將“抑郁”和個人的“政治上不進步”畫上了等號。
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在1959年發布的《蘇聯關于心理治療問題的研究概述》當中,將心理問題總結為“個人主義、自我中心、孤僻、拘謹、缺乏自我批評、自我欣賞等, 不僅是精神例傷的源泉, 而且也是對困難的生活采取病態反應的原因。”

此后歷經了近20年,抑郁癥才得以在中國“戰勝”神經衰弱。事實上,這也是中國醫學醫療體系從蘇聯導向轉向了美國的醫學標準。神經衰弱雖然在19世紀由英國人所最初命名,但真正的集大成者則是蘇聯醫學界。神經科學始終是蘇聯人集中的高地,在20世紀30至50年代,蘇聯醫學界發展出了一整套關于大腦皮層內抑制過程衰弱的理論。對于想哭、想自殺、沒胃口和失眠的良方,萬變不離其宗的便是那一小包谷維素。
1995年,用來對付想哭、想自殺、沒胃口和失眠的一種叫做百憂解(Prozac,抗抑郁的最常用藥)的美國藥在中國上市時,大部分中國人都不明白抑郁癥究竟是一種心理問題,還是一種生理病變。情緒和精神問題需要吃藥解決,這是一件令國人感到驚怕的事情。
據《東方早報》報道,當羅衛平1995年前往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問診時,該中心入口是鐵門一道,邊上是白地黑字的巨大牌子,猶如監獄。
羅衛平是上海第一位向公眾袒露自己患上抑郁癥的公職人員。而他當時問診的科室,也沒有任何隔離和分類,三步之外便是尖聲大叫、滿地打滾的各種精神分裂癥和強迫癥患者。
2000年之后,當羅衛平舊病復發,再次來到上海精神衛生中心時,巨大的白地黑字監獄風格牌子消失了。抑郁癥患者的門診室也與精神分裂癥以及其他重癥隔離開。這些變化背后,是一種稱之為抑郁癥的國際化標準化信息,不斷地從醫學專業圈子向普通人群擴散的結果。
首先,中國人的病不再是中國人自己說了算了。
國際衛生組織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做了一個世界范圍的精神障礙流行病學調查,中國的北京和上海也忝列其中。調查發現,上海的住院病人合并抑郁癥的比例高達24%。這樣,從外部而來的信息在報刊上逐步讓公眾注意到了抑郁癥這個名稱。
根據中國知網的全國期刊論文庫數據顯示,“抑郁”作為關鍵詞出現爆發性增長,是2000年之后的事情。各種各樣的調查帶來了越來越多的關于抑郁癥信息。
2006年12月,北京市團市委和北京市學聯共同推出的《首都大學生發展報告》顯示,北京地區大學生抑郁癥患病率達到了23.66%。2007年的“兩會”上,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編纂的《兩會特刊》“精神衛生專輯”指出,中國大約有抑郁癥患者3000萬人。甚至有醫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抑郁癥就是一種精神上的感冒,人人都會得。
與調查數據齊頭并進的是關于抑郁癥的標準,從醫學專業圈開始以波瀾不驚但影響至深的方式向公眾擴散。美國對精神疾病的判定標準被廣泛接受在這個標準中,抑郁癥的診斷被確定在各種直接癥狀的范圍內,而擱置了具體背景原因。這種標準和觀念在中國的傳播,使得抑郁癥患者致病原因的個人人格、個性、心胸、遭遇等因素都被撇清。抑郁癥不再被當做一種個人生活乃至個人精神的問題,而是一種如同病毒性感冒一樣的純屬客觀的病變。
但讓廣大人民群眾最后真正接受抑郁癥、把抑郁癥當做自己生活中的話題的,顯然不是抽象的數據,而是活生生的人。
2003年4月,香港演員張國榮跳樓自殺,據稱他生前曾重度抑郁。這讓公眾對他死因的好奇,也連帶著引向了對抑郁癥的好奇和討論。
抑郁癥最大的一次傳播熱潮,則是在2006年春節聯歡晚會上。趙本山在小品中問客串的崔永元,“聽說你抑郁了啊”。2002年崔永元突然離開他主持的《實話實說》,從電視臺消失了三年,此后他坦然公開自己得了抑郁癥,還在接受采訪時宣稱:“得抑郁癥的基本都是天才。”崔永元不單讓抑郁癥得到了一次受眾最廣的傳播推廣,還讓病癥獲到了某種正面的印象。天才說除了自嘲和解嘲之外,似乎還在暗示抑郁癥是某些特別個人的疾病,是個人與環境之間無奈沖突的結果。當然,抑郁癥調查所帶來的大數據告訴我們,抑郁癥其實無任何階級和群體之分。有報道稱,在中國因抑郁而自殺的農村人口比例要遠高于城市。

2008年汶川大地震,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大規模的災后心理干預。在中國,抑郁癥開始變得可以公開討論乃至可以公開分享個人病史。相比1982年談抑郁而色變,在2008年之后,抑郁癥基本獲得了一種精神疾病的合法地位,也獲得了一個正常化的身份。
在站穩腳跟之后,“抑郁癥”在中國的傳播旋即呈現了一種全面擴張的態勢。據《信息時報》的不完全統計,2013年1月1日至2014年4月10日,國內共有23名各級官員自殺身亡,自殺原因中,抑郁癥被認為是一大誘因。官員抑郁自殺,成了2010年以來媒體上的一大熱門。抑郁癥事實上也大面積進入中國的司法鑒定,比如自殺原因,往往被鑒定為抑郁。而某些殺人動因,也被鑒定為抑郁癥。比如沐足女鄧玉嬌殺死她服務的官員一案,法院也以她有重度抑郁癥作為殺人原因。
剛剛過去的2014年9月,日本官方已經確認因抑郁癥過勞自殺算工傷。而在中國,已有許多抑郁癥自殺者的家屬在詢問律師類似的問題。當然,更多的詢問發生在飯局上,抑郁已經成為像富貴病一樣的狀態,甚至成為一種“文藝范”的代名詞,“抑郁了嗎”成了社交用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