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客的目光

貓主義，女，85后，自由寫手，現居北京，從事寫作十余年。其古典文學功底深厚，文筆別致細膩，尤以小說見長；近高產散文性短篇評論，視角穎異，引評交互，多匯湛思妙論，深受讀者好評。

有人愛看熱鬧，有人愛看看熱鬧的人。

火車站，始發車，檢票前半個小時就排起了長隊。隊伍中間一個男青年和一個婦女不知為什么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搞得檢票員都用喇叭遠遠地勸解。候車室里窮極無聊的人們怎么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目光齊刷刷地望過來，聊天的忘了聊天，吃飯的嘴里還叼著半塊面包，哄孩子的不用哄孩子了，連孩子都被吵架聲吸引了，要飯的瘸子也不瘸了，麻溜站起來看熱鬧。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這四個精神分裂自相矛盾的詞語，此刻用來描述他們的精神狀態真是再恰當不過。更有七八個身手矯健的家伙瞬間高高站到椅子上，檢票員損他們：“還能站得再高點嗎？還能站得再高點嗎？”人家根本聽不到，堅守高地，伸長了脖子目不轉睛地眺望，活像一群放哨的貓鼬。

可惜就在這時，隊伍開始緩慢向前蠕動，男青年和婦女的罵戰不了了之，沒有升級成互毆。人們逐漸回到自己的次元空間里去，只留下一層遺憾的怨念籠罩在候車室上空。

每次遇到類似的事情我都很滿足，因為又得到了一次觀看圍觀群眾目光的機會，這目光真是百看不厭，帶著不明真相的呆萌，和蠢蠢欲動的好奇，還有孩子氣的期待。在這一刻，素不相識的人們結成了默契的統一陣線，暫時摒棄了一己私欲，共享著同樣的理想和愿景。其精神之莊嚴純粹，簡直可以令切·格瓦拉的信徒們熱淚盈眶。

更有甚者，據說很多大災難事件發生之初，人都只是呆呆地看著，意識不到即將來臨的危險，其中不是沒有膽小的人，只是看到大家都不動，他也駐足觀看，直到排頭兵掛了才一哄而散?？矗闷嫘囊呀浭谷诉B生死都置之度外。這樣的動物，除了狍子，也就我們人類了吧。

“圍觀是一種力量”，圍觀者經常以此自勉；“圍觀者愚蠢麻木”，反圍觀者又如是說。然而事實上，圍觀只是一種本能，比吃喝拉撒高明不了多少，因此無所謂正義，也算不上冷血。圍觀的內容將來會成為談資，又滿足了自我展示的需要。在這一方面，終日刷大V微博力求在第一時間發表逗趣評論的“神最右”們是典型的榜樣——以圍觀為己任，以吐槽為事業，在圍觀他人的同時把自己捧成了一個被圍觀者，何等兩全之美。

我也是人，當然也當過看客。那是風日晴和的下午，人煙稀少的小區。對面高層有個男人在樓頂憑欄俯視，逡巡良久。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我覺得自己是唯一一個在看著他的人。一向重口味的我，抑制不住地在腦海里幻想他一躍而下的場面，一次又一次。我提心吊膽，激動莫名，不知道該做什么。總不能在不明真相時就大喊大叫或者報警吧，我只能看著。

幾分鐘之后，他離開了，我松了一口氣。

我為自己松了一口氣而松了一口氣。

感到輕松而非失望，就證明我仍然希望他活著，慈悲之心戰勝了渴望戲劇的本性。

或許我在注目樓頂男子的時候，諸神也注目于我。愿我的表情沒有讓他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