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那一年，你十六歲，我十六歲。

那一年，你說，你很深很深地被情所傷，連頭發都被傷白了。你低下頭，讓我看那一根根刺眼的白發。

你說，你就像一只猴子，我隨便丟一根香蕉就可以把你騙了。

你不想再做傻猴子了。

從此，你那像我家里的黃牛的憂郁眼眸和猴子論，如影伴隨我的夢境，甚至成為我的夢魘。

我覺得你的猴子論不正確，可我說不出為什么。

從此，我在世間游走。我想知道：什么是愛？愛，如果是世界的最美，為何還有傷害？有沒有不傷害和不被傷害的愛？不去愛，行嗎？

二十年來，我把我們的故事嚴絲合縫地深埋在心底，任憑夢境把往事一遍遍放大，任憑夢魘把自己逼醒，任憑心靈被愧疚千般折磨。

二十年來，我關注著你的動向，通過同學，看被愛所傷的你將走向何方？將如何解脫？我祝愿你能夠幸福！

二十年來，以愛的名義，我走過婚姻、走過男人——故事的結尾都相同，無論開頭怎樣千姿百態：當二人世界以肉體以及世俗相碰撞，愛就不再圓滿，就必然虧負。傷害與愛似乎是孿生的。在這樣的愛的定律下，你是受傷的猴子；不幸地，我永遠扮演了傷害者的角色，因為過去已經成為過去。

每一次發現，都讓我更深地陷入到夢魘中。我無法解脫。我背上了十字架。回答不了猴子論，我的十字架永遠無法放下。

一年多前，我更深地走進我老師的世界。在老師的世界里，我看見，有一片永遠不會被傷害的天空。他付出，無論別人怎樣議論、怎樣回報，都不會讓他自性圓滿的世界有一絲破損。有時，老師也流淚、也悲傷，但那絕不是因為別人傷害了他，而是他為自己的親人或天下蒼生傷悲。在老師的世界里，我深深地感受到，一種叫著永遠的愛。對我、對別的學生，但凡有一絲可能，老師都不會放棄啟迪我們生命的契機。

老師說，愛屬于形而上，愛欲才是形而下的。

然而，我理解不了老師的話。

幾天前，在夢里，你又出現了。這次的夢境并不讓我難受。我想，該是對你說些什么的時候了。

于是，在QQ上，我對著頭像黑黢黢的你打出一排字，試試運氣，沒想到，你居然在。

二十年后，舊話重提，我努力讓自己心情平靜。

“那一刻 我升起風馬 不為乞福 只為守候你的到來／那一天 閉目在經殿香霧中 驀然聽見 你頌經中的真言／那一日 壘起瑪尼堆 不為修德 只為投下心湖的石子／那一夜 我聽了一宿梵唱 不為參悟 只為尋你的一絲氣息／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生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那一瞬，我飛升成仙，不為長生，只為佑你平安喜樂”再引出倉央嘉措的《那一世》后，你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我知道，你愿在那初見。初見時，我和你都是天真孩童。我是頑皮女生，你是聽話男生，因你有一雙像我家里那頭黃牛一樣憂郁、清澈、含情的眼眸，讓我對你有了特別的感覺。

走過童年，走過少年。一種叫做“少男少女懷春”的情愫開始在我們之間蕩漾。你很癡很癡地投入其中，故而你引出了《那一世》。

人生不僅有初見，還有再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要的愛情？將來該如何地生活才符合我的心性？最終，我選擇了去走自己前途未卜的路。

你說，“你傷害了我，還一笑而過！”被傷的你，從“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中領悟人生的真諦。你說你已放下，已現世解脫，不再渴望任何東西。

當你不經意間把倉央嘉措情歌、古典詩歌、《金剛經》經文放在一起時，我看到了愛的邏輯。

“過去、現在、未來”皆不可得，言的是空。空不是空虛，而是空掉占有、自私、自尊、面子等人身上的動物性和不覺的社會性。你說，我把你當猴耍，給你一個香蕉，你就跑過來了。這句話背后隱含的是你自尊的受挫。而愛，與自尊、與占有、與自私等等沒有關系。甚至可以說，你的愛，與我（你愛的對象）都沒有關系。愛，根本地說，只與你自己相關，只是拯救你自己靈魂的甘泉。

假如你的愛真的卑微如一根香蕉就可滿足的猴子，你就可以真正現世解脫了，就可闖出世俗的牢籠、走出私我的局限，就可擁有自己的人生。倉央嘉措就因情打破了教規的桎梏。能做到這一步的，還如梁山伯、祝英臺、白娘子、七仙女、織女等人。

盡管你很癡很癡，然而就差那一步——讓自己卑微如猴子，這一步，就是天堂與人間的區別。

在人間，我們只有感嘆，“故人心易變”，這已是心地最善良的人，沒有任何抱怨；次之，則是怨偶。

還記得，十六歲那年，我們在瀘定中學我的小屋里相向而坐的那個夜晚——沒有情欲，沒有言說，但我們真切地感覺到了愛。這也是你和我難以放下過去的原因。

此時，我理解了老師所說，“愛屬于形而上”，因為，愛沒有肉體。愛欲才有肉體。因此，愛沒有傷害，它無形可傷。受傷的，是我們肉體的心；因為私我的自尊、面子、貪婪沒有得到滿足而受傷。愛沒有虧負，因為它不是物品；物品才有賺有虧。愛，如果具有什么功能的話，那就是拯救自己及被愛者的靈魂。

我們相遇時，你也曾試圖用情書打動我，然而，倉央嘉措的情書卻越來越廣為流傳，遠超“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是因為，在倉央嘉措的情歌里，包含著無限的時空和彼岸。“那一天、那一日、那一夜、那一月……”排比手法，讓時間處于永無止境循環往復之中。而在無限的時間中，因愛人的出現，時間有了形，有了空間。在“那一月”，我在搖動經筒；在“那一年”，有一個人在磕長頭；在“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因為具象的愛，無限時間因此有了可以憧憬的點，也就有了彼岸。這就是倉央嘉措情歌的真意。

為何倉央嘉措能進入無限？因為，他在悟到人世之無常，尤其最大的無常——死亡后，在空了的心里托起了情、托起了愛。因為愛，他必須給予愛人永遠地祝福，才能聊以自慰。就如現在，我知道，你會死，而且永遠地死。思及此，我的心在疼。我只有從心中永遠地祝福你，愿你安好，我的痛才能稍微減輕。蘇東坡不會有這樣的痛，他失去了妻子，想的是和妻子來世再成夫妻。故而，無論他的思念怎樣深，都逃不脫“實用”二字。而倉央嘉措絕不會想來世和所愛的女子再肉體糾纏。

我的老師說過，人來自無限，只有無限時空才能滿足人的心靈需求。當你跳出世俗，又因遠方一人讓你永遠思念，你的心中就有了遠方和彼岸，心靈就進入了無限時空中，你的心靈就有了無盡的慰藉，靈魂也就解脫了。也就可：以紅塵成“仙”。

你問我，如何永遠？去掉占有、去掉實用就會永遠。

我為你遺憾的是，你修空，卻不知因何而空？解脫什么？沒有被愛充滿的空，只是一具尸體。你說不再渴望什么，與死人何異？

如果人能將癡化成永遠，并以空把這份癡托起，相信，人的靈魂就有了出路，人的心中就有了永遠的陽光，人的生命就永遠不會枯竭。所以，愛，最終是我們生命的源泉，是我們生命的本體；相信愛，就是信仰。釋迦摩尼、孔子、耶穌等人皆如此。

愛，沒有錯。“錯”的是我們用世俗、用實用的眼晴去解讀它。

因為愛，因為死亡，我們當如此熱愛生命、熱愛生活，并尊重生命自性生長的法則。

愛一人，就可以愛天下蒼生，愛世界，愛宇宙；就可以仁者無敵。

二十年了，我終于可以毫不含糊地對你說：關于愛，你真的錯了！

我，終于放下了心中的十字架。

二十年了，深深地感激你給予我思考的出發點。

我的靈魂終于可以通向更遠的地方……

也許是天意。當我把想說的話說完，你就去向一個無網絡的地方。這也許喻示著，我們徹底與過去告別了。然而，不管你的路將走向何方，都愿你的心靈，能在愛的光芒下得到抱慰。

永遠，在心的最深處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