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的那些事

在農村，因為沒錢，看不起大夫；醫療條件又特別差，像一般的頭疼、感冒、咳嗽、高燒都是用土辦法治：熬點兒甜根根水（就是甘草水，不用去醫院買，各家各戶地里都有，直接從地里刨出來）或熬點兒垟煙皮子水，喝幾頓就好了，還有拔火罐、放十指，放十指是最疼的，就像輸液一樣把血都擠在指頭上，然后用針狠狠刺一下，指頭出的血越多越好，挨個把十個指頭全部刺完立馬輕松許多。

有一次感冒好幾天了，所有的土辦法都用了，不僅不見效果，還加重了病情，高燒不退。沒辦法只能去醫院，大夫一看，嚇了一跳：早作甚個了，再晚來半天人就哈蘭（死的意思）。扁桃體都化膿了，而且快腫到一起了。從那以后，經常發炎，半夜三更也得去醫院。

最后大夫建議：發炎這么平凡，實在太危險，還是做了吧！鄉里條件、技術都跟不上，只能去旗醫院做。父親、母親省吃儉用攢夠了手術費領著我去了旗醫院。大夫有一項家屬告知，還怕我聽見悄悄地告訴我父母：“這個手術是在嘴里做！所以必須張大嘴巴，把手術刀伸到喉嚨的位置，才能切除扁桃體，就在喉嚨的部位有一個大動脈，挺危險的，不小心，有可能會切斷。”他讓我父母考慮考慮做還是不做。父母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我跑過去就說：“我不怕，做！”當時我理解錯了，還以為大夫害怕了，鼓勵大夫說：“阿姨，你別怕，你盡管放心大膽地做，我一點兒都不怕！”

大夫驚奇地說：“乖乖！你太勇敢了！太懂事了！就沖你這份勇敢、懂事，阿姨一定給你做好，不會有任何后遺癥！”

手術非常順利，可惜的是沒有足夠的錢輸液，只能輸一次，接下來該怎么辦呢？大夫看到我們的困難，就給我們說了一個比較管用的土辦法：買兩只橡膠手套，里面裝滿雪糕或冰塊兒，把手套挽住，搭在我的脖子兩邊，冰塊兒化完了，再加冰塊兒。不能吃飯，連稀粥里的米都不能吃，只能喝稀粥里的水，就這樣，我在旅館里整整躺了一個星期，才漸漸好起來。其實每個人的勇敢、懂事、堅強都是因為特定的環境給逼出來的，不是天生就有的。

還和平常一樣，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擔水做飯。過去農村吃的可不是自來水，都是用擔長挑一對鐵桶，把鐵桶放在井子邊兒，再用吊水桶把水吊上來，倒在擔的這對桶里，然后放在人的肩膀上挑回來倒到水甕里！突然，哥哥跑過來，一把搶走了我擔水的桶，說：“以后咱們家的水不用你擔了，我擔呀！”一下子把我弄糊涂了，哎！這是怎么了？太陽從西邊上來了？原來是被一個影響哥哥一生的女人臭罵了一頓。

農村的文化生活特別落后，看一場電影猶如現在光臨《星光大道》現場。所有的人不管地里干活有多累，只要聽說有電影，累死也得看。有騎毛驢的、騎馬的，多數趕著毛驢車、騾子車。因為我家的毛驢脾氣不好，總是驚得拉不住，尤其到了晚上路過我家東邊那片樹林的時候，它是必驚無疑。都說那片樹林吊死過不少人，土話講：邪地可厲害了，就是鬧鬼。如果半夜經過的時候，時常會聽見貓頭鷹在笑、狗在嚎（相傳貓頭鷹笑，狗嚎會死人）、還好像忽遠忽近傳來一陣陣似女人又似孩子的哭聲，凄涼、恐懼、連頭發都感覺豎了起來，頭皮透過颼颼的涼意！心緊張得快要跳出來了；有時還會看見有一黑影時遠、時近地跟著，有時感覺它就在后面披頭散發、赤面獠牙、張牙舞爪想抓你、吃你，那種害怕是身臨其境，比看鬼片可怕10倍！傳說毛驢到了晚上就能看見這些東西，只要看見了必驚！母親怕得不行，寧愿步行，也不趕我家的毛驢車。

炒一大鍋葵花子，所有人的兜子里裝得滿滿的，用父親的大皮襖一裹，一背背我們兄妹兩人，就像趕會似的去鄉政府所在地的圪梁上看電影。人山人海，還得早點去，去得晚了，就坐不到前面了。那樣，看得也不精彩、不盡興。父親一般怕背我和哥哥其中一個，一般都是偷偷地走，偷偷地回。可憐的母親只要到了那片樹林，就顧不了背上的我和哥哥了，拼命奔跑著，不一會兒工夫就到家了，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狼沒攆上，狼要攆上比誰都跑得快！”這回好了，有了自行車，一家人都騎著自行車看電影，又快、又安全、又風光。一輛自行車騎三個人正好，可我們家是四個人，這怎么騎呢？父親想了個好辦法：我坐到把手上，哥哥坐到前大梁上，母親坐到后面的車座子上，父親負責騎好，別摔倒就行。這一路走來，可真成了木肯淖爾鄉最靚的一道風景線，不管走哪，都能聽見有人開玩笑地說：“啊呀！高老師，您改行了？什么時候不當老師，改成耍雜技的了？”一路上談笑風生，浩浩蕩蕩就去了鄉政府所在地看電影。回來的時候，即使路過那片樹林，因為有父親在，也就不怎么害怕了。

金秋時節，碩果累累，多數人不愛秋天，因為它象征著生命的死亡；在農村卻不一樣，人人向往秋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地里干了一年，全看秋天的收成，收成好了，一家人能吃到來年的秋天，如果收成不好，就吃不到來年的秋天，還得去和人家借糧食！等秋天地里忙完，家里就沒什么事了，到了冬天全家人就可以休息到第二年的開春。

家鄉的秋天也是景色宜人，樹葉，能經得起秋霜攻擊的還在樹上耀武揚威地掛著，遠遠望去就像一座座金山，連綿起伏，閃閃發光；掉在地上厚厚的一層葉子，宛如海綿，彈力十足，各家各戶用掃帚把掉下的樹葉掃起來，拉回去，冬天可是羊的好食物；小草變黃了，像地毯一樣，密密麻麻地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舒坦地躺著。不遠處有一小水潭，野鴨子在水里你追我趕地嬉戲著、玩耍著，它們好像正在尋找自己的伴侶，有的高興，有的生氣，有的好像吃醋了，神態怪異特別有趣、好笑；小狗也蹦蹦跳跳，活潑可愛、不自覺地加入了它們的世界！驢兒和羊兒也在比賽吃草，看看誰能當冠軍；一群群的孩子在地里奔跑著，有的幫忙干活、有的玩兒過家家；干活的都是左右鄰居，一個個忙得汗水淋漓，有的在收葵花、有的在割糜子、有的在掰玉米、有的在起白菜、有的在刨山藥。雖然累一點，但是滿足和喜悅盡顯在臉上。

我們家也不例外，在刨山藥。我和二姐（鄰居）、哥哥很快進入了狀態，一人手里拿著一個耙子，只要驢拉著犁過去了，山藥蛋就被翻上來了，我們便拼命用耙子把犁壕里的山藥蛋耙上來，撿到柳筐里倒進麻袋里，快到結束的時候，就在地里燒一大堆柳棍，把新山藥蛋放進去，燒著吃，十幾個人圍著火堆吃得津津有味。突然二姐指著我們笑得前仰后合，我們都抬起頭一看，結果我們也一個個都笑得岔了氣兒，原來每個人臉上、眉頭上，尤其是嘴角處就像畫了一個圓，糊滿了燒山藥的黑粉。哥哥被二姐笑得不好意思了，白白的臉蛋兒泛起了兩個小紅蘋果，二姐的雙眸清澈水靈，一眨一眨含情脈脈地看著哥哥，無聲地遞給哥哥一塊手帕，讓他擦擦嘴，哥哥會意地接過手帕向二姐泯然一笑，用力地擦著嘴巴，估計趁此機會也想多聞聞手帕的味道，我淘氣地搶過二姐的手帕說：“不給嘍！不給嘍！”哥哥至今都留著那塊兒難忘的手帕。

農村的冬天是最難熬的，尤其是下了雪，更是冷得出不了門，家屬區以燒火爐為主，早晨起來放一爐子火，等家熱了再起床，之后壓一塊兒火種，到了中午再燒一爐炭，之后再壓一塊兒火種，以此類推，這是條件較好的；條件不好的多數燒牛糞、羊糞、玉米軸軸，燒炭火的都是一些有單位的，一人分2000斤，我們家因為母親也上班了，所以兩人能分4000斤。有時真的是言傳不如身教，我后來的知恩必報、寬宏大量、不計前嫌都是跟母親學的。太祖父狠狠地打過母親，但是母親念在太祖父曾經給她帶過哥哥的分上，又看見太祖父那么大年紀吃不上、喝不上、沒人管，實在太可憐，祖父、祖母從來不管，所以既往不咎。只要分炭，母親便催促我或者哥哥去叫太祖父上來拉炭過冬；單位分肉一人一碗，母親也得叫上太祖父一起吃，或者是我們一家四口吃一碗，給太祖父送過去一碗（太祖父一個人在我們1981年蓋的房子里住著）；別人家一年殺一口豬，我們家一年殺兩口豬，每年母親給太祖父30~50斤豬肉；不管吃什么好的，比如豬頭、豬蹄、豬骨頭等等母親都得叫上太祖父；年年過年太祖父都和我們一起過。母親的寬厚、仁慈、善良，時時刻刻感動著我，感染著我，從心里欽佩、敬重母親的度量。那時候各村各戶都沒有電燈，只有煤油燈，鄉政府有發電機，所以靠近鄉政府的家屬區都能供幾小時電。這對于我們長年點煤油燈的人家來說，就是提前進入現代化了。那個高興勁兒如同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甜的雨露，清爽又滋潤！有一天，母親跑回來說：“快！快穿上衣服！鄉政府買回電視機了，咱們也去看看！”

什么是電視機？我問。母親說：我沒見過，也不知道，聽說和電影差不多，比電影小。

那么多人擠得連跟前都去不了，站了半天愣是什么都沒看見。后來小學和中學各買了一臺電視機，同學們都沒見過，一下晚自習辦公室的窗臺上趴滿了學生，剛開始演《西游記》《渴望》《坎坷》，還有臺灣電視連續劇《珍珠傳奇》，還有黃海冰版的《書劍恩仇錄》，那個新鮮比看電影更為火爆！母親和我都是電視迷，到處跑著看，也不怕別人討厭，今天在這家，明天在那家，父親和哥哥一到晚上就見不到母親和我了。1986年父親看到我們都愛看電視，而且看得比較瘋狂，連家都不回了，咬咬牙、跺跺腳，一狠心也給我們買了一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

農村洗衣服是用大盆先把衣服泡上，夏天在太陽下曬兩大盆水，曬溫了，架上搓板，坐一小凳子，搓一中午或一下午，母親特別愛干凈，被單和褥單從來沒有污點，長年洗得白白凈凈，我看到母親太勞累，就接替母親洗。后來中午父親、母親、哥哥都在睡覺，我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搓洗一中午。1988年，鄉供銷社提回一臺大波輪洗衣機，父親看見我太辛苦，毅然決定買回來。這也是個新鮮東西，從來沒見過，有事沒事就揭開蓋子看看，時不時倒點水，放幾件衣服洗來洗去，當玩具玩兒！不用我使勁，還洗得特別干凈！

多少年了，我雖進了城市，但農村的那些事猶如發生在眼前，歷歷在目，怎么也揮之不去。

選自逐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