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

在我眼里，一輩子都在吵鬧的父母就是一對冤家。

自打我記事起，他們就吵鬧不休，無所顧忌的打啊鬧啊讓我很是傷神。很多往事讓人不堪回首，不忍重提。

有一次農忙季節，父親在院子里看書，不知道母親是哪句話激惱了父親，他們在幾家人混居的大院里就打起來，父親拿著鋤頭追著母親，母親一邊跑一邊罵，有人攔著父親，有人護著母親，好不容易勸下來，我們姐妹三個在一旁哭，又擔心又難堪。

還有一次，我們全家圍在一桌吃晚飯，席間母親嘮叨什么事，我看父親咬著牙，忍了又忍，終于他的壞脾氣還是站了上風，他轟地把飯桌掀了個底朝天，飯菜與碎碟碎碗灑一地，我們餓著肚子上床睡覺，說不出的難受。

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戰事無法細述。

別人家也吵也鬧，但沒有我們家那么頻繁，我們家往往沒有定數，沒有預兆，父母間的戰爭隨時可能爆發。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少小的我們多么希望能有一個安穩的家。

大的戰爭發生后幾天，父母照例是不說話的，幾天后又慢慢好了。我們懂事后，就兩邊勸，勸也沒有什么用，他們之間，好像就是有什么不對勁。我問母親他們結婚時有沒有算過八字，經常這樣鬧，興許八字不合。作為子女，在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時，真希望他們離婚得了，看不到就不會吵了。但是，當風平浪靜時，家庭還是有難得的一些歡娛，就為著這極少的溫暖，我們卻不愿他們離了，還是一個完整的家好。

父母年輕時候吵鬧，經常是父親占上風，母親因力氣小口才不如父親，雖多次挑起戰爭卻總處于弱勢地位。母親說她受夠了，不是看在我們幾姊妹名下，早走了。我在外面上學，每次回到家，心里忐忑不安，進門就觀察家里有沒有火藥味，情況不對的話，趕快走。

我經常想，也許他們老了，火氣應該消些吧。

他們真的老了，但情況卻沒有什么改觀。我們長大了，父親再也不敢對母親動手，搬到縣城來居住后，母親逐漸占了上風，以前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又時不時翻出來奚落父親。不到三個月，他們大吵一架后父親搬到別處居住，家里倒是清靜了很多。只是我擔心父親一個人生活不便，讓父親搬回來，父親不回來，母親也不讓他搬回來，說他搬回來，她就搬出去。

三年前，父親查出絕癥，他不得不同意搬回來，讓一家子照顧他。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身患絕癥，父親的脾氣仍未改一點。我們上班工作很忙，他對每天照顧他的母親態度還是不好，從來不叫母親的名字，母親也不叫他的名字，他們之間稱呼就是“喂”。看到父親身體狀況，母親本來是同情他的，可父親病中難受，對她更是變本加厲，一頓飯稍晚了就發脾氣，罵人，讓她又受不了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來，又聽母親告狀，說父親今天揚言要弄死她，她堅決不伺候父親了。我又氣又笑，說父親現在生了這么重的病，手無縛雞之力，怎么能弄死誰呢，不過是放一句狠話罷了。母親第二天還是照樣給父親做飯，只是他們之間除了吵和罵，從不說一句交流感情的話。

我想，幾十年的吵鬧，有一點感情也被消磨光了，他們之間，只留下對彼此的恨。

父親走之前第六天，還和母親吵架，他一說話就累，不能多說話，所以罵人的話少可能也更狠，母親氣得落淚，直罵他老不死老不死。只是這次罵了母親后，他在第二天破天荒的向母親道了歉，這天家里只有他們兩人，父親對母親說對不起，說以后再也不罵她了。

我感到母親對父親的態度有了很大轉變。只是，時間留給他們的不多了，五天后，父親靜靜地去了。

轉眼間，父親已走半年多。那天陪母親散步，驟然發現她本是有點花白的頭發已找不出一根黑發。我說，昨晚我夢到父親了。過了一會兒，她輕輕說，她也夢到父親，只是夢中父親還是年輕時的樣子。我分明看到此刻母親眼神中掠過一絲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