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每次他來聽戲,顏如都激動得跟個新婚小媳婦似的,唱得比平時越發賣力氣,恨不得一口氣撲到他身上去!
[壹]
顏如最初的夢想是成為顧笙的戲姬,這個念頭一起,顏如便琢磨著怎么才能接近顧笙。
所謂戲姬,是指被人花錢買下來豢養的女戲子,誰買了戲姬,戲姬則相當于是那人的半個姬妾了,也就算是有了靠山。
可惜,顏如想接近顧笙,實在不大容易。一來,顏如有色心沒色膽,著實不好意思脫光了衣服去色誘顧笙。二來,顧笙有潔癖,對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一向沒好感,最討厭女人的糾纏。三來,顧笙是個挺純潔的公子哥兒,人家只是偶爾聽聽戲,卻并沒有包養戲子的惡習。
顧笙雖紈绔,卻并不是酒囊飯袋之徒。他是個美公子,生得如雪如玉,又精于琴棋書畫,出手闊綽,待人笑瞇瞇的,很是溫和。所以盡管顏如一向仇富、仇官,對那些富二代官二代的千金小姐公子哥們報以羨慕嫉妒恨的敵視態度,可她惟獨對顧笙,討厭不起來。
[貳]
戲院里有顧笙的包廂。
每次他來聽戲,顏如都激動得跟個新婚小媳婦似的,唱得比平時越發賣力氣,只恨不得把平生所學都綻放在他的目光里,以求得他多一眼青睞。久而久之,顏如也唱成了個名旦可惜,沒人知道——她是為了誰,才一唱成名。顏如每每見了顧笙,都恨不得撲上去,剖白了自己的心跡。
這么想著,撲倒顧笙的機會,就真的來了——
那次,顧笙在包廂里宴請京城的另幾位紈绔,推杯換盞,他喝得多了,偏又愛逞強,不肯在人前示弱,強撐著把人送走了,才露出醉態,晃晃悠悠地往客房走,可還沒進房,便倒在地上了。小廝難得不在,她便得了個機會,走上前,扶著他的臂膀,喂他飲了一口茶。他放松了身體,似乎睡著了。顏如色心作祟,輕輕親了上去。顧笙身上的松香伴隨著一絲絲酒氣,輕而易舉地被她的舌尖掠去,顧笙昏昏沉沉地睜開了一絲眼縫,努力地想要看清這個趁人之危占盡自己便宜的小妞到底是誰,日后絕對饒不了她。
顏如沒料到顧笙會醒。她知道顧笙最厭惡被女人糾纏,這時若被拆穿,恐怕會惹來顧笙對她的反感,心一橫,她順手從身上摸一條絲絹,跟綁架勒索犯似的就把顧笙的眼睛給纏了個嚴嚴實實,還系了個死疙瘩,保準他看不見。顧笙準備用手去抓,顏如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就把他兩只手給按住了。“……”顧笙當即有點無語,“不讓看?”
顏如很誠實,“你財大勢大,日后若是報復我,我就太虧了。”顧笙內心覺得這妞還真有點小聰明。“那么你還想繼續占本少爺便宜?”顏如情緒悲哀,順嘴表了個白:“顧笙,我喜歡你四年了。”顧笙一愣,心驀然就軟了一大片。他裝模作樣地自謙,委婉羞澀地拒絕:“那個,其實我無才無德,不務正業,玩世不恭,實在不值得姑娘……”
話沒說完,顧笙忽覺得自己唇上溫潤一片,已經被另一雙小巧的唇瓣死死封住。居、然、又、被、強、吻、了!
顧笙頓覺丟人,想平時只有他調戲女人的份兒,而今不過多喝了幾杯,卻被一個陌生的女人,在眨眼之間,強吻了兩次!顧笙的眼睛被蒙著,視線黑漆漆一片,酒卻醒了大半。
她的吻小心翼翼,萬般青澀,仿佛蘊含了少女無盡的戀慕與期望,猶豫與不甘,卻不知該如何表達。瞬間,顧笙覺得這小妞的心機很是深沉。因為她的目的達到了,他終生都不能再忘記這一刻。“呵,有點兒意思。”顧笙笑了,“小爺我一定會查出你是誰的,到時候……” 顏如也笑了,“到時候,讓我吃不了,兜著走么?”
顧笙覺得自己的臺詞被搶了,無語之余又有點憤慨:“隨便搶別人的臺詞,是沒素質的表現。”
“是啊,顧少爺一向好素質,今日這等丟人的事兒,還是不要說給別人聽為好,免得丟了面子。”顏如說著又毫不矜持地親了他腦門一口,才匆忙跑走了。
顧笙確實愛面子,不會大聲嚷嚷,所以等他終于費盡力氣把絲絹從眼睛上解開之后,眼前早已空無一人。他輕輕攥住那條絲絹,絲絹鵝黃色,無圖無字,沒什么線索可尋。
顧笙愣了許久,最后默默地將絲絹藏入胸中。
[叁]
自那之后,顧笙到金香樓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在找那個膽敢強吻他,卻又神神秘秘的女人。這日,這位紈绔又左手拎鳥籠,右手搖金扇進了金香樓,準備跟幾個少爺們一起聽幾折好戲,順便打聽打聽這樓里有沒有哪個行事霸道的妞,以做調查。不想戲沒聽著,卻先聽著了陣陣鞭子聲——噼噼啪啪,抽得那叫一個狠。顧笙循聲瞧去,目光就掃進了右面的雅間。
雅間里坐著的是劉丞相的三兒子劉烈,那廝是個有權有錢性子又狠毒的主,沒人惹得起,跟顧笙也不是一路。劉烈正在命手下抽打一個女戲子。戲子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臉上畫著彩,辨不出本來面目,不過那雙古井般幽深的眼睛卻煞是好看。
顧笙覺得奇怪,那少女年紀輕輕,被鞭子抽得身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怎么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那兒,連哼都不哼一聲呢? 終究看不下去,顧笙跟狐朋狗友們交代了一聲,就進了劉烈的包廂。顧笙笑吟吟地挑開簾子,將自己這些日子十分珍愛的那只鸚鵡鳥籠遞上去,“劉公子,巧啊。來,我新得了個玩意兒,你瞧瞧?這只五彩鸚哥學舌伶俐得很,唱戲也是一絕。”說著,顧笙便用金扇子敲了敲鳥籠子,籠中那漂亮的鸚哥便咿咿呀呀地唱起來,腔調跑了個十萬八千里,雖不優雅,卻十足搞笑。
“怎么樣?喜歡你就拿走玩去,別跟這丫頭置氣了。”顧笙眉眼彎彎,笑容淡淡。劉烈果然很喜歡,順便也就賣給顧笙個面子,恨恨地解釋了句,“這小蹄子,太不識好歹,爺讓她喝酒,那是抬舉她,一個戲子,還當自己多高貴,連親一下都不成。”顧笙笑容依舊,不置可否,仿佛沒聽見似的。收了顧笙的鸚鵡,劉烈不好再繼續打人,倆少爺飲了幾杯酒,寒暄一番,也就散了。
待人都走凈了,顧笙才仔細去看那挨打的女戲子,見她傷勢頗重,便順手扶了一把,問:“疼不?”她搖搖頭,定定地看著眼前男子的面貌——仿佛冰雕玉琢般無瑕的眉眼,美得幾乎人神共憤,唇邊挑著一抹不羈的淺笑,華美的衣衫彰顯出他高貴的身份,精致的金扇子上寫了龍飛鳳舞的四字——小、爺、風、流。
顏如有點呆。
顧笙一如往常語氣輕松地開著玩笑,“那鸚哥是我六十兩銀子買的,又訓了兩個月,今兒個為救你,才把那寶貝送人了,你以后可得好好記著我。”“嗯。”顏如忍著傷痛,輕輕應了一聲,“我一直記著你。”“對了姑娘,你認識這個么?”顧笙摸出胸懷中藏的絲絹,遞給她看了看。顏如一看就嚇了一大跳,卻硬著頭皮,假裝鎮定:“這種絲絹到處都是。顧笙看她的目光忽而帶了一絲玩味:“這絲絹的主人招惹了我,所以我一直想找她報仇,卻苦惱著,不知她是誰。”
“報仇?”顏如當機立斷,把頭搖成撥浪鼓:“多謝顧少爺相救,我也很想幫您報仇,可對不住了,我也不知道絲絹的主人是誰。”顧笙雖聽她的聲音有些相似,卻又覺得其行為舉止太過小心翼翼,完全不像那日強吻他的霸道小妞,最終作罷。他扔下一錠銀子,交代她買藥治傷,便搖著扇子走了。透過雅間的窗子,顏如望著他上了轎,又望著轎子過了橋,一路走遠,直到再也望不見。她摸摸自己的臉,戲妝被汗水暈花,難看之極,掩藏了自己的本來面目——恐怕來日再見,顧笙也認不出她是誰。唉。她嘆口氣,想著——也許自己該找個機會告訴他,他們四年前就結識過了?
只是他把她給忘了,忘得一干二凈。
[肆]
衰鬼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顏如覺得自己一定是最大的衰鬼了,因為她的倒霉事兒竟一樁接著一樁,使她遭受了輪番打擊摧殘。第一樁:顧笙被顧爹關在府里讀書,算是出息了——顏如贊同之余,微微失落。第二樁:顧笙忙著讀書,再也不來聽戲了——顏如覺得很悲傷。第三樁:顧笙定親了,未婚妻是京城第一才女,蘇府的蘇湘小姐——顏如很絕望。
顧笙連挑未婚妻的眼光都是一流的。蘇湘。聽說這女子長得美,有才有德,家世又好,與顧笙在一起堪稱絕配。顏如這樣想著,心又一次碎成了餃子餡,還是蘸了陳醋的,又酸又疼。
衰事卻不止于此,還有第四樁:劉烈想聽戲,命他們戲班子麻利地趕去丞相府,并點了顏如必須得去——顏如想到幾個月前,劉烈強逼著自己與他睡覺喝酒、還有血鞭子抽在自己身上的情景,心有余悸。可她若是不去,整個戲班都要遭殃。劉烈橫行慣了,上次她能脫困,是因為顧笙出手,這次,恐怕沒有人救得了她了。顏如落寞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明明是一臉美艷動人的戲妝,卻像嘲諷一般。
癩蛤蟆終究是癩蛤蟆,再努力,也吃不到天鵝吧。
到了丞相府,還沒唱完戲,劉烈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把她摟盡懷里,扔到了床上,解開褲子,露出了那個骯臟的玩意兒。顏如在那一刻拔出尖刀,沖著劉烈就狠狠地扎了下去。
——其實她并不覺得名節有多重要,可是只要眼前這人不是顧笙,她就脫不下那層衣服。她想把劉烈扎死的,也算是為民除害而壯烈了一回……可惜,第一次預謀殺人,并非熟練工,所以扎歪了。劉烈左胸中了刀,疼得嚎啕大叫,沖著顏如一口一句“賤人”罵個不停。顏如其實很認同劉烈的話,她確實是個賤人,賤兮兮地喜歡著一個自己永生永世也得不到的人。
劉烈最后怒氣滔天地喊了一句:“來人吶,給我宰了這個婊子!”
緊接著,顏如就被幾個大力的侍從套在了麻袋里扛了出去,也不知被帶到了哪里,黑漆漆一片中,她看到有刀子捅進了麻袋,刺穿了自己的身體。后來,她又挨了很多刀,有的刀刺中了胳膊、肩膀,有的刀穿透了小腹、脾臟,最后一刀,刺在心口。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迷迷糊糊中,她還在想著顧笙,想著他要娶別人了。顏如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本來挺威武地鼓起勇氣去殺人,到頭來自己卻被殺了,關鍵是到死也沒能成為顧笙的戲姬,更沒能嫁給他。四年來,她日日夜夜等在金香樓,吊嗓子,練戲步,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名滿京城,能夠嫁給他,百年之后與他手牽著手一起死去,并躺在棺木里,合葬在墓穴中,任憑滄海桑田,溫柔的風從他們的骸骨中穿過,他們依然相偎長眠。
可是——憑什么那個半路冒頭的蘇家大小姐,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成為他的未婚妻呢?
顏如很嫉妒她。
“顧笙……顧笙……”顏如嘶啞著叫了兩聲,終沒了氣息。
[伍]
又過了幾日。
顧笙這日起了個大早,洗漱間聽到下人們交頭接耳,他向來性子溫和,愛跟下人們說笑,便隨口問:“說什么悄悄話呢,給我也聽聽。”“少爺,我們在說劉丞相家的那位三公子呢。”“劉烈?”顧笙一提起這個名字就忍不住蹙眉,顯然很是厭惡:“他有什么好說的。”小廝趕緊解釋:“他前些天弄死了個女戲子。那戲子年輕,花容月貌,被劉烈看上了,人家不肯從他,為保貞節刺了劉烈一刀,劉烈一怒之下,讓人把戲子活活捅死了,還把尸體丟進了護城河。現在事發了,滿城皆知,百姓都罵劉烈是禽獸,劉丞相扛不住民怨,正罰他在家里關禁閉呢,還賠了戲班好大一筆銀子,不過也就做做樣子,可戲子本也不是什么值錢的身份,死了也就死了,想來沒多久那劉烈就出來繼續禍害人了,沒王法。”顧笙的臉色陰了又陰,這種事在京城太常見了,可是這劉烈是他不能惹的,劉烈他爹——劉丞相權勢滔天,若自己閑的沒事兒去招惹劉烈,是自討苦吃。
只是可惜了一條芳華正好的性命。“死的是哪個戲子?”顧笙隨口又問了句。
“是金香樓的名旦,叫顏如,是個美人兒,聽說有不少公子都看上了她,有的想抬回家做妾,有的想包養了當戲姬,可她有點不識好歹,誰都不肯嫁,也不肯陪酒陪睡,興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盼著哪天能飛上枝頭做個正室吧,也不琢磨琢磨,誰會娶一個戲子做正室啊……這不,反被劉烈折磨死了。”顧笙點點頭。顏如,這個名字他知道,也聽過她的戲,只是每次他見她,都隔著滿座賓客,重重疊疊。
厚重的戲妝將她真實的面容掩蓋,他從來都看不真切。她在戲臺上鶯鶯婉轉,他在包廂內推杯換盞。偶爾瞥見她的一抹驚鴻,他也會好奇——不知那美艷的戲妝之后,到底是怎樣的眉眼?傳言都說她長得美,他卻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她的樣子,她就死了。不知為何,顧笙隱隱覺得不對,好像哪里錯了,又好像自己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
[陸]
顧老爹打發顧笙去臨城的學院里讀書,準備一年后考官。顧笙帶了滿滿四大馬車的行李,被十幾個隨從伺候著,外加一個書童陪伴,浩浩蕩蕩上路了。也許是隊伍太過惹眼,竟在半途中遇到了劫匪。顧笙看似與常人無異,其實生來身體就不太好,作為顧家唯一的嫡子,他在娘胎時,母親曾被父親的妾室暗害,中過毒,連帶著他也遭了殃,后來他雖順利出生,卻常年與湯藥為伴,本該是挺悲哀的人生,顧笙自己卻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管讀書撫琴,吃喝玩樂,總是笑瞇瞇的,溫和待人。
所以顧老爹很是心疼這個兒子,這也是他一直被養得很金貴的緣由。
——這樣金貴的身體,自然是沒有練過武的。而劫匪約莫有三十多人,各個刀劍在手,顧笙這邊人數少,兩方要是真打起來,是穩輸的局面。
就是在這般慌亂而倒霉,緊張而驚險的境況下,顧笙遇見了她——
顧笙不記得她那天是什么時候出現的,等他注意到她時,她已經擋在了他身前,正回頭向他微笑,說著:“別怕,我會保護你的。”顧笙最初只當她是個與他素不相識的小姑娘,完全搞不懂,怎么她就這么愛心泛濫不自量力地要救他呢?接著就有幾個手握刀斧的匪徒沖上來,嚷嚷著要把她抱回去做壓寨夫人,顧笙覺得,自己可能被她傳染了“愛心泛濫”的毛病,才會腦袋一熱就把她圈在了懷里,想著自己就算死也得保護著這個小美人,不能讓旁人染指了她。可她卻兀自從顧笙懷里脫開,迎著刀斧就沖了上去——
“喂!”顧笙暗氣這小妞太不聽話,劫匪彪悍,她萬一受傷了怎么辦?
可是,他錯了。
她會武,且非常厲害,手挽劍花,衣袂飄飄,一招一式都像是畫畫般行云流水,眨眼之間,劫匪們都拜倒在她的劍下,連連告饒。顧笙目瞪口呆。后來,她一步步回到他的身邊,眼角眉梢挑起一抹得意,溫柔的笑容沐浴在春風里,驕傲地對他表明身份:“我是你的未婚妻。”
說完,她摸出一枚質地極佳的和田羊脂白玉墜,遞給顧笙看。顧笙一眼就認出,這玉墜正是顧、蘇兩家在議親之時,顧府交出去的那枚信物。
未出閣的女子輕易是不得與男子見面的,所以顧笙已定親,卻從不知自己的未婚妻長什么樣。直到此時,他才真正看清了她的眉如新月,膚如白雪。顧笙不可置信地盯著那玉墜看了半天,越發無語……不是京城第一才女嗎,不是溫柔似水知書達理嗎?為什么這位未婚妻的第一次亮相,卻是拎著把劍出來砍人呢?
緩緩地,他叫出她的名字:“蘇湘?”“恩。”她湊上來,一副沒皮沒臉自來熟的樣子:“我從家里跑了出來,想陪你一起去臨城。”顧笙忽然覺得這聲音、語氣甚至動作——都十分、十分的熟悉,幾乎就是她了!他摸出那條鵝黃色絲絹,試探著問:“這個,認識不?是不是你的?”蘇湘盯著那條絲絹看了好半天,心中茫然,剛想說不認識,抬頭卻見到顧笙目光中的灼熱和期待。
——那是只有面對心上人時才會顯露出的情不自禁。
不知為何,她心中一緊,鬼使神差般,就應了一句,“沒錯,是我的。”
“哦……我明白了,你當初說過,四年前就看上了本公子,所以那次你跟蹤我,偷偷去了金香樓,因垂涎于本公子的美色,后來就請蘇夫人來我顧府商議我們的聯姻之事,再后來你便成了我的未婚妻,這一切都是你打的算盤,對不對?”
蘇湘無語應對,臉蛋微紅。顧笙認為她這是羞澀了。想到心心念念的姑娘竟是自己的未婚妻,顧笙當即心生歡喜,溫柔地牽著她的手,遠眺前路,腳踩劫匪,詩興大發,感慨表白了一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蘇湘覺得自己對不起那絲絹的正牌主人,也對不起這句表白,所以尷尬地抽了抽嘴角。
劫匪們挺尸裝死之余,聽聞此句,想到此處荒山野嶺,前不見燈火,后不見闌珊,不禁暗自不屑,便也不約而同地抽了抽嘴角。
[柒]
終于,顧笙與蘇湘的熱戀開始了。倆人一塊去了臨城的書院。
蘇湘褪去紗裙換長袍,儼然一位翩翩公子哥,整日里跟顧笙出雙入對,勾肩搭背,一副哥倆好的親熱樣。讀書之時,學子們隨著夫子一起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大背孔孟,顧笙就左手懶懶托腮,右手高舉書本,將自己與蘇湘的面容隱匿在朗朗書聲中。書本背后,小情侶正肆無忌憚地接著吻。
顧笙早就熟讀詩書經文,這次顧老爹把他趕來讀書也不過是想讓他收斂收斂紈绔的性子,所以在學堂上,他從來都是閑閑散散,一副慵懶貴公子的模樣,夫子知道他是顧學士的嫡出公子,也不敢管他。而女扮男裝的蘇湘,雖沒透露自己的身份,但因她是跟著顧笙來的,故而夫子早就把她歸為官家子弟一類,自然也是不怎么管的。
唯有一次,那個古板迂腐的老頭兒終究忍不住了。那是花兒復蘇,貓兒發情的暖春時節,書院放了半日假,顧笙拉著蘇湘的小手,沿著僻靜幽然的河邊散步,當時老夫子難得好興致地坐在河邊釣魚,所以一不小心就被他看到了兩個“男子”手牽手、肩并肩、你濃情、我蜜意的美好畫面。
夫子臉都綠了,老眼昏花地確認了半天,終于扔下釣竿,走到倆人跟前,本想好好地罵醒這兩個“少爺”,卻又怕得罪了人,最終決定指桑罵槐 ——
他指著不遠處大樹底下相偎睡覺的兩只貓,感嘆:“世風日下啊,這兩只混賬公貓整日廝混,談情說愛,不思進取!這等畜生行徑雖得一時之愉快,卻難以長久,更讓母貓們情何以堪?”頓了頓,還是藏不住話,看向了顧笙與蘇湘二人,勸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好好想想你們的家族,你們的父母吧!”說完,夫子的表情比他倆還羞澀,臊著一張老臉走了。蘇湘望了望樹下兩只貓。兩只貓打著哈欠睜開了眼睛,用無辜的表情和目光表示它們是清白的。顧笙:“夫子年老了,越來越不懂事了。”蘇湘:“……要不我去告訴他我是女的吧。”
顧笙搖著扇子看著天空,一笑起來似乎風也輕了,云也淡了:“不必,就這么著吧,他也挺好玩的……下次找個機會,讓他看著咱們接個吻,聽聽他會怎么說。”
“……”
蘇湘瞬間覺得,自己以前一定是笨蛋,才會覺得這個滿腹壞水的家伙,是個溫文如玉的好人。不過,壞也罷,她喜歡。“對了,一直沒問,你四年前見過我?”“四年前?”顧笙點點頭,解釋:“在金香樓時你曾蒙了我的眼睛說,注意了我四年。金香樓?蘇湘努力地回憶,終于記起這么個地方,那是個紙醉金迷的戲院,很多公子哥都喜歡在那兒玩,顧笙必然是那兒的常客,對了,他上次還說,那條絲絹就是從那兒得來的。
難道那里有個女人,暗自喜歡了顧笙整整四年?光是這樣一想,蘇湘就覺得唏噓、愧疚。
可不知怎么的,她的腦中忽然又多了一個畫面:
那是暮夏深夜的河邊,螢火蟲繚繞,一個女孩臉上涂著戲妝,身上穿著戲服,遍體鱗傷,正奄奄一息地伏在一位俊美少年的背上,彎彎的月亮掛在天際,少年回過頭來,笑著對她說:“醒了?別怕,再撐一會,你不會死的。”也許是擔心女孩對自己產生誤會,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是壞人。”原本意識模糊,精神頹敗的她,努力睜大了眼睛,像是要把少年的輪廓永遠記在生命里。
——如鬼神附體一般,蘇湘茫然無知,卻喃喃回應了一句:“四年前,你救過我。”
[捌]
顧笙后來又問過蘇湘關于四年前的事兒,但蘇湘每次都是笑笑,不肯多說,時間一長,顧笙也作罷了。倆人在書院過著神仙眷侶般快活的日子,不覺光陰如晝。
一轉眼,一年之期將過,再過七日,顧笙就要離開書院,準備自己的兩件人生大事。第一件:考官,走他老爹的后路。第二件:成親,把蘇湘娶回家。他對自己的學問頗有信心,便與蘇湘約定,金榜題名時,便是洞房花燭日。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地發展著。
——直到有一天,這平靜的書院中,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一個身穿袈裟,手捻佛珠的老和尚來到了這所書院。一開始蘇湘以為這大師也許是夫子的朋友,也沒太在意。可沒過多久,那位老和尚就上前與她搭訕了:“施主,你信佛嗎?”蘇湘覺得自己在一個佛家弟子面前,也不好撒謊,就實話實說:“我雖拜佛,卻并不大相信佛家所說的因果。”大師點點頭,又問:“那你可知道,自己是誰?”蘇湘當即覺得這位大師腦子不正常,卻還是禮貌地回了一句:“自然,我是蘇湘。”大師又問:“你為何在此?”她答:“我隨顧笙一起,來此讀書。”“你是如何遇見顧公子的?”“那年他被劫匪攔路,我幫他打退了劫匪。”大師嘆口氣:“蘇湘是蘇府從小精心培養的千金小姐,精讀詩書,卻從不習武,你若真是蘇湘,又如何能夠打退劫匪?”
“……”她愣住,“什么意思?”
大師帶她在河邊席地而坐,手拈蘭花將一顆佛珠彈入河水之中,河面上瞬間浮現出層層光華,像是一面神奇的鏡子。大師指著那水鏡中人,問:“你可認識她?”蘇湘便將目光投去。那河水中映著的是一位溫柔美麗的閨閣少女,手捧《女兒經》臨窗獨坐,桌案上攤開一軸畫卷,卷中繪著位俊美少年,她的手指不時撫過少年的輪廓,含羞的眉眼泄露了少女懷春的心事。
蘇湘心一緊,忐忑問:“這姑娘是誰?她畫的……是顧笙?”
大師的聲音充滿慈悲:“一年前,顧笙在蘇府做客,這位姑娘躲在簾后,曾偷偷瞥見顧笙一眼,被他的談吐與風雅折服,從此芳心暗許,愛慕難舍,最終向母親吐露心事,之后蘇府與顧府商議聯姻,她與顧笙就此定下婚約,如今,她日日等在閨閣中,祈盼日后與夫君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她,才是蘇湘。”
緊繃的心弦終于徹底斷裂——
她茫然無助地看著水面,喃喃自問:“她是蘇湘,那……我又是誰?”大師緩緩攤開手心,露出一條鵝黃色的絲絹,遞到她面前。她脫口而出:“我的絲絹怎么在你那兒?”大師依舊笑問:“這條絲絹,是你的嗎?”她攥緊了手心,沉默了好久好久,終于低下頭,“不是我的,我騙了顧笙。”
“不,它就是你的。”大師露出同情的眼神:“顏如,想起來了嗎?你已經死了,你的執念卻還在——你嫉妒蘇湘,這樣強烈執念使你放棄了輪回,成為了妖孽,你制造了這個幻境,把顧笙帶來這里,你告訴自己,若顧笙遭遇危險,你也要像當年顧笙奮不顧身救你時那樣地保護他……你這樣想著,就讓自己成為了這樣的人,所以當他被劫匪攔路時,你救了他,這場幻境——對你來說,是一場美夢,對他來說,卻是折磨。”
“不要再胡說了!你是來拆散我們的嗎?”她的聲音顫抖著。大師卻沒有停止,依舊毫不留情地戳穿真相:“因為太想和他在一起,想嫁給他——所以你自欺欺人,以為自己還活著,以為自己就是蘇湘。”
她捂住耳朵,不愿再聽,眼淚卻大顆大顆止不住地落下來:“你騙人!我是蘇湘,我就是蘇湘!”大師將佛珠戴在了她的手腕上,佛珠剎那間金光閃耀,幾乎晃得她睜不開眼睛。
緊接著,放眼所見的景色都開始晃動,那些樹木、學堂、飛鳥、河流、貓咪——都迅速地支離破碎,像是她終于破滅的期望。整個幻境搖搖欲墜。佛珠的光芒洗滌了迷茫的靈魂。
她一點點地蘇醒,隨著腦海中記憶的浮現,她的表情越發變得不可置信。
大師擦著她的淚:“顧笙的靈魂在這里,他的軀體卻在幻境之外,他陪伴你一年,他的軀體就昏迷了一年,長此以往,他將再也不會醒來,你這么喜歡他,難道要讓他陪你一起消失嗎——我是來救顧笙的,也是來救你的。”
她苦笑,眼神絕望:“那么,這里的一切,包括他對我的感情,都是假的嗎?”大師溫暖的手掌輕輕撫上她的頭發,就像安慰一個迷路的孩子:“幻境是假的,可他的靈魂是真的啊,所以他對你,自然也是真的。”
她失魂落魄,緊緊抓著那條浸滿淚水的絲絹。她忽然想起顧笙從前把絲絹小心翼翼遞給她時,那落雪般溫柔的眼神。
他一直貼身藏著它,視如珍寶。
似乎,他是喜歡她的吧?
——她卻和他錯過了,追悔莫及。
她以為自己能滴水穿石,事實卻證明,她與那只被人嘲笑了千百年,異想天開的癩蛤蟆……也沒什么不同。
[玖]
她是顏如,無父無母,被戲班的班主收留,從小學戲。
十二歲那年她第一次登臺,初初亮嗓,就驚艷了滿座,下臺之后,她被幾個公子哥調戲,強行擄到了一條黑巷子里。那時的她,弱小無助,短短十二年間嘗盡人世苦楚,在那條月黑風高的巷子里,她努力反抗,卻抵不過男人們的拳腳,無奈之下,她覺得自己這么活著也實在沒勁,就一頭撞在墻上,準備去西天找佛祖訴訴苦,問問他為嘛要給她安排這么衰的命運。
萬幸的是,那一夜,顧笙正好經過那條小巷。顧笙在京城子弟之間身份算是尊貴的,那些人不敢惹他,于是他順利救走了她。那日他沒乘轎子,也沒帶小廝,而天色太晚,雇不到轎子了,所以一向嬌生慣養的顧笙竟然一路背著她,走了好久好久。
她從噩夢中蘇醒,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舒服地趴在顧笙的背上,顧笙覺察到她的響動,回過頭來對她笑著解釋:“別怕,我不是壞人。”漫天溫暖的星光、螢火、映著他淡淡的微笑,那么美,一下子就撞進了她的心里。但也許是因為夜太黑,也許是因為她滿臉的油彩、滿臉的血實在太難看,又也許是她身份太低賤,所以盡管他背了她一路,還把她送進了醫館,可后來再見面,他卻忘了她。
可是這完全不妨礙顏如對他的愛意與日俱增。因著這份暗藏的愛意,顏如幾乎脫胎換骨,無所畏懼,四年之后,終于成了名。現在想想,顏如依然覺得自己很牛逼。
“唉。”顏如嘆口氣,目光中的悲傷已經漸漸消退,她對大師苦澀地笑笑,滿臉自嘲:“我也真是糊涂,原來不過是喜歡他,沒想到自己死后竟然成了妖,還鬧了這么一出,倒差點害了他的性命。”大師也笑了:“你能醒悟就好,命運自有定數。”
“那么,如果這個幻境消失了,顧笙在外面的身體,就可以醒來了吧?”
“是。我雖能破壞你的幻境,卻無法徹底毀滅,也無法把顧笙帶出去——這里是你的執念,若你不再執著,愿意放開顧笙,幻境自然就沒了……只是,你化身妖孽,只能存在于這個幻境中,如果幻境沒了,你也就消失了。”
“果然是很倒霉啊。”顏如若有所思,“那么顧笙呢?如果我消失了,關于幻境里發生的一切,他醒來后還會記得嗎?”“他會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在夢里,他和一個叫蘇湘的女孩兒在一起,但他不會記得你的臉,也不會記得夢里發生了什么,只會記得,他和蘇湘,十分相愛。”顏如聽完就覺得自己偉大了,不僅自己沒嫁給顧笙,死后還為別人做了嫁衣。
但是——
顏如想起剛剛在河水中,大師給她看到的那一幕。……她表示自己十分能夠理解那位蘇湘姑娘暗戀顧笙的心情。如果他們在一起的話,會很幸福的吧。
顏如琢磨著,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于是她拍拍大師的肩:“老和尚,你跟我苦口婆心半天,也辛苦了,放心吧,我這么罪大惡極的妖,消失了也就消失了,顧笙這么好的男人……我一定會把他完完整整地送回去,等他醒了,你告訴他,從前有個叫顏如的姑娘……”剛說到這句,她又頓住了,哽咽了哽咽,笑著改口道:“算了算了,還是不要告訴他了。”
[拾]
病重昏迷了整整一年的顧笙在某個陽光溫柔的清晨奇跡般蘇醒。
顧家二老十分感激為顧笙看病的那位大師,千恩萬謝,后得知自己的寶貝公子是被一只妖孽糾纏才差點喪命,便氣憤地罵了許久。大師卻說:“那是一只善良的妖,已經得到了懲罰,還是原諒她吧。”后來顧笙金榜題名,殿試時被點了榜眼。
同一日,顧笙娶了蘇湘,雙喜臨門。只是當顧笙揭開新娘喜帕的那一刻,忽然覺得,新娘雖溫柔貌美,卻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樣子。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象中的蘇湘,到底應該長什么樣子。再后來,他忙里偷閑,久違地去了一次金香樓。金香樓中,昔日的包廂還為他留著。戲臺上正唱著一折《蝴蝶夢》。有人說,臺上戲子雖美,卻再也沒人能唱過當年的顏如。
顧笙偶然聽到這一句,恍惚間就回憶起,當年臺上曾有那樣一位風華絕代的小小佳人,鶯鶯婉轉地唱著:
“萍聚萍散已看透,自珍自重當堅守。情長情短平常事,何去何從隨緣酬。”她的目光不時會穿過滿座賓客,遙遙地看著他:“該分手時當分手,留難住處莫強留。隱痛各有春秋療,從今后,遠書歸夢兩幽幽。”她的唇角似乎總帶著那么一點他看不透的溫柔:“我會常記先生好,我會常想南山幽。會思念,紫竹蕭蕭月如勾,溪光搖蕩屋如舟……”而當他想仔細地觀望她時,她卻又羞怯慌亂地轉過了頭:“會思念,那一刻,雖短勝一生,青山在,綠水流,讓你我只記緣來,不記仇。”
顧笙閉上眼睛,微微感嘆。
——那時,她那么美。
——而今,再也看不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