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出生于漢族聚居區的農村,我自小就生活在濃厚的宗教氛圍里。母親信奉佛教,在那個小村莊里,從母親禱詞和祈愿里,我了解的最多的神,就是如來、觀音以及灶君、井神。原以為,這些便是佛教的全部了。
當我來到麗江,第一次踏進指云寺,遠遠地看到寺外的古樹之間飄蕩著的經幡,便感覺到了一種與眾不同。當我在寺內看到轉經筒,看到身穿絳紫色僧衣的喇嘛,頓時發現,這里的寺廟及其僧人,原來是與老家的佛教有著明顯的區別的。這時候,我在這座叫做指云寺的喇嘛寺里,第一次接觸到了藏傳佛教。
經過深入的詢問,才知道:印度佛教自公元七世紀傳入吐蕃以后,與西藏地區的本波佛教交流融合,經過長期的發展演變,形成了如今人們常說的藏傳佛教。事實上,藏傳佛教的流傳不僅僅局限在西藏地區,藏傳佛教的信眾也不僅僅局限在藏族群眾中間,在青海、四川、云南等地,都有相當數量的信眾。麗江地處三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并流地區,也是各種民族雜居,各種文化交融并存的地區,藏傳佛教的傳播,在這里也成為麗江宗教生態里的重要一極,極大地影響著世居在這里的納西族、藏族、普米族等少數民族的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
跟許多宗教一樣,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一千多年的漫長歲月里,藏傳佛教形成了寧瑪派、噶當派、薩迦派、噶舉派、格魯派等諸多流派。幽居在麗江古城側畔的這座指云寺,便屬于藏傳佛教中的噶舉派。噶舉派是藏傳佛教中分支最多的流派,指云寺又屬于其中的噶瑪噶舉派。
往歷史深入去探尋,往往會在古老而陌生的藏文里感覺到一種迷茫。我不知道,在那些文學作品背后,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漫長時光,藏傳佛教才發展到今天這樣的局面;多少僧人在古佛油燈下經歷多少寂靜的苦修,才悟出了那浩如煙海的經卷的奧妙。但是我知道,指云寺僅僅是數以千計的藏傳佛教寺院中的一座。它在滇西北麗江的存在,伴隨著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的繁衍,一直走到了今天,依然是遠遠近近信眾們的靈魂棲息地。
指云寺,是一座與麗江古城有著一山之隔,位于拉市海國際濕地公園之側的古老的寺廟。
像指云寺這樣的所在,在藏區,在大地上的另外一些地方,肯定還有許多。只因為,因我不知,它亦不言。
從麗江古城出發,向西,便是一條進入藏區的重要通道。此前,我從地圖上看到,麗江西北處,是云南最大的藏區迪慶藏族自治州,再往西北,便是神秘的、圣潔的、遼遠的西藏了。我沒有去過西藏,從麗江出發,我只去過迪慶的州府香格里拉。在從麗江去香格里拉的初途,剛剛翻過一座低緩的小山,便是國際濕地拉市海自然保護區。

這是一個隆冬,一場大雪過后,拉市海在高原明亮的陽光的照耀下,呈現一種幽深的藍。周圍的山脈,森林的墨綠色、草坡的淡黃色、土壤的暗紅色,連同淺藍色的天空、潔白的流云,一起映入拉市海的湖水里,被輕微的波浪承載著、拍打著,在微風里顯露出一種大自然的寂靜。正是這樣的寂靜,拉市海引來了大量的禽鳥:青藏高原特有的鳥類斑頭雁、國家一級保護鳥類中華秋沙鴨、黑頸鶴、黑鶴等數十種候鳥,數以萬計地棲息在這片方圓53.3平方公里的水域上。湖周的蘆葦叢、柳樹林、雜草地,成為這些空中天使絕美的家園。在湖邊駐足,我看到水邊的一些曾經被附近的村人種植過莊稼的田地已經恢復成了禽鳥們的棲息地。冬天的陽光暖暖地照著那片水邊的濕地,數百只斑頭雁在那里悠閑地散步、曬太陽、覓食。不遠處的水平面上,野鴨三五成群地漂著,瞬間之后,又鉆進水里,只把如鱗的波紋留在我們的視線里。遠處,湖水的對面是同樣在陽光里寂靜地存在著的小村莊和淡淡的炊煙……
指云寺就在拉市海對岸的山腳下。它的東面是玉龍雪山,西面是金沙江,北面是層層疊疊的秣度山山巒,南面是波光粼粼的拉市海。
這樣的所在,讓人對指云寺情不自禁地產生種種遐想。指云寺確實存在著神奇的傳說,最為經典的便是法王指云的傳說:指云寺的開山僧法號立相,麗江束河人。立相原來以編竹器為生,后到福國寺剃度為僧。有一年,西藏四寶法王來到麗江,召見所有僧侶考核修習功夫,因立相功夫很深,四寶法王就帶其進藏深造佛學。立相學成返回麗江弘揚佛法,正在選擇建寺地址,法王手指云氣繚繞的秣度山麓,寺就決定建在那里。事實上,指云寺藏名噶瑪南杰林,意為“事業勝利苑”,是麗江最著名的寺院之一。
改土歸流后(改土歸流是指改土司制為流官制。土司即原民族的首領,流官由中央政府委派),木氏土司已經沒有多大的影響力,大權都掌握在流官的手里。流官看到佛教對維護邊疆所起到的重大作用,應當大力推動佛教的發展,以達到真正安民的作用,于是啟奏朝廷,請求擴建寺院。流官管學先的奏表得到朝廷的嘉許。指云寺,即在他的大力支持下建成。它始建于清雍正五年(1727年),咸豐、同治年間因戰火被毀,光緒五年(1880年)重修。
六七年前,我第一次去指云寺時,它是一座被參天大樹掩映著的幽靜的寺廟,那一次,我從指云寺回來以后,寫下了這樣的文字:“四周靜悄悄的,連寺廟也是靜悄悄的,沒有人影。樹枝頭纏繞著的經幡,隱隱約約地展現出工整的藏文。那些筆劃與線條,把人們心里的祈愿,懸掛著,我們在下面走過,它們在頭頂上垂下來,仿佛都是過客,并不在乎彼此在一個靜悄悄的黃昏相遇。這是一種氛圍,一座遠離了紅塵喧囂的寺廟,即使是它那虛掩著的沉重的寺門都是寧靜的,而我們作為一群貿然闖入者,它并沒有讓我們看到更多的事物和神情。清靜的庭院里靜靜地站立著的兩棵柏樹,一棵枝繁葉茂,另一棵獨自嶙峋,如此的枯榮映照,在我的心里,驚醒了曾經經歷過的世態炎涼。”
當時,我還看到過一張陳舊的黑白照片,這張照片很直觀地告訴我,幾十年前的指云寺,僅僅是一個大殿以及幾間低矮的平房。它的四周也是很空曠的,沒有人影,沒有飛鳥,沒有車轍。在那張照片里,指云寺寂靜得像一個入定的老僧。
如今,當我再次去指云寺的時候,情況已經大不相同了。從拉市海西側的一條鄉村公路往北,穿過幾個村莊來到山腳下的秣度山,從平整的柏油路往右一拐,進入到被濃烈的藏傳佛教氣息籠罩著的境地了。路口的仿古大門,路邊的接連不斷的小白塔,把每一個虔誠的人引向指云寺的山門前的一塊平整的停車場。收拾好心情,拾級而上,踏進山門,右側的轉經筒用六字箴言引導人們向寺院里面進去。這時候,隱隱約約地聽見梵音響起,再進一道門,便是大殿,遠遠地就可以看見大殿中央莊嚴的覺沃佛像,一些僧人,操持著各種各樣的法器,專心誦經。
這覺沃佛像,是指云寺最具特色的佛像。據傳,一千多年前,大理南詔國的公主江薩曲珍遠嫁吐蕃藏王的時候,帶了一尊來自印度的釋迦佛十二歲時的莊嚴像隨她前往雪域高原。當她路過拉市海邊的時候,佛像顯靈了,江薩曲珍公主便把佛像留在了拉市海邊的山洞里。指云寺建成以后,佛像便一直供奉在寺里,從此香火不斷。

無一例外,人類都曾經歷過生殖崇拜的階段,指云寺里一塊碩大的惟妙惟肖的天然女男生殖器一前一后顯現在寺西坡涯中,更奇特的是整塊巨石本是兩半,被嚴絲合縫地黏合而成,里面刻有梵文經書。從合縫上有苔蘚狀的石花看,黏合時間已愈幾千年。神奇的黏合劑是什么原料?已暴露出來的這些梵文經書又是什么意思?盡管這一連串的天問也許會成為歷史之謎,但遺存的痕跡卻得到歷代高僧的好生保護。如今,這塊刻有梵文的巨石,連同巨石之下的秘密,被安置在一座新建的樓閣中。
指云寺與麗江的其他寺院有所不同:三百多年來,大香格里拉腹地噶舉派十三大寺的教主一直是仲巴活佛。十三大寺的主寺就是麗江指云寺。多年來,當地廣大信士一直在請求仲巴活佛回麗江主持佛教教務。2002年,麗江在這里舉行了迎請仲巴活佛的儀式,這里是十七世東寶仲巴活佛的主寺。在指云寺里,置身于經幡、佛像、梵音、佛塔、油燈的氛圍里,身邊總有僧人們在走動著。他們低聲說話的時候,我發現,這些僧人們講著陌生的語言他們應該來自麗江之外的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由于指云寺在藏傳佛教中的重要地位,由于東寶仲巴活佛在大香格里拉地區的崇高地位,遠遠近近的僧人和信眾,總是絡繹不絕地來到指云寺潛心修行。他們的身影,讓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指云寺在那些僧人和信眾心目中的神圣與尊崇。
有人說:“上有拉薩大昭寺,下有麗江指云寺。”身在紅塵俗世,我沒有太多的機會去貼近一種支撐了許多人精神世界的宗教。因為路途遙遠,我也沒有機會踏上雪域高原的神奇天路。于是,我只能在身心都空閑下來的時候,給自己留出一段時間,去指云寺,它就在我的居住地旁邊。當我靠近它,它在那里,不動聲色;當我離開,它還是在那里,不動聲色。其實,在我的內心里,我曾經幾次向著指云寺回望:千百年來一直在那里陪伴著它的,總是那湛藍的天空、潔白的流云、沉靜的山脈、恬淡的林濤,以及拉市海清澈的水光、低飛的鳥影、幽靜的村落和淡淡的炊煙。

仿佛在履行一個發自內心深處的約定,每隔幾年,我會有意識地給自己留下一段時間,出城西行,向著指云寺的方向,隱去。這座被山巒掩藏,被湖水映照的喇嘛寺,一次又一次讓我為之迷戀。去的時候,我身披對沉重紅塵俗世的倦怠;離開的時候,我心如止水,神態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