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每一支攀登珠峰的隊伍中,都離不開夏爾巴人的“保姆式”服務。
在登山時,夏爾巴人既要在前面探路,開鑿階梯,
鋪設繩索,又要在隊伍后面為其提供后勤保障,
他們可謂是外來登山者通往頂峰之路的“手杖”。
王靜在長達七年的登山生涯中,
與和夏爾巴人結下了生死與共的情誼。
2014年4月18日清晨6時45分左右,尼泊爾,珠峰南坡。
一隊肩扛沉重登山器材的夏爾巴向導出現在海拔5800米處的冰河地區,他們天沒亮就從海拔5334米的南坡大本營出發,率先到達者已經開始固定雪錐、結好路繩、搭建金屬梯,沉浸在忙碌工作中的人們絲毫沒有察覺到災難的兇兆,一座高山冰塔突然崩塌,重以噸計的巨冰從山巖滑落,引發了雪崩,來不及躲避的夏爾巴人瞬間被傾瀉的冰雪吞沒了。
山難已造成至少16名夏爾巴高山向導死亡,尼泊爾登山協會主席昂·策林向全世界宣布,這是人類攀登珠峰史上最嚴重的一次事故。夏爾巴人集體罷工,修路中斷,導致聚集在盧卡拉(海拔2840)到5364米海拔珠峰大本營等候攀登窗口的數百名登山者被迫撤回加德滿都。經由新聞媒體的報道和消息的迅速傳播,一直作為“登山協作”的夏爾巴人進入公眾視野,成為事件的主角。
人們這才開始注意到夏爾巴人在登山運動中不可或缺的貢獻。幾乎每支登山隊都離不開這個有著卓越體質與登山天賦,又肯吃苦耐勞的族群。年復一年,夏爾巴人承擔著登山運動中最沉重的負荷,成為一支支登山隊得以最后成功的必不可缺的一環。
美國登山家喬恩·科拉考爾科拉考爾在紀念1996年山難的著作《走入空氣稀薄地帶——珠穆朗瑪峰山難親歷記》一書中,記載了與夏爾巴人患難生死的時刻:“我登山時,只隨身帶了自己的飲水、氧氣瓶和午餐,還走得步步艱難,可是夏爾巴向導為我們背負80磅的行李在前面開路,那情景讓我們每一個人動容。”夏爾巴人的沉穩,敬業和奉獻精神折服了資深的西方登山高手。
除了登山愛好者,很少有人知道在登山探險運動成為一種備受矚目的職業之前,這個在喜馬拉雅山脈繁衍的族群從來沒有登上過世代仰望的珠穆朗瑪峰。1953年5月29日,新西蘭登山家希拉里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登頂珠峰的人,夏爾巴人丹增`諾爾蓋作為協助者也站在了地球的最巔峰,之后,夏爾巴人用了半個多世紀熟悉并勝任 “職業登山協助者”這個角色。
登山是一項兼具智力、體能、心理素質的綜合運動。對一名登山者而言,幾十個小時的登頂背后凝集了科技、商業、管理數個領域的默默支撐,將這幾大領域的資源有效整合的人既要具備豐富的攀登經驗,同時也要有幫助其他登山者實現登山心愿的決心及非凡的商業號召力,這樣的人才可遇不可求,新西蘭登山家羅塞爾恰好就是其中之一,這位國際知名登山機構的掌門人從默默無聞的大本營洗碗工一步步干起來,成為國際登山組織的傳奇人物,被登山節尊稱為“喜馬拉雅王子”。他有過14次登頂8000米級山峰、兩次登頂珠峰、21次登頂新西蘭最高峰庫克山、90次攀登勃朗峰的非凡履歷,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他幫助了超過500名登山愛好者充滿激情而又不乏理智地實現了一個又一個攀登夢想。羅塞爾的登山隊以獨特的管理見長,他擅長用訓練有素的夏爾巴人擔當向導與運輸協作,沖頂珠峰時,羅塞爾會為每名隊員配備一名夏爾巴協作,每6——10個客戶配備一名職業高山向導。這些固定崗位保證了每名隊員在山上的位置和狀態,最大限度地避免風險,保障隊伍的安全。
對登山者來說,始終陪伴在身旁的夏爾巴人就像一顆定心丸。山難事故發生后,并非唯一進山卻成功登頂珠穆朗瑪峰的王靜,在登頂后的視頻記錄中對著鏡頭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感謝所有的夏爾巴”。
有著長達七年的登山生涯的王靜也見證了夏爾巴協作邁向職業化的進程,她在登山自傳《靜靜的山》中描述了攀登者與夏爾巴之間的關系:“攀登8000米以上的山峰,一個人的雙腳時刻踏在生死之間,這個時候是夏爾巴和攀登者生死一線牽,這期間既可能誕生最偉大的情誼,也可能考驗出赤裸裸的人際關系。”
登頂前,王靜在夏爾巴居住的村落里找到5名登頂經驗豐富的協作和2名廚師跟她一起登珠峰。這支誕生自非常時期、結構小巧精悍的登山協助隊伍有著明確的分工:有人專門駐守營地看護帳篷、保證給養,有人負責修路鋪路繩;有人負責帶路;每個人都要肩負重氧氣瓶、帳篷、睡袋、路繩等登山裝備;登山者王靜則承擔了組織者和決策者以及分析天氣情報等重任。
5月23日下午六點半,由夏爾巴協作巴桑領頭,這支隊伍登上了峰頂,停留了20分鐘后開始下撤。對登頂后全身濕透、精疲力竭的登山者來說,回到營地能喝上一口熱水也是分外幸福的;王靜也不例外,她特別感激留在營地燒水的夏爾巴人——在高寒地區燒開水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先花一兩個小時把冰化開,山上風大,還得再用幾個小時才能把水燒熱,喝熱水對恢復體能大有助益。
“我跟夏爾巴人感情很深,像兄弟姐妹般相處。”回憶起攀登經歷中和夏爾巴人的故事,王靜總會率先想起最美好的片段。“我去過夏爾巴人扎西家里,看到他家里只有五張照片,其中就有一張我和他的合影,” 扎西第一次跟隨王靜登珠峰那年只有19歲,二人共合作過五次,可謂生死患難之交。2012年5月攀登馬卡魯峰時,王靜和扎西結組攀爬頂峰路線,扎西很清楚只要兩人有一人滑落雪巖就會同歸于盡,心中的恐懼不言自明。王靜問扎西,既然害怕為什么還決定一起登頂呢?扎西給了她一個表情嚴肅的回答,你不是也想登頂嗎?王靜頓時明白,彼此之間的那份理解與默契足以支撐他們共同越過那段仿佛懸在空中的險路。
在王靜多次加入的羅塞爾商業登山組織中,每個珠峰季僅從大本營到南坳的運輸都要達到30次左右,近30名夏爾巴協作每次運輸超過20公斤物資,包括路繩、氧氣、帳篷、食品、炊具、燃氣罐等;修路則要匯集受聘于大小登山公司的上百名夏爾巴人、在長達幾十天的時間共同完成。
2014年4月18日的山難事件讓并不熟悉登山運動的人們認識到,如果沒有夏爾巴人為登山者們提前鋪好路、搭起帳篷、協助運送登山裝備和物資,對于登山者來說登頂會困難很多。對于外來的登山者來說,夏爾巴人是外來登山者通往頂峰之路的“手杖”。
2010年登頂珠峰前,在山下的夏爾巴村,辛勤勞作的夏爾巴女人們(上圖)。2011年,在C2營地,最有經驗和體能超強的夏爾巴人普巴扎西(前方手拿氧氣瓶者),帶著強行針劑、雪盲癥等藥品和食物、水出發,參與救援遇險的隊員(中圖)。2011年5月,王靜與夏爾巴人普巴扎西在洛子峰頂合影(下圖)。
居住在喜馬拉雅山麓的夏爾巴人仿佛就是為了登山而存在的。
夏爾巴的意思是“來自東方的民族”。人類學家認為,一千多年前夏爾巴的先民曾在西藏東部長期定居,靠放養牦牛為生,每年遷徙到尼泊爾過冬。他們靠著友善的性格和靈活的頭腦,壟斷了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與中國西藏之間的貨物販運。到公元16世紀,夏爾巴族群的活動范圍才逐漸固定在尼泊爾境內。19世紀30年代,土豆在高山地區引種成功,使得夏爾巴人擺脫了游牧生活,人口也有了一定增長。
目前尼泊爾境內的夏爾巴人主要聚居在海拔4700米的索魯昆布地區。長期的高山生活塑造了夏爾巴人獨特的體貌特征:由于空氣稀薄,他們的肺活量大得驚人,西方記者曾經開玩笑說,夏爾巴人長著專門用于登山的第三片肺葉;血壓很低,保證了大腦供血充足,很少出現類似腦水腫等高山病;肌肉伸縮有力,與腿部相比軀干偏長,這種身材最適合攀登。
當喜馬拉雅山脈南坡剛出現外國探險隊的身影時,信仰藏傳佛教的夏爾巴人并不明白這些外國人千里迢迢地跑到這里來的原因,寺廟里的喇嘛說:“珠穆朗瑪峰頂上有一座純金獅子”。跟著西方人一起登到珠穆朗瑪峰頂的夏爾巴人雖然沒有發現金獅子,卻從此找到了掙錢謀生的方式。
由于體質好、抗缺氧能力強,又熟悉當地氣候和地形,夏爾巴人從上世紀20年代起就充當各國珠峰登山隊的向導或協作(挑夫),并創造了令登山家們驚奇甚至羨慕的攀登成績。英國登山家亞瑟·韋克菲爾德毫不掩飾對這些登山奇才的羨慕:“這是老人、婦女、男孩和女孩組成的搬運隊伍,在海拔6000米的高度上,他們背著極重的器材設備卻能攀登自如,一些婦女甚至還背著孩子;晚上,這些‘高山搬運工’睡在帳篷外邊,只找一塊大巖石擋風,他們似乎并不在乎夜里零攝氏度以下的低溫。”
關于夏爾巴人的登山天分,登山圈子里有數不清的故事。兩位夏爾巴人彭巴·多吉和拉克帕·杰魯比賽誰最更快登頂珠峰。2003年5月23日,多吉率先以12小時46分的登頂;僅僅三天后,杰魯就超越了多吉。2011年5月11日,夏爾巴人阿帕第21次登上珠峰峰頂,至今仍是登頂次數最多的記錄保持者。夏爾巴女登山者楚麗姆在2012年5月12日和19日,連續兩次沖頂成功,她是在同一個登山季里首位兩次登上珠峰的女性。
這些不可思議的登山記錄和素質,使外人疑惑夏爾巴人的身體是不是有著什么特殊的構造?有人問他們這其中有什么秘訣?他們說:是山神給了他們神力。
曾經有好奇的西方人對他們神奇的背負能力做過科學研究,結論為主要是將負重技術與身體能力有機結合起來。一是身體因素,夏爾巴人身材普遍不高,但都非常強壯,他們生活在高海拔地區,血液中的紅血球含量高;二是他們的負重技巧;三是在負重行走時非常注意休息。研究人員分析認為,或許他們通過改變步態,減少了肌肉的活動。
這個結論應該是客觀的,祖祖輩輩長期生活在空氣稀薄的高山,塑造了夏爾巴人獨特的體貌特征。最突的就是他們的肺活量要比低地民族大很多,這和生活在青藏高原的很多民族比如藏族是一樣的。
夏爾巴人“與生俱來的登山天賦”,很大程度上就是適應自然的結果。他們也沒有什么“神力”,自身慘痛的犧牲,就是明證(攀登珠峰遇難者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夏爾巴人)。只不過,與外來者相比,他們更熟悉也更了解大山的脾氣,他們是這片大山的子民,世界巔峰就是他們家鄉的一部分。
很多外來者,登山之后就成了名人,夏爾巴人一生都在登山,他們把登山者一批一批地送到了山頂。登頂的光榮卻幾乎從采與他們無緣,只屬于雇用他們的外國登山者。 “他們活躍在喜瑪拉雅山脈,就像在家中后院散步一樣。”人們在驚嘆他們登山能力的同時,也贊美他們的心態:“他們對自然的歷史的命運安排,都流露出一種很自然,也很平和健康的態度。”
18、19世紀起,探險家、登山隊開始陸續在喜馬拉雅山脈出現。
他們很快意識到再也找不到比強健、友善、吃苦耐勞的當地人更能勝任協助攀登的助手了。“住在尼泊爾東部的夏爾巴族中就有很多這樣的人”,英國登山家弗朗西斯·榮赫鵬在其著作《珠峰史詩》中記載下他的觀察:“從這些族人中就可能培養出一支有效率的團隊,而且這些人從很年輕時就習慣于負重——挑擔子到很高的海拔,有些還高達一萬八千英尺或一萬九千英尺。”
1953年4月,一支由英國退伍陸軍中校約翰·杭特率領的九人登山探險隊來到喜馬拉雅山腳下,其中包括新西蘭的探險家埃蒙德·希拉里。這支探險隊共聘用了20位夏爾巴向導,總數360多位夏爾巴挑夫一共為登山隊運送了5000公斤左右的物資。登山隊經過40多天的艱苦努力后,最后到達7890米處的營地。
5月29日,埃蒙德·希拉里和他的夏爾巴向導丹增·蓋諾聯手攻頂。6時30分,兩人離開營地,開始了攀登。接近峰頂的途中,希拉里遇到一塊高達12米的垂直巨巖,他運用自己多年積累的經驗,巧妙地找出了一條通道爬上了巖頂,后來這座巖石就被命名為“希拉里臺階”。11時30分,希拉里和丹增成功地站在了珠峰的最頂端——這是人類歷史首次攀登上珠穆朗瑪峰的峰頂。在面對記者關于“誰第一個登上峰頂”的追問時,希拉里總是回答他和丹增一起登上去的。
但并不是所有的登山者都具有像希拉里這樣的謙遜胸懷。在不少登山者津津樂道的登山經歷中,夏爾巴人只不過是一個被雇用的向導和背夫,幾乎不提及他們給予自己比“保姆”更加無微不至的照顧,并默默無聞陪伴甚至出生入死的人。
有些情緒高漲的登山者在缺氧的條件下會做出不明智的舉動,比如情緒化的暴躁,不考慮惡劣的天氣因素和自身的體力狀態執意登頂;而有的夏爾巴協作在這種情況下會作出妥協,陪同登山者上山,為救護登山者受傷乃至送命。不少經驗豐富的國際登山家也承認,假如沒有夏爾巴的幫忙,登頂機會將大幅減少。
雖然夏爾巴人善于攀登,卻無法預測氣候變化。山脊和峭壁間分布著數百條大小冰川,大風雪后,這些冰川裂谷都會變成“虎口”。
20世紀70年代,因二戰一度中斷的高山探險再次掀起熱潮,喜馬拉雅山脈成為備受各國登山者矚目的地區。在協助經濟發達的歐洲、北美登山者攀登的過程中,夏爾巴人開始學習外語,一批批走出雪山認識世界,積極融入西方文化,不少人前往歐洲學習攀冰、攀巖以及阿爾卑斯的登山技術和理念。由于夏爾巴人受到更好的專業培訓,眼下攀登珠峰的安全系數與十年前相比已提高80%。
在尼泊爾,夏爾巴登山向導在登山季可以賺取約5000美元的收入,相較于尼泊爾700美元的人均年收入,屬于“高收入群體”,然而他們所付出的辛苦和面臨的危險也許不能用數字衡量。
隨著尼泊爾政府放開珠穆朗瑪峰的登山政策,無形之中又加大了夏爾巴人的工作量。由于登山者數量龐大,山峰斜坡所受壓力過大,2013年就有三位歐洲登山者受雪崩威脅,夏爾巴人對探險運動中越來越濃重的商業色彩表示不滿;2014年4月18日的山難事件發生后,尼泊爾政府給每個遇難的夏爾巴人的賠償金并不能平息夏爾巴的憤怒,在近年來多種矛盾不能調和的情況下他們發動了罷工。
美國《時代》周刊報道稱,罷工將給尼泊爾旅游產業造成巨大損失。此前,334名登山者已獲批攀登珠峰。登山計劃一旦取消,尼泊爾政府需要向每一位登山者賠償約1萬美元的違約金。隨著時間的流逝,夏爾巴人開始更多地考慮自己的權宜和工作的尊嚴,他們期待著有一天,自己付出的不僅僅是廉價的體力和保姆式的照顧,而是能夠和登山者建立起基于平等和信任基礎上的合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