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佛教繪畫《達摩禪師》

中國佛教得印度之脈，古往今來，生生不息。在莊嚴肅穆的大雄寶殿里，在造型各異的十八羅漢像中，必有一尊身披斗篷、雙眼鼓突、長眉高鼻、絡腮胡梵相尊者，他就是具有無上法力的達摩禪師。相傳他是《易筋經(jīng)》撰寫者，少林七十二絕技創(chuàng)造者，將佛教禪宗從印度帶入中國的布道者，人們尊稱他為中國禪宗始祖。自南宋起，達摩畫像便以一葦渡江、面壁九年、斷臂立雪等諸多傳奇故事為題材廣泛流傳，結合當時盛行禪意水墨畫風，形成十三世紀中國禪宗文化的一朵奇葩。伴隨佛教東渡和發(fā)展，達摩事跡在日本漸趨神異，并成為日本畫家鐘愛的畫題。偽滿皇宮博物院藏多幅日本《達摩禪師圖》，本文遴選其中三幅精品，從中領略日本禪畫藝術的別樣魅力， 揭示日本民族文化的精神氣質(zhì)，見證中日宗教思想的交流與融合。

仙厓義梵《達摩禪師圖》，畫心縱114.5、橫35.3厘米，立軸絲質(zhì)，水墨設色，水浸較重。畫上方有日語題跋，署款“壬申晚秋靈城仙史併題”，白文方印：“江風引雨入船涼”，下方朱文方印：“仙厓”。畫右下方壓角章，朱文寬邊方印：“壺中日月”。國家二級文物。

仙厓義梵（1750—1837年，即寬延三年—天保八年），亦作仙崖，號百堂、虛白、啞羊、梵杜多、厓陳人、厓菩薩、友研堂、無法齋、天民、瓢化坊、圓通，法名義梵。美濃國（今岐阜縣）生人。江戶后期臨濟宗的著名畫僧，11歲入美濃的清泰寺為空印和尚徒弟，40歲時為博多圣福寺第23世住持。50歲筆性頓發(fā)，步入畫壇，長于佛教人物，兼能山水、花卉、動物。仙厓義梵曾自評畫風說：“世之畫皆有法，仙厓之畫無法。佛曰，法本無法。”他的作品清雅雋永，灑脫飄逸，禪味十足，無數(shù)日本人特別是書畫家，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稱他為“日本禪宗畫第一人”。現(xiàn)今日本著名的漫畫家岡本一平、池部鈞等，用筆均有仙厓風。

這幅作品創(chuàng)作于1812年的深秋，仙厓義梵時年62歲，這是他步入晚年時畫技日漸精絕的佳作，代表日本佛教繪畫的最高水平。整幅畫面共分為兩部分，上書題跋，下繪人物。題跋為日語：“九年面壁何のその妾しや十年うきつとめ，煩悩菩提の二筋に加えて三筋で日を送る，糸がきれたら崖佛と客を合手に呑阿，彌陀妻となさるとなさらぬは夫はあなたの，御了簡本に余念はないわいな。”

譯文為：“達摩禪師為切斷煩惱，追求菩提，面壁打坐九年，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在長達十年時間里，在切斷煩惱、追求菩提之外，還要從事辛苦的妓女工作，我是在這三件事的交錯中度過每天時光的。若能了斷塵緣，把面對摩崖佛（雕刻在巖壁上的佛像）和客人都當作普通的對象來工作，那就阿彌陀佛了。這樣的我能否做你的妻子，完全取決于你的意見，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這是一個妓女向達摩求愛的表白。為何一個風塵女子會如此傾心愛慕達摩？是因他佛法高深，令人敬仰，還是女子雖為妓女，卻明心見性，一心向佛？讓我們再看畫中所繪的兩位人物：達摩身裹紅色僧袍，手握白色佛塵，盤地而坐，身前徐徐燃燒著香爐，火星閃爍，青煙裊裊，達摩正在摒思絕慮，靜心觀禪。不知何時，走來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輕輕地倚靠在達摩身后。女子長裙曳地，云鬢高挽，玉面朱唇，頷首低眉，哀婉動人。煙霧繚繞中，高大魁梧的達摩扭身回望身后弱態(tài)縈縈、風情萬種的女子，神情充滿無限困惑與無奈。畫面就這樣定格在女子的嬌羞期許中、達摩的煩心倦目里。畫作線條優(yōu)美勁練，氣韻生動，色彩濃淡相宜，映襯成趣。兩位人物神形迥異，對比鮮明。書法題跋行云流水，筆走龍蛇，印章篆刻疏朗空靈，妍美有致。

在中國傳統(tǒng)的《達摩面壁圖》中，達摩只身結跏趺坐，兩手作彌陀印，雙目緊閉，神態(tài)肅穆安詳，進入無欲無求、萬物無礙于心的“無我境界”之中。仙厓義梵的這幅作品，顯然未受中國傳統(tǒng)佛經(jīng)教義的束縛，而是更多地賦予日本的佛教觀念和審美情趣。畫僧義梵借妓女之口，在向達摩禪師求問：“出家的修行人是否一定要斷絕情欲？是否可以娶一位妓女為妻？”他也在向佛法道義求問，在向世俗人心求問。這是日本佛教對人性和婚姻的思考，亦是日本僧侶對中國儒家倫理觀和傳統(tǒng)教規(guī)教義的抵制和考問。

“不邪淫”是佛教五戒之一，皈依佛門的出家人須嚴格遵守，潛心向佛的梁武帝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色戒皇帝”。從這幅畫作中，我們不難看出佛教東傳日本后，色戒是困擾日本僧人的一個難題，甚至令心堅如壁的佛祖達摩也不堪其擾，愁云不展。一個民族的禁欲文化主要來自于原始宗教和傳統(tǒng)道德，在日本既找不到禁欲的民族宗教，也沒有形成禁欲的道德傳統(tǒng)。因此，日本盡管引進起源于印度主張禁欲的佛教，但他們在遵守色戒方面并不能堅持很久。自圣德太子于公元600年遣使來中國求法，從中國輸入佛教之后，新興真言宗的空海和尚（774—835）曾嚴格要求他的弟子隱身山林，嚴禁門下的和尚接觸女性;10世紀末的高僧源信（942—1017）也極力宣揚無欲的凈土世界，凈土宗的創(chuàng)立者源空和尚（1133—1212）更是確立了新的色戒信條，但弟子們卻執(zhí)迷不悟，屢教不改。到了平安后期，一些僧人蓄有妻室已是公開的秘密，但這并沒有妨礙他們受到朝廷和幕府的尊敬。凈土真宗的創(chuàng)始人親鸞（1173—1262）同女僧人惠信尼結婚，并生有6個孩子，全家在日本關東各地傳教，其子孫也都一樣結婚生子，成為日本著名的和尚世家。

事實證明，佛教中的色戒是與日本開放的民族性起根本沖突的。日本僧人對中國佛教的清規(guī)戒律并沒有全盤吸收，而是加以選擇，甚至改造，使它日本本土化，更符合日本人的天性。明治五年（1872），日本政府終于宣告許可僧侶娶妻、食肉及蓄發(fā)。時至今日，日本僧侶們可以公然結婚，寺院的經(jīng)營也一代代血脈相承。

山本梅崖《達摩禪師像》，畫心縱112、橫40厘米，立軸絹本，調(diào)色小寫意人物，包首脫裱水浸。畫右下方署窮款：“梅崖”，朱文方印：“梅崖”。國家二級文物。

山本梅崖（1852—1928年，即嘉永五年—昭和三年），日本畫家、漢學者、自由民權運動家。儒家學者山本澹泊齊的孫子。著有《梅清處文鉦》、《燕山楚水紀游》。他出生于日本土佐縣，原名為山本憲，字永弼，俗稱為山本繁太郎，號梅崖、梅清處主人等。他自幼學習家族的徂徠學，后跟隨大橋真三和松岡毅軒等人學習儒學。維新革命后，又開始學習西方文化，在專門宣揚自由民權的《大阪新報》報社擔任新聞記者。明治十八年，因為他在文章中揭露大阪事件，被捕入獄。明治二十二年，日本頒布新憲法，一批人被赦免，山本梅崖也在其中。1915年，他到大阪的梅清處私塾教授漢語言文學，后到中國廣東高等師范學校任教，期間他與正在求學的高劍父結識，他建議高劍父前往日本留學，并親自教授日語，為高日后成為中國著名畫家、“嶺南畫派”領袖奠定堅實基礎。這份跨國師生情，成為近代中日美術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

此畫作是一幅達摩立身像，畫中達摩從頭頂?shù)侥_踝裹著一件寬大飄逸的紅色袈裟，手持一柄白色拂塵，雙耳戴金色大圈耳環(huán)。他眉如墨炭，鼻若懸膽，眼似銅鈴，雙唇緊抿，怒目瞪視，給觀者以氣宇軒昂、咄咄逼人之感。此畫意境高遠，氣韻充溢，墨法豐厚蒼茫，筆法剛柔相濟，酣暢淋漓，形神兼?zhèn)涞夭蹲降搅诉_摩的“怒”。為何他橫眉冷眼，神情憤怒？按照密宗的說法，憤怒是佛祖鎮(zhèn)攝、威懾罪惡的象征，以恐怖的怒相，警示世人。達摩為弘揚佛法，遠離西域故國，渡海三年方到中國，四處游化，說法度眾，歷盡艱辛卻不被世人理解，并遭異教徒嫉妒屢次中毒。憤怒是達摩內(nèi)心的苦痛忍耐到極點時爆發(fā)的力量，這股立志普度眾生、憤世嫉俗的強大力量，是喚醒世人覺醒的決心，也是達摩濟世救人的佛心本質(zhì)。

達摩畫像最早流行于中國宋朝初期，隨著佛教文化東傳日本，中日禪僧雙向交流日漸頻繁，中國的繪畫藝術深刻地影響著日本禪宗水墨畫的表現(xiàn)形式和審美取向。此幅作品就沿襲中國傳統(tǒng)達摩畫像的外貌特征，達摩“豐頤蹙額，深目大鼻”的“梵相”，是由中國畫家和雕塑家在十三世紀以后逐漸塑造而來，此前的達摩并不戴耳環(huán)，相貌衣著亦如宋代禪師。現(xiàn)藏于日本京都高山寺的《達摩宗六祖師像》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中國達摩畫像，畫中的達摩并未出現(xiàn)“梵相”。現(xiàn)存最早達摩戴耳環(huán)的畫像是由日僧于宋太宗雍熙四年（987）自宋攜至日本的一套《十六羅漢畫》，現(xiàn)藏于日本京都清涼寺。時至南宋以后，達摩戴耳環(huán)便十分普遍了。達摩穿紅色衣袍流行于宋元以后，現(xiàn)日本向岳寺所藏的有蘭溪道隆（首位親赴日本傳法的南宋禪僧）題贊的《達摩禪坐圖》便是最早的紅衣達摩。

竹下太嶺《寫意達摩禪師圖》，畫心縱129.5、橫28.8厘米，立軸紙質(zhì)，水墨寫意，折痕較重，國家二級文物。畫右上角鈐蓋起首章，白文回紋印：“山長水遠”。畫上方有漢語題詩：“不用說西來人人眼自開，要知此時節(jié)，春向雪中開。”落款：“石澤氏清屬，太嶺老衲并寫。”白文方章：“竹下太嶺”，朱文方章：“牧云”。作者竹下太嶺生平不詳，此畫是他送給友人石澤的。“清屬”為敬辭，意為把自己詩畫送給他人時，請對方指教。

此畫以簡練的水墨線條勾勒出達摩的半身像，他身著通肩圓領袈裟，雙手合拱于衣袖之中，禿頂長耳，前額寬大，雙眉緊鎖，目光深邃，臉部流露出緘默愁思的神情。畫作用筆嫻熟，濃淡分明，人物額際輪廓和五官用淡墨，耳環(huán)和僧袍用濃墨，胡須用分插的筆尖橫掃。此畫構圖簡潔而不空泛，線條鄭重板滯，人物生動傳神，骨力老到，畫風率真自然。行草結構簡省，筆帶橫勢，不拘章法。起首章和一朱一白兩方“名印”，使整幅作品更加完整和諧，有錦上添花、畫龍點睛之妙。

此畫寥寥數(shù)筆，便惟妙惟肖地刻畫出了達摩的“苦”。在古印度，有一種盛行的修煉方式稱為“苦行”。他們?nèi)淌軇×彝纯啵缃^食，躺在布滿釘子的床上，行走在火熱的木炭上。通過這些殘忍修行，把物質(zhì)生活降到最為簡單的程度，來追求靈魂的最終解脫。

日本茶道開宗明義的第一章這樣講到，達摩在少林寺面壁時，因追求無上覺悟心切，夜里不睡覺，也不合眼，由于過度疲勞，眼皮沉重到無法睜開，昏昏欲睡，為長久地保持清醒，他果敢地把眼皮撕下來，丟在地上。不久之后，眼皮丟棄的地方便長出一株葉子茂盛翠綠的矮樹叢，樹葉成對鋪開，像眼睛的形狀，兩邊的鋸齒像睫毛。達摩的徒弟們在困乏時，就從樹上采下葉子，用水煮開，以此清醒心志，這就是“第一泡茶葉”的由來。

禪宗作為典型的中國式佛教，以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影響日本諸多領域，經(jīng)過日本本土千余年吸收與沉淀，形成日本民族文化的特質(zhì)和核心。1697年中國僧人心越禪師在日本少林山修建達摩寺，天明年間這里發(fā)生饑饉，時任住持便以心越禪師《達摩坐禪像》為原型，教當?shù)厝酥谱鳌伴_運達摩”，為地方增加收入度過饑荒，這就是日本高崎地區(qū)制作達摩吉祥物的開始。如今在日本達摩禪師成為人們祈求財源茂盛、順利升遷、喜結良緣的“守護神”。

佛教源于東方，流布于東方，在達摩禪師如夢如幻的神奇故事里，在他似迷似霧的形跡背后，隱含的是東方禪宗文化最簡單、最精妙的智慧。這些收藏在中國博物館的日本達摩繪畫和那些散逸在日本各地的中國達摩圖一樣，無論它們身在何方，都是中日兩國人民共同的藝術瑰寶和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