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禮物

由于陰差陽錯的運氣，一年前我在赤坂見附一家名叫“蒙娜麗莎”的高級酒吧找到一份吧臺工作。但好景不長，不到一個月，我就面臨被炒的危機。這首先要怪自己太無能，無法勝任這個工作，比如，我的動作永遠跟不上媽媽的吩咐，我兌制的雞尾酒，味道總是不地道；我喊的“歡迎光臨”“歡迎再來”問候語，發音也不對，糾正了多少次都不管用……

最不可饒恕的，是有一次我差點毀了那瓶價值百萬日元的法國白蘭地！我稀里糊涂地折斷了瓶塞，還不知天高地厚，打算把卡在瓶頸里的木塞拔出來。要不是媽媽發現及時，厲聲阻止，木塞肯定被我捅進瓶子。自從那件事之后，老板見了我再也不說一句話，那張難看的臉，如同暴風驟雨前漫長的陰沉，使我備受煎熬。

我整天提心吊膽，不知所措。媽媽的態度，也叫我愈來愈無所適從。

她已經不止一次暗示我可以不來上班，我也作好了思想準備隨時滾蛋，不過要我自告奮勇向老板辭活，還沒有這樣的高風亮節。這倒不是我臉皮特別厚，而實在是出于無奈：丟了這兒的飯碗，叫我再上哪兒去找？因此對媽媽的暗示，我盡量裝糊涂。我越是裝糊涂，媽媽的臉色就越不好看。這種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是皮爾，把我從困境中解救了出來！

與皮爾第一次見面的情形，至今仍歷歷在目。那是一個周末的夜晚，在酒吧小姐們驚喜的目光和一片贊嘆聲中，老板將一只系著大紅蝴蝶結的小搖籃，隆重地交到媽媽手中。出生不久的皮爾靜靜地躺在里面，瞪著一對清澈明亮的眸子，新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這是老板送給媽媽的生日禮物。

皮爾的到來，猶如混沌的黑暗劃開了一道亮光，刺激了我的靈感。一個自我救助的計劃在腦子里迅速生成：是呀，日本人愛狗，在日本，狗是忠誠的象征，如果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或許能挽救眼下的生存危機。

第二天晚上，我靜觀默察，尋找機會。趁客人稀少、活兒不緊，媽媽剛好踱步到吧臺時，我鼓起勇氣湊上去問：“準備給‘赤ちやん’（日語對嬰兒的昵稱，相當于寶寶）起個什么好名字呢？”

媽媽頗為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第一次認識我似的，然后笑了，看得出她的心情很不錯。

“是啊，取個什么名字好呢？”她自言自語地沉吟起來，隔了一會，她問我，“純潔這個詞，用英語怎么說？”

“Pure！”我脫口而出，然后又說出另外幾個詞。

媽媽讓我全部寫下來，聽我念了幾遍，自己也念念有詞起來，經過比較后，作出決定：“還是pure好聽，就叫皮爾吧，皮爾！”

從那一刻起，皮爾的名字就在酒吧叫開了。

我心里好不得意，有一種戴罪立功的感覺，而且，我也覺得皮爾這個名字真的很不錯。

自從有了皮爾，我同媽媽開始有了話題，對她那張變化莫測的臉稍微有了一點把握。與之同時，一個前所未知的寵物世界在我眼前展開。上學打工之余，一有空我就跑書店，專找有關幼狗飼養的書認真讀，熟記在心。這些學問幫了我大忙，成為我與媽媽溝通的捷徑。

不知不覺中，我同媽媽的距離拉近了。一談起皮爾，我們就有說不完的話，簡直像知心朋友一樣。而且我驚奇地發現，我的日語會話能力急速提高，自信心也隨之大增，那兩句老是發不準音的問候語，現在也迎刃而解。

“皮爾今天過得好嗎？”每天晚上見了媽媽，和她道完禮，我首先打聽的，就是皮爾。

每逢這時，媽媽總是興致勃勃、繪聲繪色地把皮爾這一天的各種有趣的表現細述一遍，諸如小家伙喝水時不小心嗆了打噴嚏啦，夜里睡著時自己被皮爾的小爪子搔醒啦，等等。我呢，總是不失時機，恰到好處地將皮爾夸上一通。

自從有了皮爾，我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失誤明顯減少。媽媽對我一向的警覺、抱怨和挑剔，現在變為放心、夸獎甚至討好。這使我受寵若驚，恨不得使出吃奶勁兒為她效勞。我刻苦鉆研，把雞尾酒調得又快又好，把上百種白蘭地、威士忌的名字及它們在酒架上的位置記得一清二楚，只消媽媽一聲令下，便話到酒到，彈無虛發。

媽媽已不止一次當著老板的面由衷地夸獎我，老板那張難看的臉終于由陰轉晴，開始主動與我打招呼，還鼓勵我加油干。至此，我心頭的那塊石頭終于落地。

必須聲明的是，我絕不是那種耍小聰明的機會主義者，借天真無邪的皮爾來保自己的飯碗，而是真的迷上了皮爾。每當媽媽懷抱皮爾出現在酒吧門口，那一晚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歡慶的節日；皮爾的每一聲叫喚，勝過一首美妙的樂曲，小尾巴每一次抖動，抵得上一場精彩的表演。

記得我第一次抱起皮爾，皮爾搭起它的前腿，昂起頭，伸出它濕漉漉、毛糙糙、薄薄的小舌頭舔我手背時，我激動得幾乎要掉淚。多虧有了皮爾，我才不至于再次流落街頭，一家一家去乞求干活，遭受輕視與白眼啊！

然而，當有一天我終于知道皮爾對于媽媽意味著什么時，一種內疚使我無地自容，甚至覺得自己是在趁火打劫。我早就發現，自從送了這件生日禮物，老板就不大在酒吧露面了。在此之前，他幾乎每晚必來，釋放一天的疲勞。老板和媽媽是情人關系，這一點大家心照不宣。老板炒房地產發財后開了這家酒吧，請媽媽幫助打理。

媽媽過去在演藝圈里混，雖不入流，卻有一副迷人的身材與容貌。那時，老板對媽媽感情很投入，倆人經常一起唱卡拉OK。拿手的曲目，是有名的男女二重唱《情人的關懷》（日語《北空港》），唱到動情處，媽媽潸然淚下，老板眼睛也是紅紅的。酒吧關門時，倆人常常猶不盡興，互相摟著胳膊，到別的地方繼續玩個痛快。

一天晚上，久不露面的老板突然現身酒吧，還帶著一位年輕美貌的女郎。我這才恍然大悟，老板在外面有了新的情人，因此樂不思蜀。作為一個旁觀者，我不得不承認，比起眼前這位秀色可餐的新人，媽媽顯得人老珠黃，失去老板的歡心，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媽媽對老板的新情人殷勤有加，表情自如，兩人說說笑笑，儼如姐妹；老板見了媽媽，看上去也是親密如故，令人驚嘆日本禮儀強大的制約力量。但我還是發現，媽媽變了，少了一點跋扈，多了一分沉靜。也許是皮爾的到來，煥發了她的母性之光。

至此我終于覺悟：皮爾是老板送給媽媽的分手禮物，象征著他們戀人關系的結束。這是一份多么曖昧的禮物！老板明明遺棄了媽媽，卻又送給她這樣一份象征忠誠的禮物，而媽媽又是那樣熱愛這件禮物。其中的糾葛，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選自《東瀛過客》九州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