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幾十年來,科學家和科幻小說家一直憧憬著,有一天我們可以單純依靠思維來交流。下面是一位英國科研人員近年來對植物人的跟蹤研究心得,從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到這一天到來的曙光:
我從1997年開始研究對外界刺激沒有反應的病人。那一年,我遇到了凱特,她曾是英國劍橋的一位年輕教師,在一場類似流感的疾病后,進入了昏迷狀態。幾周后,醫生宣布她成了植物人,這意味著盡管她有睡眠—覺醒周期,但失去了意識。凱特可以睜眼閉眼,甚至還會很快掃視病房,但沒有任何內心活動,對家人和醫生給她的外界“刺激”也沒有任何反應。
那時,我正在英國劍橋大學研究掃描大腦的新方法,我的同事戴維·梅農,一位急性腦損傷專家提議,用正電子發射斷層顯像(PET)掃描凱特的大腦,看能否在她的大腦中檢測到認知活動的跡象。掃描凱特大腦時,我們在電腦屏幕上快速展示她的朋友和家人的照片,同時監測凱特大腦中的活動跡象。結果令人震驚,凱特的大腦不僅能對熟人的面孔作出反應,而且活動模式跟正常人看到所愛的人的照片時驚人相似。
這意味著什么?難道凱特雖然看似不省人事,但大腦存在意識?還是說這只不過是某種反射性反應?
掃描凱特大腦之后的幾年中,我們又嘗試了一些新方法,來檢測“隱藏”在植物人身上的意識活動—我們稱之為內隱意識。
我們先給病人播放一段朗讀散文的錄音,以及一段類似言語但沒有任何語義的語音,然后把病人產生的大腦反應和正常人進行比較。我們發現,所謂的“植物人”的大腦活動,和正常人的大腦活動非常相似—在播放散文錄音時,“植物人”大腦中感知語言的區域通常會活躍起來;而播放類似言語的噪音時,感知語言的區域則不會有所反應。然而,我們并不能就此確定,某些植物人這種看上去與正常人相似的大腦反應,到底是反映了一些目前尚未檢測到的意識活動,還是說這些大腦反應與高級意識無關,只是一種本能的、自發的神經信號,一種反射性反應。
為了驗證這一點,我和同事們做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后續實驗:給一些健康人(我們選了麻醉師做志愿者)注射鎮靜劑,然后在他們昏迷時,播放我們在先前實驗中使用的兩種錄音。
麻醉師們變得無意識后,我們給他們播放朗讀錄音。令人吃驚的是,麻醉師大腦中感知語言的區域和他們清醒時一樣活躍。這個至關重要的證據告訴我們,某些植物人出現與正常人相似的大腦反應,并不能說明這些病人存在內隱意識。因為大腦感知語言的區域似乎會自動對言語產生應答,即使在我們沒有意識的情況下。
是時候改變思路,換一個角度去探索植物人是否有內隱意識了—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病人的腦區是否能被激活,而在于能否通過病人的某種反應,確認他們是有意識的。
我們把目光投向了臨床上比較經典的意識評估方法:對指令的響應。在醫療類電視劇中,經常能聽到醫生對病人說:“如果你能聽到我說的話,就捏一下我的手”,指的就是這種方法。當然,我們的研究對象通常病情過重,沒法用肢體語言對指令作出反應,不過,他們能否通過大腦想象,產生可檢測到的大腦活動,對指令作出反應呢?
我們和比利時神經科學家梅蘭妮·博利合作,開展了下列實驗:
讓正常人想象自己正在執行各種任務,比如想象正在打一場激烈的網球賽,然后檢測他們的大腦活動。大腦掃描結果顯示,當正常人想象自己正在執行各種任務時,會產生強烈而穩定的大腦活動,并與真實執行這些任務時的大腦活動極為相似。
我們在一位被確診為植物人的病人身上,使用了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術(fMRI)。這位年輕的女病人因遭遇車禍,腦部受到重創,一直昏迷。接受功能性磁共振掃描前,她已經有五個月對外界刺激完全沒有反應,符合國際公認的植物人診斷標準。在掃描期間,我們讓她數次按照指令,想象打網球和在家中走來走去。有意思的是,當她想象自己在打網球時,會與此前的健康自愿者一樣,激活前運動皮層;而當她想象自己在家中走來走去時,也會激活頂葉和海馬旁回。由此,我們得出結論,盡管這位病人不能通過身體對外界刺激作出反應,但她是有意識的。這個發現將讓醫生、護士和她的家人重新認識她,并改變對待她的方式。
我認為這一發現,會鼓勵人們更愿意與病人交流,經常去探望他們,一起追憶往昔、開玩笑,這些做法肯定有助于提高病人的生活質量。
研究中,我們還探索了讓病人通過想象某一任務,來回答“是”或“否”的可能性。參與這項實驗的病人,在五年前大腦受到創傷,經過數次檢查,都被診斷為植物人。在做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時,研究人員會對這位病人講,將會問他一些簡單的問題,然后他可以通過想象自己在打網球(如果他回答“是”),或想象自己在家中走來走去(如果他回答“否”)來作出回應。不可思議的是,成像結果顯示,這位病人居然成功回答了五個與個人生活有關的問題。比如,他能夠指出,他有兄弟但沒有姐妹,他父親名叫亞歷山大而非托馬斯。他甚至還可以確認,在受傷前,他在假期中去過的最后一個地方的名字。為避免研究人員的主觀因素影響實驗結果,分析大腦成像結果的技術人員事先并不知道問題的答案,這些問題及答案都由病人家屬提供。
顯然,這位病人的認知水平肯定不只是對周圍環境有意識這么簡單,因為“回答”問題是一項復雜的任務。看起來,他仍具備一些高級認知功能,可以轉移、保持和選擇關注的焦點,可以理解語言,可以作出恰當的選擇,可以將信息存儲于工作記憶中并進行處理—比如,在作選擇前,能聽懂并記住研究人員規定的應答方式,以及回憶他受傷前發生的事。雖然這個病人可以通過大腦成像和我們“交流”,但當他躺回病床后,卻依然無法與病床邊的任何人交流。實驗過后,醫生們再次對這位病人進行了常規診斷及病情評估,這一次他們把評估結果由“植物人”改成了“微意識狀態”—這提示我們,醫生對這類病人的診斷并非是一錘定音、一成不變的。
有一個年輕人已經被診斷為植物人12年了,我們問了他一個可能會改變他生活的問題。BBC紀錄片團隊拍攝到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當時,我們問他,“你感覺到疼痛嗎?”結果通過大腦成像,我們發現他的回答是:“沒有。”這讓我們十分欣慰。
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尋找到一種更經濟、更方便的檢測大腦活動的方法—腦電圖(EEG)。利用這種技術,科學家可以通過貼在病人頭皮上的無創電極,來記錄大腦皮層中的神經活動,這樣病人體內的金屬植入物就不會影響檢測結果,而最重要的一點是,腦電圖檢測可以直接在病床邊實施。
下一步,我們將繼續研究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和腦電圖檢測植物人的意識,嘗試與他們交流,把他們的想法傳遞到外部世界,為真正的腦機接口開辟道路。
回到文章開頭提到的凱特,在接受PET掃描的幾個月后,她開始逐漸康復。15年后,凱特和家人住在了一起。雖然她需要依靠輪椅,說話有困難,但她重獲了認知能力,幽默感也回來了,她還意識到,她和她的大腦在科學探索的進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她表示:“大腦掃描就像魔法一樣—它發現了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