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否不亮

當老板娘把一百八十元錢遞給韓曉的時候，她雖然有些遲疑但并不意外，當初被這家店收留的時候就已經告訴過她最多一個月這店就要轉讓出去，所以，她也隨時提醒自己，這三十天中她得找到下一個落腳點。可是，又談何容易呢？在這里，她有做不完的事情，大家午睡的時間她都不能閑著，唯一能出店的機會是扔垃圾的時候，垃圾站的旁邊有一個專貼各種廣告的告示欄，她從那里抄了很多聯系地址，夜里，她在小本子上開始取舍。日期過了的得劃去，要交納押金的得劃去，需要熟手的得劃去，太遠了的也得劃去，于是那本小本上被她寫了劃，劃了再寫，能留下的少得可憐。不過她記住了一個地方，天平架，那里有不少工廠，更重要的是離這里很近，只需要坐三個站就到了。她給了自己一個希望，覺得在那個地方總會有一個廠家在等著她。韓曉曾經預支了二十元工資，因為得給家人報個平安，即使她并不平安，可是又能怎樣呢？千里之外的他們給予不了她任何幫助，不如免了他們的擔憂。還得再給一個高中同學去封信，她希望她能給她帶來失散的那個朋友的信息，因為她深信，走散掉的那兩個朋友也正在想辦法找她，在這個陌生冰冷的城市，她只有她們了。剩下的十幾元錢她大方地給自己買了雙短幫水靴，廚房里成天被水侵蝕著，她的一雙腳被泡得如翻肚的死魚，她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可以回去，所以她得愛惜它們。只是她覺得一個月的時間未免太快了些，家人和朋友的回信都還沒有收到，而這一個郊區根本就沒有工廠，也就是說，韓曉又要流浪街頭了。看著握在手心里的錢，她告訴自己會越來越好的，不是嗎？

第二天，韓曉一點點收拾著自己的行囊，仍然是那個碩大的牛仔包，本來打算扔掉一些東西，背著這樣一個背包不論行走還是搭車都有許多不方便。可是她翻騰了半天，總是拿出來又收進去，這里大部分的東西是她們兩個的。她想，終有一天她們一定會再見面，人已經被她給弄丟，她又怎能再把這些東西給弄沒有了呢？帶著吧，起碼也不覺得孤獨了。老板娘在樓下催促，順便告訴她這店三天后就要裝修，所以，她在這三天內必須找到下一個安頓的地方。韓曉心里有些感動，這老板娘除了吩咐她做事外幾乎不和她說話，臉上也從來不帶笑，總是給她冷冰冰的感覺，付的工資也只是別的服務員的一半，而讓她干的活確實最多的，但她依然很感謝她，因為是她收留了韓曉，也讓她在這冰冷的城市里感覺到了一絲絲的溫暖，韓曉是個性格內向又極其自卑的女孩，再經過這樣的遭遇，人就變得更加的卑微，所以，盡管她心里感動得一塌糊涂可就是沒辦法說出口來，她只是在心里告訴自己，記住她一輩子，祝福她一輩子。

依然背著那個牛仔包，不過花了一元錢，韓曉很順利的到了天平架。下了車，她憑著自己的感覺沿著郊區的路走去，她心想廠區一般都在郊外，去那兒碰碰運氣吧。如她所愿很順利的找到了幾家廠。第一家是個手袋廠，那個門衛打開窗子，聽完她的請求后，問她可否會電車，她漲紅了臉說：“不會。”于是那扇窗戶很快就關上了。第二家是制衣廠，依然是在詢問是否會電車后就掩上了大門。第三家是個玩具廠，韓曉心想這里應該會要生手吧，可是登記處卻要她交納三百元的押金，沒有？對不起，請離開。每一家都拒絕了韓曉，央求也罷，堅持也罷，那一張一張臉都是同樣冷漠。那時候，韓曉心里就在想，這大城市的人是不是都不會笑呢？來這里一個月她幾乎沒有遇上一張笑臉。四月的廣州，溫度也在二十度左右，太陽已經開始偏西，韓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也忘記了這大半天沒有喝過水沒吃過任何東西。往回吧，在這略顯偏僻的郊區晃蕩，到晚上那該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回到市區，她漫無目的地走著，最后竟停留在一家職業介紹所，鬼使神差地又走了進去，一間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屋子，像模像樣的擺放著幾張辦公桌，有三個和她一樣的外來工正在登記，看她茫然的樣子，其中一個辦事員熱情地接待了她。韓曉一直都沒弄明白自己怎么會又去職業介紹所的，和朋友走散被騙光身上所有錢的就是火車站附近的一家職業介紹所，而她現在居然還傻到再去相信他們。她如木偶般被安排坐了下來，看著對方的笑容，聽他和藹的語氣，韓曉失去了警惕，她就像終于找到家的孩子。對方煞有介事的登記著她的姓名、年齡、學歷。登記完后告訴她，明天一早來這里等著，廠家會來車接她們，然后給了她一張單據，還沒來得急欣喜，對方又叫她交納一百五十元的介紹費，看她有些遲疑，他又耐心的開始解釋和鼓勵。韓曉輕易地就被說動了，交了介紹費，她安慰自己，明天就上班了，廠里包吃住，熬過一個月不就什么都好了嗎？回到龍洞，找到老板娘，她同意韓曉再住一晚，因為韓曉對她信誓旦旦地說，她已經找到工作，只是明天才能上班。那一夜她睡不著，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可是，能怎么辦呢？除了碰運氣，她又能怎樣？

天剛亮，她就起床，給老板娘告別后匆忙踏上去天平架的第一輛公交車。到了那里，那個辦事員卻指責她來得太晚廠里的車子已經走了，當時的她傻眼了，除了一個勁的道歉外根本沒有想到那只是個騙局。看著韓曉快哭出來，他好像大發善心似的，把她送到公交車站并告訴她，坐上這趟車，去一個叫下塘的地方，下車后，直走三百米就到廠了，交了那張紙條就可以進去。公交車開了很久，韓曉都沒聽到什么下塘，心里有了些怕，最后漲紅著臉用并不熟悉的普通話詢問了一下售票員，她很不耐煩地告訴韓曉，沒有下塘這個地方。那一刻，韓曉覺得腦袋被狠狠擊中，耳旁轟隆隆地響著，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在下一個站下車，因為她不能再往前走，那里太陌生。

下了車，那里極其繁華，街道兩邊都是商鋪，櫥窗里擱著各種各樣絢麗的商品，街道上人來人往，而韓曉就像個小丑般傻傻地立于路邊，那一刻她真是茫然了，沒想到她又一次把自己給弄丟。在韓曉不知所措的時候，有一個人碰了她一下，轉過頭，她看到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子，他用普通話問她，需要什么幫助？看她有些遲疑，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袖套，告訴她說，他是便衣執勤的，專門幫助一些有需要的人。說完，趕緊把那紅套塞進口袋里了。韓曉感激地對他說：“我要回天平架，可是不知道去哪兒搭車？”他說：“這個簡單，你跟我來。”韓曉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畢竟，離開這兒找到介紹所，才是目前她唯一能做的事。跟著他穿過一條街道，來到一公車站候車亭，他指著那車牌告訴她：“看到了吧，這里等車，天平架28路，你在這里等就可以了，十五分鐘一趟。”韓曉感謝他，心想好人還是有的，別灰心。可韓曉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臉就變了：“五十元，帶路費。”韓曉又傻眼了，怎么這樣子啊？她的口袋里只有三十元了，那是她的救命錢，能給他嗎？她也終于明白自己不是遇到好人而是遇到無賴了。韓曉告訴他：“我沒錢。”他瞪著一雙恐怖的大眼睛，狠狠地說：“沒有錢就跟我去總公司一趟。”韓曉有些害怕，總公司自然是沒有的了，可是他一定會把她帶到一個偏僻的地方，然后會怎樣她不敢想象。他用一只手抓著她，而韓曉站的位置是面向公交車來的方向，他面向韓曉，自然看不到開過來的公交車，韓曉心里有了主意，便與他僵持著，她告訴自己，這是公眾場合，不管他有多大的膽也斷然不敢強行拉她離開的。28路公交車終于開過來了，剛好停在她面前，韓曉用盡全身的力氣甩開他的手，在他還弄清楚狀況的瞬間跳上了汽車，或許是太過急切，竟把一個正欲上車的老太婆碰到了，韓曉顧不上道歉也顧不上謙讓，只想著要趕緊上車去。但那個兇巴巴的男人又扯住了她的背帶，兩個人就這樣拉扯著，誰也不肯松手。韓曉準備放棄背包，就在這時，背包的帶子斷掉了，韓曉依然背著包，那個男子拽著一根斷掉的帶子，這一次，韓曉贏了。

韓曉拖著那已經斷掉帶子的背包盡量朝里挪動，她在一對熱戀的男女邊站定，車子開動了，她深深地吸口氣，窗外那個城市在慢慢向后移動，那個揮舞著雙拳咆哮的男子也逐漸模糊。

車窗外不時能看到三兩個同樣提著行李的外來工，韓曉在想，為什么在這個城市里，外來工和本地人總會那么輕易地就區分出來？公交車經過一個堆著大量水泥管的地方，韓曉突然清楚地看到其中一個水泥管里蜷縮著一個女孩子，那一刻她想要下車，和她做個伴去。車子繼續前行，不到站臺又怎么可能停下？那女孩離她越來越遠，她終究只能一個人繼續。那一刻韓曉也明白了，在這個高貴的開放的沿海都市里，她不是唯一被丟失、被騙了的流浪者，在那里，貧窮追著富裕在跑，善良被欺騙壓制，懦弱被堅強拽著。

轉了一次車，韓曉又回到那家小店，老板娘似乎并沒有意外，她只是淡淡說這是最后一個晚上了，韓曉點點頭感激地接過鑰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去，她爬上閣樓，在這個收留了她一個月的地方，還能再呆上一個晚上，明天，她該怎么辦？她像是被抽了筋般無力地靠著窗前，突然憶起小學的一篇課文《賣火柴的小女孩》，她覺得此時自己像極了那個女孩，只是她連那可以劃燃的火柴都沒有。夜空被那些繁星裝點得特別美麗，韓曉出神地盯著，她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家人、朋友、工作都離她越來越遠，她覺得再也夠不著了。

雙掌合十，她許下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愿望：天，可否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