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盎格魯·薩克遜新教徒的“藍血世家”主導美國政治經濟,到猶太族群進入上層,再到新近知識精英快速崛起,美國的上層社會結構經歷了怎樣的變遷?教育又在其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
“惟才原則”的上升和“貴族統治”的終結
從兩次世界大戰開始,前述“貴族統治”局面開始弱化,而逐漸向“能人統治meritocracy”或曰“惟才原則”演變。這里有許多歷史因素,特別是美國向中西部不斷擴張的“新邊疆”世紀的終結,促使大量白人平民和新移民尋求其他的社會上升機會。即便在東部,愛爾蘭天主教移民和后來的猶太移民篳路藍縷,打破韋伯所謂“新教工作倫理”的神話,而在經濟和社會生活上都獲得了長足的發展。
新英格蘭地區的愛爾蘭移民后裔是第一個打破“WASP專政”的群體,肯尼迪家族是其典型代表。老肯尼迪哈佛大學畢業,通過銀行和地產投資發財后從政,成為羅斯福總統的駐英大使。他的四個兒子都進了哈佛,除了長子二戰陣亡,其他三子都成為顯赫政治領袖。
幾年前,一位哈佛法學院猶太教授在《紐約時報》撰文,把“惟才原則”的實施歸功于某些“進步”WASP的無私遠見,有點過譽。其實一個重要原因,是WASP世家和族群在美國社會競爭中呈現老化衰敗的跡象。1963年出任耶魯大學校長的京曼·布魯斯特(Kingman Brewster),便把自己形容成“知識界的投資銀行家”:為了維持名牌大學未來的領袖地位,不但要將“證券組合”多樣化,還要根據社會大勢,拋售眼看行情即將下跌的“舊股票”,購進雖有風險但也會有高回報的“新股票”。高回報的“新股票”。
但WASP藍血世家群起強烈反對。1966年的耶魯大學校董會上,一位出名的銀行家公開批評耶魯推行超越族群和“藍血世家”的“性才原則”:“你們招生目的不再是培養領袖……這里在座都是美國的領袖,其中既沒猶太人,也沒有公立中學畢業生。“在更多有錢的耶魯校友抵制下,耶魯大學曾經陷入財政困境,出現不斷增長的運營赤字。但是十多年后,耶魯遠見投資的“績優股”效益逐漸體現,眾多成功的猶太和其他非WASP校友的大筆捐助,使得耶魯成為全球最有錢的大學之一。
按照《華爾街日報》的說法,從1980年代開始,“惟才原則”終于推進到華爾街和美國企業界,“WASP專政”因此不斷衰落。這一過程的重要結果,是美國商界原來基于WASP“藍血貴族”的人際關系重要性也大幅度下降,今天“教育和技能的重要性完全壓倒了家族關系”。
猶太族群的崛起
美國猶太族群的崛起,是“惟才原則”實施過程最值得一提的例證和成果。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美國社會主流仍然抱有強烈的反猶主義。甚至到了1970年代,盡管提拔基辛格出任美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位猶太國務卿,尼克松總統的白宮錄音帶上仍然充斥了輕蔑和咒罵猶太人的粗口。
最好的例子,也許無過于今天盡人皆知的美國每年的移民配額。這一配額是1920年代美國國務院文件警告會出現“骯臟且難以歸化”的東歐猶太移民的大量流入,而最早開始實施,也是二戰期間受盡納粹迫害的歐洲猶太難民難以進入美國的一個原因。
歐洲歷史充分表明,單憑猶太人的金錢并不能保證政治權利和影響,以及逆轉根深蒂固的反猶主義。猶太人在新大陸成功的真正關鍵,在于他們對美國上層建筑的征服。這一過程的重要步驟,便是猶太人征服常春藤校園。這一來之不易的勝利,首先應該歸結于猶太文化注重子女教育的優秀傳統。在知識界和學術界脫穎而出的猶太學者,以無可爭議的學術成就,大批走進常春藤校園擔任教職,進而上升到學校領導層,顯著改變了這些名校歧視排斥猶太人的政治文化。
同樣重要的是猶太人在經濟領域特別是華爾街和企業界的崛起,大批猶太富翁開始成為常春藤名校的捐款施主。例如哈佛大學“資源委員會”中,猶太族裔的大款比比皆是。這樣的現實,使得強烈依靠捐贈基金的常春藤名校的招生政策向他們傾斜。這些猶太施主包括了當年在校時飽受WASP白人歧視的校友,后來卻不計舊怨回饋母校。這種例子也反映了猶太人在美國社會經濟階梯上的爬升速度。1965年,當年靠半工半讀畢業的校友、銀行家William Horowitz當選為耶魯大學第一位猶太裔校董,是這一過程的典型例子。經濟地位上升也使得大批猶太新富可以步美國東北部藍血世家后塵,將子女從小就送到各所貴族預校就讀。而這些預校至今還是常春藤名校的“輸送學校”,因而形成財富一精英教育一社會地位一財富的“良性循環”。
猶太人占領美國上層建筑極為重要的層次,是全面主導美國媒體和法律界。前者的重要性盡人皆知,不再多議。而后者原來是“WASP專政”的主要特征,從1960年代開始,逐步讓位于后起的猶太法律精英。如今美國頂尖律師事務所中,多數是猶太人幾十年前創辦的。猶太人在美國人口中不到2%,卻占了最高法院九名大法官中的三名(33%)!WASP如今卻連一個大法官都沒有(剩下六名都是天主教徒)。另外,從國會兩院到華爾街投行,律師都是關鍵的玩家。
猶太人在美國商界的主導地位,無過于華爾街金融業。各大投行、對沖基金、私募基金,猶太老板和主管比比皆是。決定美國乃至全球財經大政的最近三屆聯儲局主席格林斯潘、伯南克、耶倫,以及克林頓政府的兩任財長魯賓和薩默斯,也全都是猶太人。注意,這些猶太大亨們的父親或祖父,都還是默默無聞的升斗小民。《華爾街日報》說“教育和技能完全壓倒家族關系”,再是恰當不過。
高科技革命和知識型經濟
如果說上世紀前半期,美國還是維持了相當一段時期的“世襲貴族”精英,那么一個重要原因是經濟結構保持了長時間的穩定,表現在組成道瓊指數30家大公司,半個多世紀中變動很少。但是自從1980年代以來,美國經濟結構變化加速,高科技革命帶來不斷的創造性毀滅(creativedestruction)。例如稱雄百年的柯達公司,最后也在自己最先發明的數字照相機沖擊下,黯然退出歷史舞臺。
在這種大勢之下,美國企業和財富精英的洗牌過程大大加速,例如目前道瓊斯指數30家公司中,1980年代進入的占720家以上,新世紀進入的就有7家。在標準普爾五百強中,最新兩年2012年和201 3年加入的分別是17和12家公司。這樣迅速的洗牌過程,使得原先的“貴族世家”加速衰落,舊的社會和家族關系也大都過時。在當代大亨中,不要說起祖輩,就是其父母也多是無名之輩。
例如美國當下最突出的億萬巨富,股神巴菲特、微軟比爾·蓋茨、谷歌兩名創始人、雅虎創始人、亞馬遜網店創始人、臉書老板扎克伯格、蘋果公司已故老總史蒂夫-喬布斯,沒有一個父母是名人巨富。高盛集團當前首席執行官Lloyd Blankfein,父親是郵局小職員,母親是接待員。唯一的例外,大約是沃爾瑪連鎖店創始人的幾個子女。但是沒有人認為這些子女會在商業上再會有什么造就。
但是觀察上面列出的新億萬富翁,也可以發現若干共同特征:他們大都是中產階級知識家庭子女。經受過常春藤名校的教育。無怪常春藤名校招生過程,也把中產階級知識家庭子女看成是智力和進取心的最佳組合,代表最有希望的可造之才。
2014年,麻省理工學院兩位專家ErikBrynjolfsson和Andrew McAfee出版一本新書《第二次機器時代The Second MachineAge》,迅速成為極有影響的暢銷書。他們以大量調查事實表明:人工智能代表的技術革命還會大大加速,導致社會經濟結構的巨變。牛津大學兩名學者Carl Frey和MichaelOsborn據此對美國職場作出一項詳盡研究。他們的結論,是在未來廿年中,美國全部702種職業群體中,將近一半(47%)職位“有高度可能被自動化和機器人取代”!
總之,在上述趨勢下,美國企業和財富精英的洗牌也只會繼續加速,使得美國商界的社會關系的動態也不斷加大。對此我們只能繼續牢記《華爾街日報》的總結:“教育和技能的重要性完全壓倒了家族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