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的一首交響樂,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每次聽到這曲子,我都感到莫名惆悵,好像跟著作曲家回到了滿是稻田的故鄉,看著陰沉天空下的家鄉,背后吹響的卻是工業城市的轟隆號角—— 一個新的時代正在到來,可是,舊時代該怎么辦?
這種惆悵常常縈繞在我身旁,特別是每一個告別時刻。當我把古董手機扔進垃圾箱,淘汰不再使用的舊電腦,翻看老牌公司倒閉的新聞,以及看到那些連登錄密碼都忘掉的老軟件,強烈的物是人非感就會擊中我,讓我開始迷惑。
在芬蘭的埃斯波市,矗立已久的諾基亞大樓外面架起了一部起重機,工人們忙著拆掉諾基亞的招牌,換上新東家微軟的牌子。
這樣的一幕迅速成了社交網絡上的討論頭條。
曾經的手機巨頭諾基亞,舊時代的典型代表。事實上,直到今天,我身邊還有很多人不能接受這件事,這就跟我認得的許多攝影師總是不能接受柯達破產一樣,他們總是有一個同樣的疑問:它的產品不差啊,怎么就能倒了呢?
仔細想想:諾基亞直到去年年底還占據絕大多數市場份額,還有被唱衰的微軟公司,年利潤超過240億美元,遠超過任何一家此刻風頭正盛的創業公司,人們卻懷著同情失敗者的眼光看著它們,為什么?
在我看來,在這個瘋狂向前跑的新時代,這些屬于舊時代的老公司是不“差”,但是“慢”。從個人感受上來說,即便在今天,我都依然覺得諾基亞的手機不差。盡管它的確笨拙、煩瑣、不友好,但它依然有自己難以替代的優點。我不覺得是技術或業務打敗了它,而是一種更微妙的力量,一種叫作“穩定”的力量,讓它輸掉了比賽。
其實,就連諾基亞的高管自己都清楚地知道,“當時公司內缺乏一種緊迫感,整個產品結構建立于穩定,而不是創新”。曾經的行業巨頭因為家大業大,業務方向越來越多,組織結構也越來越復雜,需要招募大批人員,負責紛繁復雜的多項業務。他們第一目標倒不一定是突破新知,而是維持現狀運轉。
這樣一來,就好像讓一個抱著孩子的父親跟一個剛畢業的單身小伙兒賽跑一樣,拖家帶口的羈絆放緩了他的步伐,他未見得不是長跑健將,只是在這條高速跑道上,跑得不夠快就是最大的失誤。
對于速度的爭分奪秒,是這個互聯網時代評價成功最重要的一個標準。人們渴望快速創業、快速回本、快速套現,但我常常迷惑,這樣真的好嗎?人們討厭等待慢工細活的傳統料理,追求3分鐘出鍋的超級快餐,它的確可以快速填飽肚子,但這樣的食物真的有營養嗎?
在崇尚快的新時代,就連對待“慢公司”的憂傷情緒都要求速度快。我在網上看過一個段子,內容是人們杜撰了一場虛構的諾基亞新聞發布會,在賣給微軟那一刻,那個CEO煽情地跟人嘀咕:我們什么都沒有做錯,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卻輸了。
可是,我本能地到網上搜了一下,諾基亞的CEO早已不是這個人,也并沒有任何記錄可以證明他曾經說過這句話。所以你看,新時代雖然帶著新優勢飛速趕來了,可它并不一定能比舊時代打動人心。就連這一絲飛奔而來的懷舊悲情,都傷心得毫無根基。
朋友說上海復興公園的錢柜KTV關門了,我愣了幾秒。當年在陜西南路地鐵站的季風書店買完書,拿起最潮的諾基亞約上幾個朋友去錢柜唱歌,臨走對喜歡的姑娘說,發短信給我,還有,我用msn。知道一切終會變遷,沒想到這么快與決絕。無論是冰冷的介質還是滾燙的情誼,回想起來,甚至不記得哪一刻是最后的告別。
——韓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