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折騰

旅途上最不堪的事情必然是死別而非生離。生離常惻惻，死別已吞聲，旅途上的無常領悟，莫過于此。

猶記十多年前讀報見一標題，眼眶立即泛紅，數秒后，忍不住落淚。聞者心酸，聽者動容，在人間災難面前，親歷者旁觀者，都低頭。

那是發生在泰國附近的海難，不大不小的游船覆側，乘客墮海，船上大部分是香港游客，死傷者數十人。其中有一家三口，父、母以及兒子，涉身其中，母和子不幸溺斃，父親被救到岸上，等待消息。等了兩個小時，消息來了，打撈到17歲兒子的尸體，父親跪地，抱尸痛哭。再過10個小時，消息又來了，又打撈到尸體，是41歲的母親，其夫再跪地，再抱尸號哭。

報紙標題這樣寫：“早上跪亡兒，晚上哭妻尸”。配了兩張彩色照片，一是白天，男子仰天號啕；另一是黑夜，同一個男子，低頭悲泣。

好好的一場旅行，家散人亡，妻喪子斃，這人間，在地如天，從此剩他一身。海明威說巴黎的魅力是永恒的，你去過了，品嘗過巴黎的文化盛宴，日后離開，巴黎亦跟隨著你，只因永遠難忘，所以這是流動的盛宴。其實死亡也相同，你在死亡面前發抖過震顫過崩潰過，日后離開，死亡永遠同行，在你前在你后在你左與右，流動的威脅；不堪沒有終止，這才是不堪。

我早寫過大女孩的英國之旅了，在牛津大學讀暑假課程，染了急性肺炎，咳得厲害，更發燒，一家三口連忙取消歐洲旅程趕回香港，到了倫敦機場，海關人員見她神色有異，不斷詢問病情，似在考慮不準登機，但瞄一下我夾附在護照套旁的名片，上面寫著“Dr. Ma Ka Fai”，竟誤以為我這“博士”是醫生的medical doctor，于是問我，你是專家，你覺得女兒可以搭長途機嗎？

我當然說沒問題沒問題。

終于登機。終于出發。十多個鐘頭旅程，大女孩猛咳嗽，幾乎陷入昏迷，其母在旁照料，我坐在前面一排，心痛如割，想象她的處境，重病，狹窄的機艙，冷如冰箱的溫度，還有，其他乘客因嫌棄被她的咳聲吵得沒法睡覺而從近處遠處投射過來的厭惡目光，可憐的孩子，不堪的旅途，度時必如年。

而到最后，熬過來了，終于。飛機著陸，機門開啟，我和其母左右在傍，扶著她出關，朋友來接，直奔醫院。這段經歷，日后經常想起，亦是流動的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