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亂后商情減,兵過旅店閑。
——馬家院子墻上題句
走到滇西北華坪縣城城北的文化街、書院街、水井街一帶,時光一下放慢了腳步。老房子,逼仄小巷,坐著的老人,石階上的苔痕,還有幽涼而帶著煙火的氣味,讓人的身上落滿歲月的鱗片。這是老華坪縣縣城的中心,現在成了人少的角落,只有縣城遺民在這兒出入,淪為被時代遺忘的邊緣地帶。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寧靜的、溫潤的、煙火的、懷舊的心緒會回潮且牽著人走向往昔。漆黑的椽瓦,頹圮的泥墻,厚重的墻磚,廢棄的石磨,字跡斑駁的古碑,會傳入細心人的眼睛。在這里不時會遇到頭戴白帽的老者和頭披紗巾的婦女,向城北清真寺走去。他們是縣城獨特的居民,回族。城北一帶,早早就是他們祖先的聚集地。
回回先民來到這兒,主要靠經商和手工業生產。滇川舊道上,商旅運輸靠馬幫。舊時皮革業手工貨多出自回族。回族馬幫,回族開的馬店,也非常多。縣城東西南北六個城門,進進出出的商賈,蹄蹄踏踏的馬幫,都得住店整頓鞍馬,將手里的貨出手,或接到新的生意。
城北回子村是買賣鞍馬皮貨的平民區。馬家太爺在清末來到縣城舊衙坪,把家業創在城北,幾經打拼創下馬家院子的一片繁榮。那時,馬糞熏鼻子的氣味,夜馬的嘶鳴,豐盛的馬草,皮匠作坊的琳瑯滿目,就是馬家院子的興盛和財源。住店的商旅馬幫,前來賣馬草的農家孩子,購買皮貨的人,在古舊巷道傳播馬鍋頭帶來的外界消息。
當然這只是短暫的太平和安閑。

晚清民國的華坪是個兵、官、匪、幫會亂世爭雄輪流坐大的小世界,一個民間的商戶日積月累的資產多有累卵之危。那些兵荒馬亂的日子里,馬家太爺和子孫們能做些什么?那只能是喂養勞累一天又一天的馬匹,開好皮匠鋪,開好雜食坊;在幫會里挽手一伙同道,看日夜加高的城墻垛口上游弋的兵勇,聽午夜更夫打到五更,那一炷香安全滅去。晨光中茶盞里茶氣冒出門外一縷平安,深宅大院里的紅嘴鸚鵡叫出又一聲吉祥,看重門外哪家商號的馬幫帶著一只猴子(避馬瘟之意)上路。
一九二四年春,馬家太爺的兒子馬榮錫和馬明達兄弟倆趕著大馬幫,為舊衙坪一個叫嚴尤的大富人家馱運篾帽到騰沖,出發前主家與倆兄弟秘密商量,要以馱運篾帽為名而暗中運送幾百斤煙土,并且把酬金加大兩倍。年輕的兄弟倆知道這是相當容易栽跟頭的事情,一路上沒有武裝勢力的保護或者靠關系打通關節,很難行得通。但為了首次出遠門就建立功業,兩兄弟毅然接下了這樁買賣,瞞著父親上路了。馬幫到了賓川時,馬明達帶人前去打探下關卡子上的兵防情況,馬榮錫壓著馬幫原地等候消息。馬明達買通了下關路卡的官兵后回到賓川與馬榮錫會合,繼續前行。沒料想一到下關碰到路卡守兵已經換防,被買通的那伙官兵已經撤離,上百匹騾馬立即被當地軍閥全部扣押,幾百斤煙土也弄丟了。兄弟倆知道闖了大禍,又沒法回去交差,便分頭去找熟人幫忙,以追回被扣押的馬匹和貨物。馬明達去巍山,馬榮錫去騰沖,然后回下關聚首。兄弟倆帶著渺茫的希望分頭上路了。但誰也沒想到,此地一分手,竟然成了兄弟永久的別離!
馬榮錫去騰沖找一個曾經認識的小連長,據說這個連長跟滇系軍閥首領唐繼堯的副官認識,到了騰沖好幾天也沒有打聽到這個連長的名頭。馬榮錫又恨又惱,自責之下一氣咬了咬牙巴(方言:牙齒),獨自遠走緬甸落腳,準備重新創業以撈回丟失的財產然后再回華坪。馬榮錫先在格薩土司家做事,后來在緬甸開辦企業,并且娶妻生子,終于掙下了一份不薄的家業。一九四二年年初,日寇自緬甸北犯滇境,馬榮錫在緬甸也自覺朝不保夕,加上思鄉心切,終于在四月月底收拾家產物資,帶上家人和一伙部下,裝運了十三輛卡車,馬榮錫坐在最后一輛車上壓陣,車隊迅速向云南進發。車隊過了滇緬邊界,而后到了怒江邊上,前頭的七輛車晃晃蕩蕩過了惠通橋,由于避難過江的人太多,士兵、商人、難民各色人等混雜在一起,擁擠不堪,馬榮錫的后六輛車被堵在怒江西岸不能前進。到了五月五日早晨八時,倉惶撤逃的國民政府交通部部長俞飛鵬下令將東岸橋塔炸毀,主索炸斷,整個橋架墜落江中。馬榮錫只能望江興嘆,黯然神傷,而后方的日寇戰車已快要逼至西岸橋邊,過江的七輛車已無下落,馬榮錫只好再次揮淚作別故土,掉轉頭繞道回緬甸永久扎根。馬榮錫極富傳奇色彩的一生,大概注定了他是個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人,直到一九八四年,年近九十的馬榮錫才在緬甸過世。
馬明達輾轉回到華坪后在城北馬家院子繼承父業。馬家太爺知道在亂世立足,必須與縣里的回回族人挽手并進,分別與大興街讓必恭、新莊街馬福順、華榮莊李家聯姻,共同存亡,攜手進退。民國后期,在馬明達的鼓勵下,長子馬繼武﹙字冠軍﹚以縣公小學堂校長的身份為條件,暗地里成立進步團體“華坪知行學社”,宣傳救國救民的先進思想。通過馬繼武的三弟馬繼禹從縣城到大興街的來回聯絡,華坪其他鄉鎮的回族也紛紛加入了知行學社,進行地下活動。
一九四六年,馬明達和哥老會的讓重光結識了由董必武派回華坪領導武裝暴動的丁志平。丁志平初回華坪僅是光桿司令一個,想依靠哥老會的勢力起家,讓重光是哥老會“福”字社的大爺,丁志平就住在讓重光家,據說為了隱藏身份一住就是兩年多。丁志平發現知行學社才是起家的希望,于是便與馬繼武一起領導知行學社的活動,一大伙人的思想準備逐漸成熟,但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槍支,這是起事的關鍵條件。于是他們便打起了縣常備隊隊長鄢榮泰的主意,以拉攏他而獲取第一批槍支。
說起鄢榮泰家的發跡,也很有傳奇色彩。鄢家原來是縣城趕馬幫的普通人家,因一匹老馬被國軍臨時征用馱運軍用物資而意外發跡。老馬被征用的第二年的一個風雨之夜,鄢家的大門被什么東西撞響,鄢家太爺以為半夜撞門的定是不速之客,喊起家人持刀候門,然后才打開大門小心窺視。電閃雷鳴中看清門外是自家去年被征用的那匹老馬,馱著一馱子東西,門外什么人也沒有。鄢家疑惑地把老馬牽進門里,扒開馱子上面濕淋淋的芭蕉葉一看,頓時驚嚇得半天合不攏嘴巴,原來里面是黃橙橙的一馱子金條!鄢家此時才意識到是上天讓這匹老馬給自家帶回翻身發家的巨大財富。這匹識途老馬從此被鄢家視為家寶,披紅著錦,自由放逸,派專人看管,任由老馬從河東吃到河西,吃了不管哪家莊稼,看馬人只管賠錢。老馬死后置于城外風水寶地厚葬。這件事情充滿民國時代特有的奇幻色彩。
丁志平發現鄢大隊長合作的態度并不明確,于是重把希望寄托在大興街這邊,打起了福泉區公所那七支槍的主意。問題是怎樣搞到手呢?只有請人熟名望大的讓重光出馬了。一九四九年三月十五日晚,讓重光率領大興街回族讓洪、讓覺、譚志賢,以及從縣城趕來的馬繼禹,在從海螺寨趕來的傈僳族頭領丁銀章的配合下,智取區政府,放翻看守人員,奪得槍支,打響起義第一槍,然后火速趕往縣城河東蔡家碾房與丁志平大部會合,發動起義,一舉拿下了華坪縣縣城。
此后一戰華坪首霸楊震寰,二戰國民黨二十四軍劉文輝屯墾團,三戰鹽邊土司諸葛世槐,讓重光都擔任滇縱第七支隊丁部第五大隊隊長,馬繼禹擔任第五大隊三支隊隊長,馬繼禹的四弟、年僅十九歲的馬繼仁也到丁部當了通訊員。第二年出兵永仁、元謀時,丁志平認為馬家應留一脈,于是把馬繼仁留在大興街不參加出征。之后在打元謀的回軍途中,丁志平的隊伍在金沙江邊遭到諸葛世槐的伏擊,傷亡慘重,讓重光腿部中彈,被送回大興街療傷。丁志平余部翻過冷水箐埡口途經干巴村時,再次遭到諸葛世槐余部及地主武裝的伏擊,死傷大半,丁志平被活捉后落入諸葛世槐和楊震寰之手,押往鹽邊諸葛世槐老巢關押。而馬繼禹,在干巴村血戰中陣亡,直到戰死后的第三天,尸體才由馬繼仁等偷偷背到回子村灣埋葬。又過了三十八年后,“丁案”平反,馬繼禹被追認為烈士,遺骨才又遷到華坪烈士陵園。
民國夕陽匆匆走遠,當年的人和事也隱退到塵埃以下。穿過華坪縣城的寬闊大街時,再也尋覓不到那個時代的絲毫痕跡。
一九四八年年底,丁志平準備武裝起義的前夕,馬家太爺的長孫馬繼武卻意外地上吊死在縣人民學堂辦公室的橫梁上,死因至今仍是個謎。馬繼武是人民小學校長,雖然年輕未婚,但在知行學社是總務,在縣里的知識分子里面影響很大,馬繼武的未婚妻是縣里一個官員大戶的女兒。這個意外事件使起義也受到影響,當時丁志平率華坪進步人士參加了追悼會,縣長田秋年﹙回族﹚親自主持追悼會。馬明達白發人送黑發人,淚眼漣漣。
民國夕陽匆匆走遠。馬家院子的老宅也在時代的變遷中消逝,當年的人和事也隱退到塵埃以下。穿過華坪縣城的寬闊大街時,再也尋覓不到那個時代的絲毫痕跡。民國,仿佛就是畫上了幽冷句號的另類年代。當我們在縣志里悄悄逡巡時,只有一些硬如石子的詞匯穿過心靈深處,那些詞匯如秋草尖上掛著的落日,雨后石板上隱隱的蹄印,月下古木上的彈痕,在一個夢境也難以企及的世界里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