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二題

四胡是流行于察哈爾草原上的古老樂器。說到草原上的樂器，最數馬頭琴具有廣泛的代表性。然而在我的故鄉——大青山后的山與草原相交的地區，人們對馬頭琴是陌生的，婦孺皆知的樂器是四胡。

聽四胡演奏，仿佛眼前有一大群羊散開在草灘上，羊們似乎在緩緩而動，又似乎是凝固不動的，只有一步步走近了才會看到微風是在怎樣漫不經心地梳理著羊身上的毛，就如四胡的音色拂過你的心田。

越是飽經風霜的老琴手，越能贏得聽眾的贊許，其技藝似乎與經歷密不可分。琴手都不識譜，絕對沒有加入一支樂隊參加合奏的水平；人們評判琴手水平的高低，并不以能不能奏好某一支民樂曲為依據，而是看他的即興演奏——如同詩人的即興朗誦——的水平如何。那些不識譜的、不知樂理知識也不知道什么是名曲的、看不懂指揮家手勢的草原上的四胡手們，用一張弓和四根弦訴說著自己的童年、家人的遭遇、古老故事的演繹和鄰居少女的戀愛……

聽四胡演奏的最佳時刻應該是你讀過現代蒙古族詩人納·賽音朝克圖的詩或剛看過電影《黑駿馬》；要不，選擇雨后的草原，心境像洗滌后的天一樣明朗時懷念遠方朋友的時候；當然，在酒后的黃昏信馬由韁時讓四胡的旋律從背后趕來，至少會使輕飄的馬蹄變得穩健而節奏明快；或者躺在草地上凝視星空，四周草蟲細鳴，間或蛙聲一二……

久違了，故鄉的四胡！三十多年沒聽到過那種柔和、低沉、渾厚、沉穩的音色帶來的感動了！

前兩年回故鄉探親，我對鄉親們說我特想聽聽四胡。那種屬于我記憶中的老琴手、風趣而慈祥的老琴手已經找不到了，或許那也是時代的產物，當歷史進入另一個時代的時候，不可能再有了吧？鄉親們找來的琴手很年輕，有文化，識譜，不但會演奏蒙古族的古老民歌，還會演奏流行歌曲和外國民歌。三個琴手或獨奏、或合奏，整整演奏了一個晚上，卻始終聽不到我記憶中的四胡的那種獨特的吟哦和絮語，我很失望。

我在想，當年我如果會記譜的話，也許會記錄下好多段琴手們的即興演奏曲，今天拿給年輕的琴手不一樣可以重聽當年的樂曲嗎？當年如果有一臺錄音機，今天拿出磁帶來重播，那是怎樣的享受啊！然而，那草原的碧綠中滲透的蒼涼，那琴手入神演奏時心緒外溢在表情中的冷漠，那聽四胡的我的純凈心靈能復制和重現嗎？

我曾問過自己：什么樣的記憶最清晰？答案馬上有了：月光記憶。是的，如果我們把記憶以陽光、月光、陰雨、風雪、霧氣等等來分類的話，我認為月光記憶比之其他要清晰得多。陽光似乎太過強烈，烤化了記憶中的一些細節；陰雨似乎不夠明朗，使記憶的邊緣隱藏起來，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楚；風雪似乎會將記憶攪亂，順序顛倒、情節肢解，使你理不出頭緒來；霧氣似乎將記憶包裹起來了，只能大體估摸那記憶的輪廓，要想看清楚，必須將層層濃霧撥開，但往往做不到。

內心閑暇時，我會從記憶的倉庫里撿拾保留著月光的記憶碎片來消磨時光。

——六只狼一字排開，它們后腿跪地，前腿直立，呈蹲立身姿凝望同一個方向。大地鋪雪，高天懸月，披著月光的狼們像一組青銅雕塑。這是我十二歲那年的初冬隨寶才叔夜走灰騰梁時見到的一幕。寶才叔拉著我的手低聲告訴我不要出聲。我們距離狼們也就三十多米的樣子，可以說是從它們面前走過去的。它們始終紋絲未動。我用眼角余光看去，它們的目光緊盯著我們，但并不險惡；它們的頭頂和肩背上落了一層雪，雪是在一個小時前停的，看來它們就這樣蹲立了好長時間。它們像是在等待，但到底在等待什么？至今也沒有答案。從此，每當說到狼我就會想起月光下那一組青銅的群狼雕塑。

——天高、云淡、月皓。秋夜的山路異常寂靜，只有拉車的三匹馬的十二只馬蹄敲擊路石的響聲傳得好遠。我那時是車倌海智的助手，我們送公糧連夜返回來走在山路上。緊靠路邊是一堵崖壁，一回首，我突然看見我們的馬車影子像剪紙一樣清晰地印在崖壁上，馬兒的頭一揚一揚的，馬蹄在穩健地邁動，車倌海智的大鞭稍稍一動，偷懶的邊稍馬松了的套繩立即繃緊……我緊盯著崖壁看得入了迷，可惜崖壁不是很長，這幅馬車剪影畫不復存在，我幾乎想要海智返回去重走一次，再欣賞一次，但我沒說，知道海智不會答應的。

——我在生產隊當飼養員，每夜給馬添夜草，馬不吃夜草不肥嘛。我喜歡有月亮的夜，亮旺旺的，啥都看得清，不必在沒有月亮的夜里提盞馬燈像鬼魂一樣游走。在一個月夜里我走進馬棚給十幾匹馬添夜草，發現線臉兒脫了籠頭不在馬棚里了。線臉兒是一匹老轅馬，棗紅，從額頂順鼻梁直到上唇有兩指寬的一條白線將一張馬臉一分為二，故得名線臉兒。雖然線臉兒已不年輕，但依然是車倌們的最愛，因為它是一流的好轅馬。馬老了一樣成精。線臉兒有一手解韁繩解籠頭的本領，只要它想走，任誰也拴不住它。這晚它又走了！我立即出去尋找，怕它進了麥田作害麥苗。我在村外麥田邊找到了它，它沒有進麥田，只在田邊的草灘上啃草吃，尾巴像為一支我聽不到的樂曲打拍子似的擺動，不時仰頭驅趕一下蚊蟲。遠看，鋪了一層月光的開闊地上的一匹馬是那么的悠閑自得，那么的恬靜溫馨！真不舍得前去攪亂屬于線臉兒的這份寧靜與安詳。于是，我在遠離線臉兒的地方坐下來一邊等待它返回，一邊欣賞這幅“月夜獨馬圖”。

像這樣的記憶碎片很多，在月光下，柳木門框的紋理比白天更清晰；蝙蝠飛過時影子投在沙地上，一只飛去又一只飛去，抬頭倒不易尋覓；破敗的土屋居然會呈現出古樸的意思；如果落過小雨那滿河灘的鵝卵石會像碎銀一樣奪人眼目；突然間拉開窗簾推開窗戶，漏進來的月光會使你不再感覺寂寞；哦，請不要在月夜里與友人離別，月光會賺取你更多的眼淚。

我珍藏著好多月光記憶的碎片，是財富。

選自《火神》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