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斷錯或對,就靠開大會;解決大事情,就靠搞運動。”雖然是一句玩笑話,卻也概括出了計劃體制的些許特點。即便中國社會轉型至如今,仍是留下了許多計劃體制的痕跡。從這個角度看高等教育,無論是1999年開始的高校擴張,還是15年后的本科教育向職業教育轉型,始終沒有擺脫“運動式改革”的色彩。教育是件大事情,需要長遠和穩健的考量,但是似乎在一夜之間,教育部就提出要將1999年之后“專升本”的600所本科院校轉為職業教育院校。其實,將本科高校轉為職業院校,背后有三個問題需要回答:首先,為什么要將本科院校轉向職業教育;其次,本科院校轉向職業院校的激勵和動力在哪里;最后,如何確定轉型原則和具體途徑。
目標:減少本科院校
教育部官方給出的改革理由是明確的,即主要為了解決技術和專業人員的短缺,增加職業教育的數量以及應用型人才的供給,從而解決就業結構矛盾。但實際上,比之增加應用型院校,減少本科院校數量才更接近教育部的本意。
這是因為,關于高等教育的一個事實是,至今教育部批準的普通高等學校共有2198所(不包括292所獨立學院),其中本科院校有877所,而高職和專科院校則有1321所,占到所有高等教育學校數量的六成。因此,不能認為應用型高校的數量是不足的。教育部提出的需要轉型的600所本科院校,專指877所本科院校中建校不滿15年的308所,再加上獨立學院的292所。
而這308所專升本的學校本身,大部分是歸屬地方教育部門的師范院校,以及原來地方上的工程專科學校,實質上就是高職教育的升級版本。而獨立學院本身則多是民辦的,其中大部分依靠一些技術類的專業吸引生源。這意味著,這600所學校原本就更貼近于職業教育,被稱作本科教育只是名義上的層級較高,轉不轉型并無多少實質意義。
另外一個事實,則是近二十年的經濟發展對勞動的需求,大部分是依靠農民工來滿足的。在這段時期里,全國每年的高校畢業生從一百多萬增加到六七百萬,而城鎮中每年新增的農民居民則一直穩定超過兩千萬,其中大部分在城鎮中就業。
根據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公布的統計數據,近年來城市里缺口較大的,仍然是第三產業中的餐飲服務人員、營銷人員、治安保衛和簡單勞動人員。這也就是說,從數量上來看,目前城市里的職位空缺仍然主要表現為“民工荒”而并非“技工荒”。在這樣的背景下,將本科教育專科化作為解決就業結構矛盾的舉措,并不具有全局的和當下的針對性。如此看來,將一部分本科院校轉為高等職業教育,所能起到的實際作用并不是增加了職業教育的供給,而是顯著減少了本科高校的數量,以便使得它退回到大學擴招之前的規模。
轉向:對高校擴張的否定
經濟學家斯彭思早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提出了有關教育的“信號發送理論”。這個理論認為,勞動者的需求方由于缺乏個人信息,不知道哪些勞動者能夠滿足工作要求。而一個勞動者的受教育年限、專業、學校等等不同的學歷特征,包含了他自身特殊的能力、偏好等等信息。因此,勞動者可以通過學歷向需求方傳達信號,表明自己適合哪些工作。
這就是說,不同人的能力、偏好是不同的,與之對應的高等教育本身應該是多層次而多樣的,以面對多元的社會需求。而事實上,宏觀到教育的行政體制,微觀到課堂的教學內容,現行高等教育都有一套較為刻板的規定和程式,也就意味著它較少的面對大眾,也很少面對社會和市場。
尤其對本科教育而言,頭等大事是要在本科教學評估中得到好的評級。能夠獲得好的評級,便意味著能夠獲得好的聲譽,獲得更多財政支持,從而能吸引來好的教師和生源,學校便能夠良好的運作下去。
教育部的評級只有一個標準,于是,1999年的高校擴張從一開始,就是按照這套標準建立起了千篇一面的教育模式和架構,差學校是好學校的低水平復制,地方院校是中央院校的低層級復制。而好學校和中央院校則乘機擴大規模,跑馬圈地,不斷擴張。
而在千篇一面的教育體系下,學歷能夠發送信號的功能已經大大弱化了,除去少部分行政等級高、財政投入多的知名院校的畢業生,剩下的畢業生們對社會來說已經沒有太大不同。另外一方面,學生們也認為除了名校,上哪個大學選哪個專業也沒有太大不同,畢業之后能夠繼續從事本專業工作的學生亦是少數。
現行高等教育體系下的勞動供給與市場脫節,已經是早早便注定了的。也有很多人意識到上大學已經從投資變成了消費,本科教育也不再那么有吸引力。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減少本科教育無可厚非,也是對前面的高校擴張一定程度上的否定。
為轉型提供適當激勵
前文中講到,即便不包括獨立學院,高等院校當中也已經有六成是高職專科教育學校,而這些學校為什么沒能為市場提供出足夠的應用型人才?不回答這個問題,即便再多出600所或是1000所職業教育院校,都不過是在做無用功。
追根溯源,現行高等教育的本質仍然是“讓官家滿意的教育”,在這個邏輯下有了較為刻板的教育體系和僵化的教育評估標準。而職業教育和專科教育甚至被遠遠的排斥在教育評估之外。高職專科學校的領導層級處在高等教育的末端,也就意味著高職專科教育處在高等教育的底端。
反過來,只要隨便瀏覽一下網絡上招聘大學應屆生的信息,就可以看到無論是公務員系統、事業單位或是有一定規模和名聲的外資、民企,基本上要求應屆生具有本科或者以上學歷。這也就是說,市場本身和產業層級對應用型技術人才的需求還不足夠大。如果市場需求的力量足夠大,職業專科教育也不會像如今這樣慘淡。
兩方面的作用相互強化,職業教育和專科教育無法與本科教育處于同樣地位,這就解釋了六成數量的應用型高等教育院校,卻只能提供不到勞動總量四成的應用型人才。
在這種情況下,期望地方專升本的本科學校主動降回到職業學校是件不可能的任務,不講其他的,僅僅從可以獲得的財政補貼來講,本科學校要遠遠超過專科教育。唯一可行的折衷方案是保留這些學校的本科層級,在此基礎上增加應用型的專業。可如果要做到這一點,似乎從中央層級或者重點高校著手試點更為可行。
當然,完全將鞭子打在行政支配教育的體制上確實有失公允,但要改革高等教育,從政府本身改起是一個好的切入點。因為市場和社會的改變是隨機的,長期的,也是很難控制和預計的,行政體制改革則可以相機抉擇,為高等教育改革提供一個最初的動力。
轉型準則
高等教育不同于義務教育,后者作為基本公共服務要努力做到均等化,前者需要面對社會和市場,努力做到多樣化和多元化。而政府依靠行政體制配置資源則很難滿足多元的目標。
當前專家學者們把目光對準了德國等歐洲國家的應用技術教育體系,可是,我們和歐洲國家的教育傳統不同,市場結構和產業層次不同,是否可以機械模仿還需要仔細斟酌。而且,簡而化之的對比會讓我們陷入問題本身而無法看到問題的全貌。
具體來講,本科教育轉型必須要改變“讓官家滿意的教育”思路。
無論是中央高校或者地方高校,也無論是本科教育或者職業教育,只要社會和市場認可,政府首先要做到一碗水端平,而不能再通過行政層級決定如何配置教育資源,尤其不能按照自身偏好將高等教育分成三六九等,并據此配置財政補貼。另外,教育部要減少對學校教學內容和教學體系的干涉,在保有政治教育等沒有問題討論空間的基礎上,將辦學的權力還給市場和社會。也唯有如此,本科教育、職業教育和民辦教育才能在市場中得到檢驗,并從中建立起聲譽,探索出多樣的辦學模式,并最終改變社會對他們系統性的有偏評價。如果這些改革的原則不能做到,本科院校數量減少后便會更具有優勢地位,學生們會更加積極的涌向本科教育這條小路,而職業教育則會變得更加邊緣化,本科轉型的失敗也就在所難免。
(作者系天則經濟研究所項目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