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酒精無法觸及的

平安夜，當整座城市的燈火都在賣弄光華，男女都忙著排遣荷爾蒙的時候，我在辦公室暗黃的臺燈下加班，而嘉瑩給我撥了一通電話。

看著電話在臺燈微弱的黃光下刺眼地亮起，上面那串來電號碼熟悉無比，但卻沒有顯示名字。是的，我沒有保存這個號碼，但這串數(shù)字我想我需要點時間才能忘記。我愣愣地數(shù)著手機響到第18下，還是沒打算接。其實與其說我是因為生氣不想接，倒不如說我是不知道應(yīng)該用怎樣的心態(tài)面對這個讓我如此矛盾的女生。

我和嘉瑩是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認識的，聊得投機，從線上到線下，見面、戀愛再滾床單，一切都符合香港的節(jié)奏。嘉瑩給我的感覺就像《一路向西》里說的——不食人間煙火。雖然她沒有王李丹妮的火爆，但在“港女”盛行的環(huán)境里，她的清新深深打動了作為工作狂的我，讓我迅速投入工作之外的新世界里。偏偏半年后我發(fā)現(xiàn)她劈腿了，而且不止一個，她同時有3個男朋友，每個的條件都相當優(yōu)越。

在嘉瑩身上我算是深深學習到了市場細分的重要性，她以她“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大量吸金。重點是，直到我提出分手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她并不是純正香港人，而是從廣東來的新移民。

她的行為無異于母獅子在選最強壯的雄獅子交配一樣，真實得殘忍。

電話很快再次響起，還是嘉瑩。我覺得我還是必須接這個電話，因為我明白自己對她的不舍。只是電話剛接通，就聽見一聲幾乎是嘶喊著的道歉——Sorry，我錯了！

語氣帶著明顯的酒氣，仿佛都要熏到臉前了。嘉瑩應(yīng)該喝了不少酒，但記得她說自己不愛喝酒，當然，除非連這句都是騙我的話。

我這個人這輩子最怕兩件事 ：喝醉酒，姑娘哭。當然，也可以合起來說成一件事：喝醉酒的姑娘哭。所以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找她。

見到嘉瑩的時候，她正蹲在蘭桂坊一條巷子上抱著膝蓋哭，附近有兩個老外對她指指點點。我快步走過去脫下西裝外套給她蓋上。嘉瑩看見我一把把我抱住。

“怎么喝那么多酒……”

“不是，你——聽我說，我——錯了，你知不知道。”她的一句道歉完全擊中心房，“我不該——騙——你的，不要——不要分手好——不好，好不好嘛！”

那個時候整個香港沉浸在平安夜的快樂氣氛中，嘉瑩的香水味混雜著一身酒氣撲鼻而來，眼線哭花了，底妝也花了，而她的淚水沾濕了我的肩窩。

我像受過傷的野獸，在那一刻還猶豫她究竟是酒后吐真言還是借著酒勁好演戲。但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我還是本能地選擇相信嘉瑩，因為我已經(jīng)不忍心選擇懷疑。

按照慣有的橋段，為了愛情，男人買醉女人流淚，但當他們反串的時候，效果更拔群。我無法想象嘉瑩得喝有多醉才能撥通這個電話，說出這些話。在這通電話之前，我甚至都沒有想過這件事中嘉瑩竟然也會有痛苦，而如果有痛苦，這種痛苦只有酒精才能觸及。

但一個人需要多少酒精，才能麻醉壓抑的理智？

看著泣不成聲的她，“我原諒你了”這句話幾次到了嘴邊都被我死掐一把大腿而生生噎回去，心想：你至于么，一個女生都這樣和你說話了，你還不能原諒人家。我想這世間其實應(yīng)該有兩種痛，一種是酒精能觸及的，另一種，至死都不會再想碰。

那晚的最后，我讓她的朋友把她接走了，她朋友最后說：不好意思，她喝多了，一直嚷著要打給你道歉。不過你……還是不要和她聯(lián)系了吧。

看著她們坐上的士慢慢離開，遠處傳來狂歡的人們倒數(shù)的聲音，漫天閃爍的圣誕燈飾都在營造這個城市熱鬧的氣息。

而這座城市每天有多少人借著酒氣放縱內(nèi)心？

不可不醉，不可大醉

一到年終聚餐，就有人要原形畢露。

比如隔壁部門的張某陽屬于典型自殘型人格，每次你看他開始捶胸頓足揪頭發(fā)就知道他喝得有點過了；再比如林某杰罹患酒品人品雙重障礙癥，兩瓶啤酒下肚就會摸索尋找雌性同事柔軟的身體伺機揩油；當然強中更有強中手，最具破壞性的要數(shù)黃某原，醉酒的最高境界是臉色慘白一聲不吭抓起餐桌上的手機就往地下砸——是那種玩命的砸，最關(guān)鍵手機一定不是他自己的。

所以我根本不喝酒。哪怕是老板來勸酒也不喝。一是怕真的喝高了酒后吐真言什么的好好一白娘子現(xiàn)出蛇身，還有就是確實對酒精不感興趣。不喝。

為了讓所有人對我死心，我編了套可笑之極的理由，說我從小一碰酒精就會過敏，渾身起紅疹不說，更嚴重還會口吐白沫神智昏迷暈死過去。老板明知我扯謊，也高高興興地嘿嘿冷笑著聽我扯完然后由得我去：不就是一個小蝦米員工不喝酒嗎，諒她也沒有興風作浪敗壞國運的本事。

革命性的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去年的年終晚宴。

其時我高齡失戀尚未滿月，滿身創(chuàng)痛亟待揮發(fā)，好死不死正巧有個新入職的小男孩估計是沒聽過我那套說辭，恭恭敬敬過來敬“花老師”。旁邊的阿粱正要習慣性替我擋酒，我劈手奪過她的酒杯：我喝。

再來。再來。再來。

橫豎是個死。但求速死。

瞬間幾杯下去，渾身像不停擦著火柴，轟的一下，轟的一下，再轟的一下。整個人漂浮起來，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小男孩呆在當?shù)兀恢睦锏米锪嘶ɡ蠋煛?jù)阿粱事后描述，我喝完五杯之后神情大變，很詭異地媚笑起來，笑得小男孩手足無措，扔下酒杯落荒而逃。另一桌的林某杰見狀想來湊熱鬧，卻被我一反手結(jié)結(jié)實實甩了一耳光。

林某杰羞憤之極，開始痛哭。

一場喜慶的年終晚宴變成了鬧劇。同事紛紛上前勸架，有人摁住怒氣沖沖的我，有人面色沉痛內(nèi)心狂笑著安撫林某杰，黃某原迷迷糊糊中趁亂挨桌找手機，看到一個正要伸手去拿，冷不防抬眼看到老板正在笑瞇瞇地挪開手機……黃某原嚇得酒醒了大半。

這都是在現(xiàn)場一直保持清醒的阿粱在事后告訴我的。

阿粱還告訴我，我是被她和老板一起打車送回家的。“花老師你不錯啊，喝醉了還能占老板的便宜，”她譏諷道，“你吐了老板一身，他都無怨無悔……話說我還真是第一次見你喝啊，一喝倒，大姐你也太精彩了吧，老板怎么不頒你個年度最突破員工獎哈哈哈……”

那只不過是老板想看一個標榜從不喝酒的員工喝醉了會出丑到什么程度，好吧。圍觀白娘子現(xiàn)出蛇身，想必是很多人的由衷快樂吧，老板您真八卦。

醉酒的惡果在第二天顯現(xiàn)。宿醉嘔吐帶來的頭痛惡心嗜睡都不算什么，更可怕是我在洗手間聽到一段對話：

“她不是不能喝酒嗎，喝了要口吐白沫神志昏迷什么的。”

“不就是裝嗎……還調(diào)戲小孩。”

“不過把好色鬼胖揍一頓還是碉堡了……”

天地良心，我沒想過要打同事的。

一直擔心就此跟林某杰結(jié)下梁子，導致他對我懷恨在工作中跟我裝神弄鬼，但貌似他還蠻豁達，第二天在走廊碰到主動和我握手言和，畢竟他的職場目標不是扮甄嬛而只是揩把小油而已，也算得磊落了。

都說職場險惡同事微妙，我何其有幸，有這樣愛揩油卻磊落的同事，有這樣愛八卦卻慈愛的老板，能容忍我在年終歲末囂張放縱一把，也算得身處幸福的職場了——沒有點偶爾襲來的幸福小暖流，在任何一家公司勤懇打工七年零八個月不漲薪不換崗，你打死誰也不干啊。

可是我最終還是被阿粱擊潰。她臉色平靜地問我：“你知道你昨晚都說了些什么嗎？”

嚇，沒說出個把敏感詞吧。她話音陰風惻惻，我臉色肯定變了。

阿梁爆笑。

那個晚上我究竟說了些什么，有沒有念叨前任的名字，有沒有痛罵老板，成了只有阿梁和老板知道的秘密。不過從那次開始，我真的突破了滴酒不沾的紅線，偶爾也會跟人喝杯小酒開心一下，當然，限量。

戒打架，戒調(diào)戲眾生，戒口吐白沫神智昏迷，戒醉。

可控性醉酒

據(jù)說這個世界上的人可以被分成兩種，一種會喝醉，一種不會。

不會喝醉的人，倒不是因為酒量好，而是在心底深處有一條線。跨過這條線以后，叫做“失控狀態(tài)”，是他們絕對不允許發(fā)生的。他們也喝酒，但是喝到某個時候——他們自我警覺逼近了那條線的時候，那是不惜裝暈倒玩失蹤得罪人，也不會再喝下一口的。

這種人往好聽了說叫理智，往不好聽說叫懦弱。他們心里那只計較得失的手，隨時隨地都會一把將涌起的熱血按下去，即使歌再濃，酒再歡，朋友再善談，他們一考慮到酒后失態(tài)問題，回家安全問題，以及宿醉頭疼問題，還是堅決，就此打住。

我自己是這樣的人，物以類聚，我閨蜜當然也是這樣的人。

2013年的第一場雪還沒下，閨蜜就致電說要來看我，并且“大醉一場”，你可以想象我有多驚訝。在此之前的七八年內(nèi)，我親眼見證她解決失戀的方法是甜點，解決失業(yè)的方法是考證，甚至，解決空虛的方法是宗教，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靠喝醉不能表達的情緒”，那么，到了今天，世界末日都快過去整一年，中國男足竟然又有了恒大這個新看點，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大醉一場”呢？

閨蜜親自為我解惑。下了高鐵，剛接上頭，她就用一臉驚恐萬狀的表情對我說：“我三十啦！”

我這才想起這個月即將到來的，是她的二十九歲生日。我光記得日期，卻忘了計算年頭。這下我徹底理解了。對于一個有控制強迫癥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比變老變?nèi)醺涌膳碌氖虑椤Ｒ驗閺谋举|(zhì)上說我們想要控制的從來不是這個世界，而是我們自己的戰(zhàn)斗力。

好。大醉一場。至于何時醉、在哪兒醉、怎么醉，閨蜜已經(jīng)有詳細的打算。時間：晚飯后；地點：某點評網(wǎng)上口碑上佳的酒吧；方式方法：為最大限度減少宿醉痛苦，放棄雞尾酒及一切混酒，選用紅葡萄酒。據(jù)了解今年法國花都的葡萄收成不錯，就是它吧。

當天晚上八點半，喝過暖胃的薄粥之后，已經(jīng)把自己洗刷得光亮干凈、可以直接從酒吧鉆被窩的閨蜜準時帶領(lǐng)我出現(xiàn)在事先訂好的卡座里。空氣完全不愁云慘霧，而是充滿了喜大普奔的愉悅感。史無前例地素顏出現(xiàn)在這種夜半歌聲的地方，從肉體到心靈都非常舒適，更何況我們都還溫暖地蜷縮在閨蜜特地采購的，可以說是毛毯，可以說是袈裟的披肩里。

我的目標是五分醉，為了助興；留下五分清醒，用來負責把閨蜜拖上老公來接我們的車。總而言之，一切計劃周詳，這將是一次完全在可控狀態(tài)下的醉酒。

晚上十點，閨蜜按照時間進度表喝到八分醉，突然開始痛哭起來，歷數(shù)和前男友分手的時候，對方是多么的令她傷心。我掐指一算，她口中的前男友，實際上是前前前男友，此男就是傳說中的“恐婚男”，交往三年之后還不求婚，終于被閨蜜一腳踢開。

可是，一直到這天晚上我才知道，原來在他們分手前，閨蜜向他求過婚，被拒。看來這段經(jīng)歷給她的打擊實在太大，是不到喝醉連我也接近不了的回憶。

已經(jīng)九分醉的閨蜜摟著我的肩膀，半哭半笑地說：“知道嗎？那是我最后一次相信愛情。從那以后，我看男人再也TMD沒有愛情，只有出牌，你一張我一張。”

我沉默。雖然沒有喝醉，但還是有點想哭。

那天晚上，老公來接我們之前，閨蜜關(guān)于酒醉的一切理想都已經(jīng)實現(xiàn)。包括，you know，最后前來搭訕的兩枚帥哥。雖然我有點嚴重懷疑他倆的職業(yè)，畢竟，最后的酒錢都是我們付的。不過，只要閨蜜開心就好。況且，這也已經(jīng)包含在她的計劃之中，出發(fā)前，她就已經(jīng)讓我練習了她的信用卡簽名。

第二天中午，鬧鐘響起之前，閨蜜又煥然一新地坐在我的客廳里。一場大醉的好處，包括讓一個進入三字頭的女人原地滿血復(fù)活。像我們這樣的女人，無論如何也頹廢不到哪里去，無他，因為自戀得太深。

而盡管閨蜜聲明了她再也不相信愛情，我還是滿懷信心地等待著她宣布，她又愛上了的那一天。談戀愛，倒不是因為相信愛，只不過既然玩游戲，總是要認真才能覺得愉快。

最值和最不值得大醉的，都是愛情

一個男人一生會為情大醉多少次？

標準答案：兩三次，但應(yīng)該不會再比這個次數(shù)多。真正愛你的人，并不會那么輕易向你示弱，或者拿那個醉酒的熊樣來要挾你。如果一個男人動不動就為你爛醉，那未必是他有多愛你，那不過是在你面前博點同情，隨便把自己搞得熱淚盈眶。

我有一個哥們，至少有五年，每次我們喝酒，他都會聊起他的初戀。他當時在西藏當兵，一次去一所學校軍訓，認識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她是學校的老師。接下來當然是言情戲的各種唯美橋段。

三年后，朋友兵役結(jié)束，他們的愛情終于命懸一線。女孩選擇了分手，因為她不可能和朋友回成都。為了朋友更干凈地死心，她不見他面，不接他電話。朋友離開西藏的前夜，天降大雪。他去女孩家里找她，試圖說服她和她的家人。但女孩沒讓她進小區(qū)。他說他在雪地里狂奔、咆哮了一夜。直到天亮，才痛哭一場而去。

朋友在多年之后，講到這里，仍眼泛淚光。有一次，居然大醉。我們實在看不下去，集體決定幫他買了機票，第二天就把他送上了去西藏的飛機。一周之后，他回來，再次請我們喝酒。我們問他是不是舊情復(fù)燃了，他笑得很苦逼，“人，見到了，還是很漂亮，她和老公請我在當?shù)刈詈玫木频瓿粤祟D飯，她老公很有錢，她很知足、很幸福的樣子。她把我介紹給她老公時，口氣那個平淡，她只說，這是以前幫過我的朋友。就在那一刻，我想我們早就結(jié)束了，而我還陷在戲里。”

那天是朋友最后一次為這個女人喝醉。他只是沉默著，堅決地把自己灌醉。醉了就讓我們送他回家，“想睡到明晚！”

以后他也沒再提起所有與此事有關(guān)的細枝末節(jié)。我想，讓一個男人死心最好的辦法，就是向他證明，沒有你，我會活得好好的。后來我們私下探討過此女此舉是裝出來的，還是真實的。沒有統(tǒng)一答案。但我確信的是，當那些對愛情的幻覺徹底消失后，朋友就連借著酒意演繹一番一往情深，都覺得很難堪和無趣。

另一個朋友的故事更黑色幽默。他在27歲時，用他的話講，邂逅了一段“觸及靈魂”的愛情，但這段深入靈魂的愛情，因為他與女方經(jīng)濟實力相差懸殊，很快被女方家長棒打鴛鴦。那段時間，朋友失魂落魄，經(jīng)常一個人去女方樓底下轉(zhuǎn)悠，他說自己數(shù)次產(chǎn)生破門而入，攜此女私奔的念頭。但糾結(jié)的雙魚男沒有這個魄力。他只能黯然地來找我們喝酒。他們那些甜蜜的過往，是最好的下酒菜。醉了他就有恃無恐地給她打電話，把對方也搞得情緒敗壞。三個月后，女方終于忍受不了這種額外的情感支出，把他拉入了黑名單。朋友說，這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時光。

三年后，我和朋友在茶樓偶遇此女和她的一女友。于是，四個人湊了一桌麻將。耳聞目睹過那段悲情情史的我，突然覺得荒謬，兩個曾經(jīng)為對方肝腸寸斷的人，現(xiàn)在卻為了糊一把好牌鉤心斗角。

那晚，朋友主動找醉，然后一臉悲憤地說，“沒想到，我們好久不見的場景，居然是這樣！”我說這樣挺好，你用一場醉，她用一把好牌，宣告你們關(guān)系收場，這樣不痛不癢。

其實人世間最值和最不值大醉的，都是愛情。說它值，是你和酒一起咽下去的，還有你的痛苦、記憶、深情；說它不值，不過是有一天你幡然醒悟，真正讓你宿醉的，不是你對對方的深情，而是你不愿承認，你們的那點經(jīng)歷，并沒有什么與眾不同。

年少輕狂的你就是在醉過兩三次后，漸漸變成了心事重重、又心知肚明的中年男人。他們不再以情佐酒，為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