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15.再度重相逢
桑家榆打電話給我,只是想約我喝茶。但我的哭泣把他給嚇壞了,他連忙把車開過來。他在香樟樹的陰影里找到我,拉我上車。我在他的車里不停地哭,一邊哭一邊說,他緊張地聽著,一張一張地給我抽紙巾。等我說完了,他卻無聲地笑了。
“真是個小屁孩啊,這也值得你這樣哭?”他發動車子的引擎,將車開上中山大道,他一邊轉動方向盤,一邊輕描淡寫地跟我說,“很小的、很正常的一件事,有什么好傷心的啊?”
我用紙巾擦干了眼淚,看著他,奇怪他的無動于衷。
“他只是太苦悶了。”他一邊開車,一邊扭過頭來對我說,“也許他真的是最信任你。”
突然一下子,我覺得天高云淡,什么也沒有,也許老板他壓根就沒有想過要冒犯我。
桑家榆開車去光谷一個很偏遠的茶社請我喝了一次茶,我們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著,有時候靜靜地不出聲,只看著盞中的茶,輕輕抿一口,可那溫暖卻如水波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我。
那晚我失眠了。我坐到飄窗上,手里捏著那個打火機,輕輕地撫摸著。已是凌晨兩三點,夜闌人靜,月光流瀉,只有一兩聲江上的汽笛聲傳過來,所有的聲音都在這夜色里沉睡了。
我顫抖著用那只打火機點了支煙,并不吸,只聞著那淡淡的香煙味道。那燃燒著的、很快暗下去的煙頭上升起一絲裊娜的煙霧,就像我此刻的心境和思念。
樓下一個忽明忽暗的亮光吸引了我,我探身看去,就在我的窗下,一個男人靠在車子的引擎蓋上抽煙。車燈未開,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但他有著和桑家榆一樣清瘦的身影。
我的思念和這夜色一樣,濃得化不開了。
我想了想,給他寫了條短信:可惜嗎?手機正緊張地傳送,我突然意識到這樣不妥,趕緊使勁按取消鍵。也不知道是沒有取消掉,還是真正的巧合,桑家榆給我回了條短信:
我能上來坐坐嗎?
我驚訝地朝窗下看去,他在月色朦朧中朝我揮了揮手中的手機。
我連忙回復:歡迎——只有兩個字,連標點也沒有,多余的什么都來不及……
16.晚禮服背后的手
旅游學院的酒會設在龜山電視塔的旋轉餐廳里,下午四點,我們就開車上去了。餐廳地勢很高,而且夜色未至,正好可以俯瞰武漢三鎮的美景。窗外像一幅綿延不絕流動的畫面,長江漢水在這里交匯,蛇山龜山隔江相望。窗外三分之一是鱗次櫛比的高樓,而畫面的七分則被天空占據。響晴的夏天的傍晚,東、南、北三方天空湛藍深邃,大朵大朵蓬松而潔白的云彩在天空漂浮著。而西面的天空被大片大片金光閃閃的晚霞包裹著。太陽向下飛墜,云彩因為太陽的運動而閃現出不同的色彩和形狀。
今天學院給丁霽心準備了三套衣服,開場時是一件暗綠繡花的軟緞旗袍,第二件是一套職業套裝,第三件是一件很清涼的低胸露背晚禮服。
我一直在旁邊看她化妝,看她給自己本來白皙光澤的臉施上薄粉,然后描出眉毛,眉梢稍稍一挑,便是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接著,她熟練地給自己畫上眼線、貼上假睫毛、刷好睫毛膏,那眼珠就更加烏溜溜、水滴滴了,她在鏡子里偏頭對我笑了笑,頓時讓滿屋子都涌動著笙歌曼舞了。
“好一個美人微笑轉星眸啊!——今天又想要迷倒誰呢?”
“所有帥哥!”她躬著身子,又向鏡子前湊了湊,兩筆就勾畫好唇線,然后嘟著自己性感的嘴唇,在上面涂上靚麗的唇彩,毫不含糊地回答。
晚會在一陣隆重的音樂聲中開始了,我們的女王丁霽心登場了。
一件暗綠色的高領繡花旗袍,把她的身段擠掐得玲瓏有致,簡單地盤了個髻,配著翡翠耳墜和翠玉手鐲,顯得雍容華貴而不失女性的嫵媚。她和另一位男主持一起簡短地介紹了學院的歷史、人文特色、辦學方向和今天揭牌的圖書館。
一個宣傳短片過后,他們又介紹了與會的領導,還有不少政要,據說主管文教衛的副市長也來了。我向前排掃了一圈,只看到一片烏壓壓的黑西服,不知道哪個是副市長。
輕柔的華爾茲響起的時候,酒會才真正開始。人們才脫掉一個個的符號和職位。有人在舞池中間擁舞,有人找到自己喜歡的人搭訕,也有人三三兩兩地暗織蛛網,借此機會網羅青年才俊。
丁霽心換上露背晚禮服,一串絞絲項鏈墜在她的胸口,擋住了那個最美的地方,那份猶抱琵琶的欲說還休別有一番風味。佩佩也是舞會上的女王,多個男人邀請她,把她忙得不亦樂乎。好在小女孩和丁霽心一樣,有應付男人的天賦。
我端了杯紅酒去窗邊坐著,欣賞著這城市美麗的夜景。腳下燈光閃爍、車來車往。這三年,武昌也長高了,臨江矗立的一座座閃爍著的高樓像一位位臨水梳妝的美人,夜色中的黃鶴樓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晶瑩通透。
“在這里發什么呆?”丁霽心走過來拍了我一下,她今天穿了八厘米高的高跟鞋,又高了一截。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話,就有一位男士走過來請她跳舞,只見他身材頎長,五官也生得端正,左手手腕上赫然戴著一塊浪琴表。丁霽心介紹這是一位書商,學院圖書館有一萬冊圖書是他捐的,他的名字將被刻在圖書館門口的金磚上。
“曾小姐好!常聽霽心提起你,謝謝你代我照顧她。”書商向我伸出手來。丁霽心在他背后向我吐了吐舌頭,我知道了,這是她新交的男朋友,這是我們之間的暗號。
我將紅酒換到左手,伸出手和他禮貌地握了握。丁霽心又向我眨了眨眼睛,還把頭向書商偏了偏,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叫我給他打分。書商轉向丁霽心,用右手輕攬著她的腰。
接著又走過來一位詩人。詩人用詩一樣的語言向丁霽心打招呼:
“晚會的女王!夜晚的精靈!原來你在這里!”
聽到這樣的贊美,丁霽心很給面子的,馬上走過去,向詩人“賜”出了她的纖纖玉手,詩人握在手里,果然彎下腰來,吻了吻她的手背。
我看了看書商,想看看他什么表情,發現他正在打量我,四目相對,他很溫和地笑了笑。我再看向丁霽心時,發現她又在詩人背后吐舌頭。
我一向對現當代詩人沒什么好感,我認識的詩人好像都很好色,仿佛詩歌就藏在女人的裙子底下。這位詩人怎么樣我不敢妄下評論。我向他搖了搖頭,表示我不了解,我不妄下評論。
“請問這位美女是從瑤池來的嗎?”詩人指著我,轉向丁霽心,“女王怎么也不介紹介紹?”
“嗯……”丁霽心微笑著偏著頭,賣了個關子,說,“不能介紹,不能介紹給你,我怕介紹了,被你搶了去。”
兩個男人都哈哈笑了,書商抱著胳膊,岔開兩腿站著,顯現出一幅大人看小孩胡鬧般的寬容。詩人則笑得很放浪形骸。
“敢問小姐芳名?”詩人還是向我伸出手來。
我老老實實地答了:“曾子麥。”
“敢問是哪三個字?”詩人還抓著我的手。
“曾皙的曾,孔子的子,麥……”我想戲弄一下詩人,腦海里還在搜尋,無奈丁霽心不解風情地說了出來:
“麥子的麥。”
我不由瞪了她一眼。
“有淵源有淵源,曾小姐人長得漂亮,名字也大有來歷。初次見面,給曾小姐講個故事,怎么樣?”詩人問我。
我最怕現代詩人作詩,既然是講故事,自然可以接受,我愉快地點了點頭。哪知丁霽心在旁邊直給我使眼色,拼命搖頭,待我明白過來想阻攔時,詩人已經聲情并茂地開始了:
“話說盤古開天地之后若干年,西泠城有個員外,富甲一方,年屆六十,膝下卻無子嗣,只有一女……”
丁霽心和詩人相視而笑。我不明白他們笑什么。只聽得詩人繼續講下去。
“女兒生得如花似玉,國色天香……”詩人說著,拿手掌指著丁霽心,從上往下一比劃,丁霽心很配合地微微一曲膝,表示過獎了。詩人含笑點一點頭,又繼續講下去,“小女已經到了出閣的年齡,員外為小姐的婚事傷透了腦筋,小姐自覺美貌無比,一定要尋一個天上獨有、地下無雙的一等一的人才來……”
這下,丁霽心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不知是要繼續微笑好還是板下臉來更好。
“這年,員外下定決心,一定要為小姐招個賢婿。于是,他在城門外貼下榜文,榜文言:某某員外之千金,如何如何,今擇良婿,不論貧富貴賤,識得這百字天書即可。
且說這榜文下附著的百字天書,乃是那狗頭員外自己造就的字,天下間哪有人認得?一個個滿腹經綸的才子都搖頭嘆息而歸,只有一個放牛的,捏著一根牛鞭子,在榜文下看了半天,說:‘真可惜,一個字不認識!’
看榜的家丁聽了,大喜過望,總算有人認識了,只有一個字不認識有什么關系呢?他們把放牛的拉著去見了員外。員外一見,大嘆真是天賜良緣啊,這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給小姐完婚,遂征求小姐的意見,小姐也是不亦樂乎……”
一干人聽著,臉上都不知是什么表情。可是,詩人還是自顧自地講著:
“于是當天晚上,郎情妾意、干柴烈火……”三個人都低下頭去,丁霽心撇了一下嘴巴,明顯地吞下了一口怒火。可詩人似乎渾然不覺,他繼續興高采烈、繪聲繪色地講下去:
“……做成了好事。這好事做完了,小姐才想起來要問:‘情郎啊,那些字都是些什么字啊?’放牛的倒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一個不認識啊!’如此半天,小姐才明白這個自己肚皮上的男人什么字都不認識,一腳把他踢到地上去,罵到:‘你什么字不認識,拿只筆充什么讀書人桑?’”詩人故意把個“人”字念得又快又輕。
“放牛的被他踢火了,從地上爬起來,吼道:‘你自己瞎了眼怪我?我拿的是牛鞭,不是筆,你硬說我要充什么讀書人桑?’”
講完,詩人自顧自地大笑起來。“不好笑么?你們怎么不笑呢?”誰都聽出詩人是諷刺書商的,他是怎么樣也笑不出來,丁霽心也沒有那肚量,我沒有辦法,只得應付地笑了笑。哪知詩人又說:
“還是曾小姐有文化,我就知道曾小姐喜歡聽我講的故事……”
丁霽心和書商不理詩人了,牽著手要下舞池,可巧學院領導和副市長迎面走來,學院領導把丁霽心介紹給副市長,書商連忙把丁霽心遞到他手上,于是,挽著丁霽心滑入舞池翩翩起舞的就是市長大人了。
書商也沒有閑著,挑了幾位年輕美女,在舞池中舞了一曲又一曲。
過了很久,丁霽心終于又向我走來了,詩人想迎上去,丁霽心拿起旁邊的一杯紅酒一飲而盡,將空酒杯塞給他,自顧自地走了過來。
“算了,我決定了。”丁霽心撥弄著胸前的水鉆項鏈,告訴我。
“什么?”我摸不著頭腦。
“決定正兒八經談個男朋友。”
我朝舞池指了指書商,“就是那個?”
“他們兩個顯然都不行。”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書商剛才把我堵在化妝間,差點沒給我直接開出個價來……
“他剛才和我跳舞,一直把我往舞池邊上擠……到了舞池邊上,他又把我往化妝間那里帶。……”丁霽心笑了一下。
“他先天南地北不著調地侃著,我也裝作少不更事地聽著,其實我心里在琢磨,他什么時候下手……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他順勢把右手搭到我的肩上——他在試探——我笑著推了推,也沒真用力,沒有推開,也就任由他那樣搭著。最初,他沒有動作,只是輕輕地、若有若無地搭著……
“我知道他在等待時機,但我沒有采取什么行動——我只是想看看,他這個人到底是怎樣的,他的底線到底在哪里……
“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起來,那濕濕的、膩膩的手指頭在皮膚上打著圈,摩挲著,然后慢慢地向下滑,一團火在完全裸露的背上游走,大手滑到腰的下部,停在那個地方,他在猶豫……手在那里停頓了一下,又裝作若無其事地向上移動,停到腰中間,那里是晚禮服兩根絲帶交叉的地方,那兩根細細的帶子梗在中間——他可能就要下手了,果然,他突然掀起帶子,手正要往前面伸,就在那一剎那,我一轉身,一把抓住他的手掀開,從化妝臺上抓起一根簪子朝他手心里猛扎……刺得他疼得直咧嘴卻又不敢出聲……”
17
C.良家婦男(丁)
“想來想去,哪有多少良家男人啊,呆也就呆點吧。”那個書商的舉動最終讓我選擇了我并不喜歡的宋一鳴——那個醫生。
和書商相比,宋一鳴簡直是太規矩了、太正派了。他陪我逛街幫我了拎衣服時不小心碰到我的手,還要跟我說聲對不起,每次過馬路牽我的手還要咨詢我的意見……我簡直要暈了,按照他的這個速度,一本書寫完,我們還隔著遙遠的十萬八千里。
不溫不火地談著戀愛,每次約會我總喜歡拉上幾個死黨,曾子麥不太喜歡這樣,她自認為是250W的電燈泡,但是我一意孤行,非拽上她不可。
“你這樣拖著我們,也不想想宋一鳴什么感受?”一天在酒樓里吃飯,趁宋一鳴上洗手間的當兒,她教訓我。
“這有什么?他敢有什么意見?”我不以為然,瞧宋一鳴看我的那眼神,我就知道我吃定他了。“每回跟他在一起也無趣,逛街就拎著東西在后面跟著,你們要不來,我就要悶死了。”
“你就別矯情了,你有多幸福你不知道,他陪著你逛四五個小時都不喊累,跟在后面屁顛屁顛的,小心伺候在左右,關鍵是還隨時為你敞開著錢包!”佩佩也幫腔。
“人家也想把你的小手拉著,可你愿意嗎?你允許嗎?”
“人家學歷高、工資高,三高里面已經占了兩高,房子有兩套,車子也可隨時買,你還要怎樣啊?要知道多少破落戶男人都是死也不陪女友逛街啊?更何況是這樣白銀級的男人呢?”佩佩眼紅了。
“誰說的啊,我以前的男朋友,比如說麥迪,比如說……他們都會陪我逛街啊。”
“你也知道,那是以前的啊!”她們兩個異口同聲。
說到這里,佩佩看見宋一鳴來了,朝我們倆噓了聲,我們都不作聲,拿起杯中的果汁啜飲起來。
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的,我想起了麥迪。真的就這樣斷了音訊,一去不復返了?我真的看錯人了嗎?一個音樂學院的學生,演技真的有那么好嗎?
宋一鳴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唉,他這個人,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說話。他用公筷給我夾了幾根蘆筍,說:“吃這個,這個有營養。”
曾子麥和佩佩低頭偷著樂。
“我最不喜歡吃這個的,我不喜歡那個味道。”我把蘆筍一筷子夾給了曾子麥。
曾子麥還沒有吱聲,他倒不同意了,他連忙用公筷把蘆筍從她碗里夾到自己碗里了:“這樣不好,不用公筷怎么能給別人夾菜呢?——給我就不怕了。”
佩佩和曾子麥低著頭笑得更厲害了。我無處發作,其實我們還沒發展到那個份上,他不會是把吃我筷子夾過的東西當做吻我吧?——這樣想想,我都覺得惡心。
晚上,我拒絕宋一鳴送我回家,拎著他給我買的幾件衣服和化妝品直接跟著曾子麥回家了。
“今天收獲豐富啊!”我把東西往沙發上一扔,自己也就勢一歪,躺在沙發上。
“那是你,我可是白陪你一天了!”
“誰讓你不買啊?你要是買,那小子還不是會付錢的啊。”我算是看穿了,以前談朋友,什么都是AA制,還美其名曰:男人買單值得炫耀,自己買單更值得驕傲。一個男人不肯為自己的女友花錢,那說明他根本不愛她——他肯為她花錢,不一定愛她; 但是他不肯為她花錢,那一定不愛她。
“我現在認為,讓男朋友給我花錢,是愛情的試金石。”我一腳踢掉了高跟鞋,橫躺在沙發上,“我需要解放一下我的雙腳。不知道有沒有人給我倒一杯可樂?或者來一瓶也可以。”
“唉,你被男人慣壞了啊!”她沒好氣地從冰箱里拿了瓶礦泉水扔給我,說,“我看你以后怎么辦?”
我把水拿起來一看,說:“喂喂喂,這不是我要的啊!我要的是……”
“你喝不喝?不喝拉倒!我拿走!”曾子麥走過來,作勢要搶,“你搞清楚對象!我又不是你男朋友!”
我連忙把水往懷里藏:“我喝喝喝!”
“你搞清楚狀況,我現在都沒上班了,你還這啊、那啊的。你如果在這里住,要交生活費的,如果再帶男朋友來,我就把你掃地出門。”
聽到她的這句話,我連忙掃射了屋子一周,發現我以前留在這里的男人的痕跡都被曾子麥打掃干凈了。“哦……”我意味深長地壞笑,“有男人了……是誰?快說!”
曾子麥理也不理我。
我連忙從沙發上坐起來,蹭到她旁邊,涎著臉問:“麥麥,我的好麥麥,是誰啊?告訴我嘛……”
“別對我來這一套,我不吃,我又不是你的良家婦男!”
都說戀愛中的女人和顏悅色,可為什么曾子麥卻像吃了火藥似的呢?我只得轉換話題:“那份工作,你真的不打算做了?”
她總算溫和了一點:“不想做了。——一個人在你面前坦露了隱私,若你沒有成為他最親密的朋友,便永遠失去了他。”
“干嘛這么深奧?”我不解。
她沒理我,我只好沒話找話,“想好干什么了嗎?”。
“沒有,”她頓了頓,說,“看看再說吧。”
18.生日不快樂
七月十七日是我的生日,丁霽心說我一個人在外面過了三個生日,今年無論如何要替我好好鬧鬧,她偷偷從我的手機里把朋友們的號碼都搜了去,一個個地打電話給他們,約他們出來給我過生日。等一切籌辦好了,她才告訴我,她打電話過來時,桑家榆正躺在旁邊,電話里的事,他聽得清清楚楚。
掛了電話后,他依然把我摟在懷里,我們都沉默著,我猶豫著要不要邀請他,過生日,我當然想他陪在我身邊,哪怕所有的人都不參加。但是,他不僅僅是有家室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的公眾身份,我擔心給他帶來不便。
如果我要求了,他是答應來還是不答應呢?如果他勉強過來,是不是會給他帶來負面影響?這樣,我會覺得自己太不懂事。如果他不來,他心里也會有愧,讓他有那么一點兒愧疚,都會讓我難過,而我心里,亦會失望。思前想后,我猶豫著不能開這個口。
他也沉默著,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我肋下的一個小包,這是上午午睡時沒解文胸,給勒出來的,又疼又癢,他來回撫摸著,頓時舒服多了。我突然好滿足,轉過身,撲在他懷里,拿頭在他胸前蹭了蹭,脫口而出:
“你把從來沒有給過任何人的溫柔和體貼給了我。”
與此同時,他卻說了另一句話:“過生日為什么不邀請我?”
我心頭一暖,半撐著身子,俯身看著他,說:“我怕你不方便。”
他用右手摟著我的腰,把我貼在他懷里,說:“傻瓜,沒關系的。告訴我時間和地點,我好安排。”
那天,丁霽心幾乎邀請了我在武漢的所有好友,有表姐表弟、有大劉、有佩佩、有我大學時候的兩個同學,還有她現在的男朋友宋一鳴,聽說她還請了老板,但老板沒有來。
表姐的肚子越來越大,已經六七個月了,她行動不便,是大劉去接的她。在來的車上,她一直很高興,跟我說這說那,說這兩個孩子都是男孩,說她老公給孩子取的名字,甚至談到了她兒子將來要上哪所小學。
地點是丁霽心定的,在蘭陵路附近的一家酒吧。我們在大廳里拼了張大臺子。
“噔噔噔噔……”丁霽心模仿起《命運交響曲》的前奏,給我送上了禮物,“打開來看看,喜不喜歡?”
是一只翠玉手鐲,溫潤透澤的白色里游動著一絲碧綠。“價值不菲吧?”
“是我自己的錢哦!”她一直跪在凳子上,上半身全撐在桌子上看著我的反應,當看到我很喜歡時,高興地說。
表姐表弟、大劉及同學,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大劉送的是一條鉑金手鏈,非常漂亮,他笑著看著我,說:“祝漂亮的妹妹永遠漂亮,永遠開心!”
丁霽心和同學都笑著起哄,要大劉親我一個。大劉大大方方地走過來,用手環著我的腰,在我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來,祝我們的壽星永遠年輕漂亮!”大劉向我舉起了酒杯。
酒杯里盛著琥珀色的液體,我不知道是什么洋酒,只抿了一口。佩佩走過來,要丁霽心陪她喝酒,丁霽心拉上宋一鳴和我的兩個表弟,幾個人搖骰子去了。我一邊招呼表姐,一邊等待著桑家榆,他答應過要來,不知為什么到現在還沒有出現。
沒坐一會兒,表姐擔心胎兒受不了,就要回家了,我給她叫了輛的士,臨上車,她還拉著我的手說:
“自己的幸福自己要好好把握。”
表姐的車遠去,我站在門口,望眼欲穿,桑家榆還是沒有出現。
“干嘛呢?”大劉出來找我。
“你呢?怎么沒喝了?”我轉身隨大劉向酒吧走去。
“我啊,我怕再喝,哪個小丫頭看上我了,害了人家。”
大劉總是那么痞。我沒有接他的話。
“手鏈喜歡嗎?”他又問。
“喜歡。就是太貴重了。”我看著他,很認真地說。
“喜歡為什么不戴上?”他追問。
我無言以對,只得反攻為守:“你怕誰看上你了?”
“那你別管,反正不是你。”他不吃我這一套,他繼續追問,“為什么不戴上?”。
“太貴重了。”我還是那一句。
“你……”
我知道大劉想說什么,但他還沒有說出來,趁他猶豫的這一下,我連忙說:
“我們快進去吧,不然丁霽心又要嚷嚷的。”說著,我快步走了進去。
里面丁霽心玩得最開心,搖骰子,她贏了別人喝,她輸了宋一鳴喝。唉,這個小狐貍精啊,男人若要是栽在她手里,又不能把握住她的話,可真是慘。
佩佩不玩了,她走過來和我們聊天。
“子麥姐,為什么不把手鏈戴著,多漂亮的一條鏈子啊。”真是哪壺不開偏提哪壺,佩佩也幫著追問。大劉很高興,伸出手來在佩佩握酒杯的手上輕輕拍了兩拍,沖她笑了笑,算是感謝佩佩對他的幫助。但是,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佩佩又接著說,“我想要一條那樣的都要不到呢。”說著,她拿眼睛瞟著大劉。
我不禁啞然失笑,也看著大劉,心想,看你怎么回答。哪知大劉還是不動聲色地拍拍她的手,說:
“好啊,等哥哪天發達了,也給你送一條。”
佩佩不滿意地撇了撇嘴,說:“你現在不是已經發達了嗎?難道你連一條手鏈都買不起么?”說著,把腿翹到凳子上來,背靠著墻壁,一仰脖將杯里的酒干了。喝完,還拿眼睛幽幽地看著大劉。
我起身要走,大劉拉住我的胳膊,對佩佩說:
“你小丫頭瞎說啥啊?快給你嫂子道歉!”
我又好氣又好笑,使勁地拍著大劉抓住我的那只手:“你才瞎說呢!快給我松開!”
大劉另一只手摟住我的腰,要我坐下來,我使勁掙脫,可是掙脫不了,他仰著頭懇切地看著我,我只好無可奈何地坐了下來,抱歉地看著對面的佩佩。
“小丫頭片子一邊去。”大劉向佩佩揮了揮手,佩佩撅著嘴沒理。
“憑什么啊,我就要坐這里,本小姐我高興、我喜歡、我樂意!”佩佩坐得更穩了,“我倒要聽聽你想說什么!我倒要看看你想干什么!我倒要看看你當著我的面還干不干得出來?!”
大劉笑了一下,說:“好,只要你聽了別傷心。”果然,他扭過頭來,當佩佩是空氣般的開始了他的真情告白:
“子麥,當你四歲,梳著兩只羊角辮,穿著紅裙子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要娶你當老婆……你出了國,我想,我要配得上你,我就開了公司,我準備到國外去追你……現在,你又回來了,多好……”
我還沒答話,一個人影立在我面前——是桑家榆,我連忙站起來。
“生日快樂!”他遞給我一個長方體的盒子,原來也是一條鉑金手鏈。
大劉站起來,看了看我,看了看桑家榆——他是認識桑家榆的——他又看了看我手中的手鏈,頓時,他什么都明白了。佩佩看著他,又笑著努了努嘴。他也笑了笑,挽著佩佩離開了。我心里被一種巨大的愧疚包圍著,但是還是咬了咬嘴唇坐下來。
桑家榆拿了只干凈的酒杯,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向我舉杯:
“生日快樂!永遠快樂!”
我微笑著喝了一大口。
“好!好!好!”丁霽心在酒吧的另一邊大叫,我扭頭看過去,原來大劉在和他們拼酒,他一仰頭喝了一大杯。我心里有一絲絲的酸楚涌上來,只得在心里說:對不起,大劉。
“對不起,來晚了,今天有個會。”桑家榆說。
“沒關系。”我連忙說,“你能來,我很高興。”
“手鏈喜歡嗎?我自己挑的,不知道你……”
我點點頭。
“你喜歡就好。”他說,“我給你戴上吧。”他從盒子里取出手鏈來,征詢地看著我。
我猶豫了一下,想到了大劉,又扭頭看了看,他又喝了一杯。佩佩在一旁勸著。也許長痛不如短痛吧,我咬了咬牙,把左手伸了出來。
我把手擱在桌上,任由他笨拙地給我戴上手鏈。突然想起他剛散會,于是問:
“你吃飯了嗎?”
他搖搖頭:“剛開完會,哪里吃?”
“丁霽心,丁霽心,”我連忙去喊丁霽心,讓她把生日蛋糕拿出來。
“我沒有準備蛋糕,他說他準備的。”丁霽心已經喝得半醉,她指了指業已全醉的大劉。
我抱歉地看著大劉。
“哦,蛋糕啊,有,在車上。”他把車鑰匙給了我表弟,讓他去取。“你餓了啊?”他問。
“你不是一向不喜歡吃蛋糕的嗎?”我還沒回答,丁霽心就沒心沒肺地說。
我只好指了指桑家榆,說:“他還沒吃飯。”大劉一把抓住我的手,看見我手腕上戴著的手鏈,不是他的,他深吸了一口氣,一行人都安靜下來了。
“蛋糕來了,蛋糕來了!”表弟拎著一個巨大的蛋糕闖了進來。
大劉接過表弟手中的蛋糕,朝桑家榆走去,我們都連忙跟過去。他掏出打火機,把包扎的紅繩直接燒掉,揭開蓋子,用叉子將最上面的那朵紫色的玫瑰花摘下來,放在酒杯中攪了攪,只聽見玻璃杯中叮叮當當一陣亂響,他用叉子從里面挑出一個鉆戒來。
他把鉆戒放在桑家榆面前,說:“我不止能給她手鏈,我還能給她這個。請問桑大……人,您能給她什么?”——他到底沒有揭穿桑家榆的身份。
桑家榆沒有回答。
大劉把鉆戒拿起來,問佩佩:“要不要?”
佩佩連連點頭。
“那送給你了。”說著,他把鉆戒塞給佩佩,佩佩慌慌張張地抓在手里,他蹲下來,把佩佩拉到背上一甩,扛在肩上,大搖大擺地就出了酒吧。
一干人看著尷尬,都各自悄沒聲息地散了。丁霽心強打起精神來,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再次說了聲生日快樂,也走了。
“對不起,把你的生日宴會給搞砸了。”桑家榆握住我捧著酒杯的雙手。
我連忙抬起頭來看著他,說:“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他淡淡地笑了笑,說:“那怪誰?”
那能怪誰呢?誰也不能怪,只是,為什么在拒絕愛情的時候,往往連友情也一起拒絕了呢?我不想失去大劉這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我相信,他也不想失去我。就算僅僅只是一個朋友,他也不想失去我。
這個生日,不快樂。
19.生日的饋贈
那天,桑家榆為了彌補我,他多陪了我好久。我們信步從蘭陵路口走進去,竟又走到了黎黃陂路上,我們路過那家爬滿爬山虎的咖啡館,他建議進去喝一杯,可是等我們走近,卻發現門鎖了,那塊曾寫著“自家烘培”的小黑板上寫著:咖啡館尋找主人,有意者……
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我心里不覺有點難受。可是桑家榆卻說:“我們真是幸運……”
我帶著疑問看著他,等待著他下面的話。
“把它盤下來吧,你做它的主人。”
咖啡館兩層,帶工具器皿和裝修轉讓,中介要價26萬,我和丁霽心磨了兩次,磨到了22萬。我想,如果大劉在,至少能磨到20萬,可是,我這樣去找他,怎么好意思。好在桑家榆出了一半的錢,我不要,丁霽心說:“為什么不要?這樣牢固些。”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接受了他的錢,也要他接受一半的分紅。
我只做了簡單的裝修,把太過昏暗的窗子擴大,把木質扶手樓梯加固,把樓上的吊頂加高——原來的有點壓抑,在靠墻的地方增加了一排大書架,我準備放一些休閑書籍,我要讓這間咖啡館變成一個有書吧功能的特色咖啡館。想到在班加羅爾長期泡咖啡館的日子,我仿佛覺得一切都是預兆。
我一邊等待裝修,一邊去各個部門跑手續。桑家榆叫了一位朋友幫忙,各種手續辦得還算順利。原來咖啡館靠北邊的窗子對著的是一堵墻,我托桑家榆的朋友協調了一下,把那堵墻推倒了,種了兩棵蘋果樹。
在這漫長的一個月中,我曬黑了,也變瘦了,不過,我覺得生活更有希望了。也許我被牢牢地釘在了這片土地上吧,原來安定下來的感覺這么好。
姐姐快生了,表弟收到華科的錄取通知書了,大劉和佩佩進展順利,好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
裝修完工的那天下午,丁霽心幫我找來家政公司,協商好做清潔的一系列問題,又開車載著我去漢正街買了一批新桌布和幾件小工藝品。
淡淡的涂料味道還未散去時,咖啡館就開業了,丁霽心號了一幫朋友來給我暖館子,鬧到很晚,丁霽心和佩佩都不愿回家了,非要到我的小房子里夜聊。
20
D.夜談會(丁)
我和佩佩鬧到曾子麥住的地方,我們把臥室里的床墊拖出來,放在客廳里,我們倆睡床,曾子麥睡沙發。美酒加咖啡,我和佩佩都睡不著,曾子麥倒是累得迷迷瞪瞪了。我們倆也不管她,自顧自地說起話來。佩佩向我打聽大劉的各種事情,小丫頭倒真是被他迷得暈頭轉向。
“我想和宋一鳴分手了。”我嘆了口氣。
“為什么?那個白銀級的王老五不是還不錯嗎?”佩佩問。
曾子麥好像也醒了,她也把頭探起來問:“怎么搞的啊?”
“我知道,霽心姐一定是又膩了。”佩佩艷羨地在我胳膊上拍了一掌。
“不是,”我猶豫著該怎么跟她們解釋,最后還是咬了咬牙說了出來,“不和諧。”
“不和諧?”曾子麥還沒有會過意來。
“哈哈哈,”佩佩嗤嗤壞笑,“他不行?”
“狗屁!他那身體,好得很!”
“哦……難道是……你不行啊?”佩佩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大眼睛亂轉,在黑夜里放出賊亮的光芒,像發現了地板上有珠寶,她用胳膊肘支撐著上半身,頭都快伸到我臉上去了,驚訝地說,“霽心姐啊,你才多大點啊,你就不行了?”
我一巴掌甩過去,打在她的胳膊上,一聲脆響,我罵到:“小丫頭片子,別瞎說!你給我躺下來。”
佩佩被打得齜牙咧嘴,連聲喊疼,只得躺了下來。我的腦海里不禁播放起我和宋一鳴的那點兒破事。
不一會兒,佩佩忍不住又問:“霽心姐,那個人不是連碰一下你的手都要說聲對不起的嗎,你們怎么開始的啊?”她朝我這邊擠了擠,擠眉弄眼地問。
我拿她沒辦法,只得老實回答:“是我半推半就勾引的。”
佩佩捂著嘴笑,又問:“他是處男嗎?”
我實在忍無可忍,正準備發作,曾子麥替我出了頭:“小丫頭,你無不無聊啊?你再亂講話,我就告訴大劉。”這一招果然管用,佩佩立馬不吱聲了。
“如果你想找處男,那你就別找大劉!”曾子麥當頭給了佩佩一棒。
“為什么啊?”
“你說為什么呢?他呀,他的第一次恐怕丟到了初中門口。”我也還了她一拳。
“不會吧?”佩佩平躺在床上,眼望著天花板,嘟噥了句,“那也太早了吧?”
我回想起我和宋一鳴在一起的幾個晚上,懊惱和后悔從我的靈魂深處涌上來。
他是不是處男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去計較什么處男處女真的挺無聊。但是自從我們有過關系,他口口聲聲說的就是:我還是處男給的某人呢!我真是無語,我回了他一句:“那是你沒用!你想把自己的處男之身留到今天,留給我的嗎?你不是不想,而是你根本沒本事得逞吧?”
他被我噎得不作聲。
并不是像佩佩說的那樣他不行,相反,他很不錯,而且還很貪。
“我們本來打算結婚的,至少我心里是這么打算的吧。因為我累了。也因為他本身就只是一個適合結婚的對象。”我想打斷自己的思緒,對她們說,“我想把關系穩定下來,死了自己左顧右盼的心。可是……走到這一步真的想撤退了……”
曾子麥又撐起身子,坐起來問:“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我想起那個晚上,他在我身上,濕淋淋的冷汗黏著我的身體,滑滑的、膩膩的……他在上面蠕動著,像一只巨大的、肥白的蟲……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推開他,扶在床沿上吐了起來……
這種難堪的細節,叫我怎么跟她們說?
“又不是你不行,又不是他不行?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佩佩急了。
相反他給過我的每一次,我都很滿足,可是潮水平息下來之后,我就像走到了一個荒蕪人煙的沙漠,我的心難過極了,我恨我自己,我甚至想擯棄自己的身體,因為我覺得是它如此貪婪。未開始的時候我想,但是結束之后,我卻是不可名狀地后悔。每次之后,我就陷入到無限的空虛和寂寞之中……那種內心的難受、那種心里空蕩蕩的感覺,是我以前從來都沒有的,而我要怎么形容,她們才明白?
“我不喜歡和他……”我無力地甩了甩手,想把滿腦子的骯臟事兒甩掉,“你們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意思吧?”
“明白。他沒有強迫你吧?”佩佩又撐起身子來。
“當然沒有。”
“怎么會啊?”曾子麥說。
“現在是沒有,但是,將來如果結婚了,那可說不定。”我說。
佩佩連聲贊同:“你們不知道,在我家舊房子的那個單元,就有個男的是那樣,他總是夜半三更的把他老婆打得哭……”
我們都沉默著,佩佩繼續說,“他老婆很硬氣,被打得頭破血流也偏不從,可她婆婆卻說她:‘接你來不就是做這個事的嗎?’居然一單元的婆婆媽媽都站在她婆婆這邊,好像女人結了婚,就非得讓男人做那事一樣……后來,總是吵、總是吵,我爸媽怕影響到我,就換了房子搬了家。”
這是女人的義務嗎?女人天生就該忍耐這個嗎?我無法回答,但在宋一鳴看來,恐怕是肯定的吧,每次他遷就了我,他就覺得像是在恩寵我,其實他不知道我討厭他討厭得厲害。
“恐怕好多人都是這種觀點吧。”曾子麥無奈地說著,又躺了下去。
“憑什么這樣?女人又不是機器,女人有自己的情感,有自己的感受,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憑什么要伺候誰呢?”佩佩氣憤不過,“子麥姐,你這種觀點就是在丟現代女性的臉!”
曾子麥沒有作聲。我想起了那次。那次他連哄帶騙,我也嘗試著去遷就他,可是,身體不配合,我突然想到了《傾城之戀》里范柳原的一句話: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在男人看來,真的是那樣的嗎?又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只有妓女才在床上逢迎男人……我終于忍無可忍……
“我們學院曾經有個很敢說的老師說過: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那些小姐,她們是零售,而某些家庭婦女,是批發,批發商就有批發商的尊嚴,而零售商呢,起早貪黑,利潤高,但辛苦……”佩佩說出了我的心里話。她說的這個論調我在學院里也曾聽說過。
“女人到底該不該忍耐?該不該盡這個義務?這個都不是你我說了算的,是這個社會決定的。”曾子麥說,“在這個社會里,有多少女人在忍耐呢?我沒有做過統計,但我知道為數不少。有那么多名存實亡的婚姻,有那么多對愛情死心的女人,可她們,在婚姻里充當什么樣的角色呢?她們應盡的‘義務’有多少呢?這個社會畢竟還是一個男權的社會,金錢和權力大多都掌握在男人的手里,所以他們也掌握著絕大多數事情。”
“霽心姐啊,我覺得你的這個問題,還是因為你不愛他,如果有愛情存在,他又能溫存地對待你,應該……應該不存在問題吧?”佩佩把問題拉了回來。
“但是,有愛情的婚姻有多少呢?我媽跟我說過,好多人都是湊合過日子,相比之下,宋一鳴算是比較好的了。”我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回答道。
“是啊,我媽也說過,不僅我媽說過,我表姐也說過。”曾子麥無奈地說。
“我同事也說過。”佩佩一泄氣,又平躺了下來。“如果沒有愛情,那兩個人在一起,又是什么呢?”她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又吐了一口氣。
沒有人回答她。
“如果沒有愛情還要在一起,那的確……那的確是建立的一種穩固的買賣關系。相比之下,我覺得子麥姐他們倆的關系,還要美一點。”過了好半天,佩佩望著虛空,說了句話。
“你可別學我。”曾子麥硬梆梆地扔了一句話出來。
“好了,好了,別說這個了,反正我決定了,我要分手了,我不做批發的……”我發現自己把她們倆的情緒也搞糟了,決定轉換話題。“佩佩,大劉是不是處男你不知道啊?怎么要問我們呢?”我戲弄起佩佩來。
“唉,”佩佩嘆了口氣,“我……我……我……我們……”佩佩攤開兩手。
“啊?”我大吃一驚,笑翻了。
21.門后面的那雙小手
丁霽心還在和佩佩咬耳朵,不時吃吃地說笑著,她們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沒有,我躺在沙發上,睜眼看著并不算潔白的天花板,睡意全無。
丁霽心從小就是個漂亮女孩,從小一個大院里的男孩大半都喜歡她,后來上小學、上初中,她后面就跟著那些毛糙糙的小屁男孩,當然,這種漂亮也耽誤了她的學業,她一邊談戀愛一邊讀書,一路讀過來,男朋友的數字比成績單的分數高。
她的這種行為,是巷子里婆婆媽媽們的談資,她們對她的脊梁骨指指戳戳。可是,那群愚蠢的人啊,她們知道什么?
丁霽心的媽媽結婚前是國棉五廠的一個紡織女工,她爸爸在荷花洗衣機廠上班。本來還算門當戶對的一樁婚姻,在丁霽心出生沒多久后就開始出現了傾斜,她媽媽的廠子效益越來越不好。而她爸爸的廠呢,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正如日中天,她爸爸給領導開著小車,隨著領導南征北戰、東奔西走,見了不少場面,也學著領導的,開始嫌棄起家里的那個黃臉婆了。
其實那時候丁霽心的媽媽遠還沒有到黃臉婆的年齡,但關鍵是他們的婚姻在容貌上開始就不是平等的。丁霽心的媽媽結婚之前就是單位的正式工,而他爸爸那時候在車間打雜,還是一個合同工,因此她那個高大帥氣、聰明活潑的爸爸挑了什么都平平的她的媽媽。
等工作的天平平等了,甚至是傾向于她爸爸這邊的時候,他開始行動了,那時候我們一幫玩的小孩,每個人都聞到了他身上的那種香味。我們都說:“丁霽心的爸爸香噴噴的。”
她媽媽樂滋滋、傻乎乎地享受著這一切,直到有一天,一個“好心”的婆婆給了她指點。
那時候我們五歲。我永遠都記得,那天下了點小雨,院子里沒什么人。丁霽心的爸爸回來了,她媽媽裝作去買菜,卻把我和丁霽心藏在臥室的床底下。不一會兒,進來一個女人,竟然是我們前院里和她媽媽很要好的我們稱之為“美姨”的女人。不一會兒,她爸爸和那個女人就到臥室里來了……我和丁霽心都不敢動……又不一會兒,她媽媽回來了,她使勁地拍打著臥室的門,可是被反鎖了,里面的男女飛快地、慌亂地穿著衣服……我藏在床底下,還是不敢動,丁霽心爬出來,給她媽媽開了門……情急之下,她爸爸劈頭蓋臉給了她一巴掌……她媽媽進來了,一場混戰……她爸爸拽著她媽媽,讓那個女人快跑,那時候丁霽心已經被絆倒在地上了,她從門后面伸出她的小手來,她拽住了那個女人的衣服角,那人女人把她拖到門外,使勁一拉,丁霽心撲倒在地上……
后來,好多婆婆媽媽來了,她爸爸一氣之下,一甩手走了,剩下她媽媽被一群人圍著,一個人哭啊、喊啊、鬧啊……
我這才從床底下爬出來,鉆過大人們的腿林子,我跑到丁霽心旁邊,她還趴在地上,兩只手掌已經全部被磨破了皮,滲出了一粒粒的血珠子,鼻子也被她爸爸打出了血,臉上全是眼淚、鼻涕和鮮血,她哭著哭著,眼淚源源不斷地涌出來,瘦弱的黃辮子全都汗濕了……我喊她,可她不理我,她就那樣不停地哭著,就像一個怪獸,她的眼淚感染了我,我也哇哇哭起來……
后來,我爸爸來了,爸爸抱起丁霽心,牽著我的手回到我們家,他給丁霽心洗了臉,扎了小辮,又給我們做了好吃的。那天晚上,丁霽心睡在了我們家,到了半夜,我還不時被她的哭聲驚醒。她在睡夢中還在不時地抽噎著。
的確,丁霽心流眼淚的日子開始了。她媽媽并沒有像那些婆婆阿姨指點的那樣“和他離婚!”、“鬧到他單位去!鬧得他沒臉做人!”我不知道她是真替孩子著想、舍不得這個家,還是吃慣了她爸爸從天南海北帶回來的各色食品、穿慣了他搞到的高級羊毛衫、搽慣了他買到的霞飛牌雪花膏?
我弄不清這么復雜的問題,反正她媽媽沒有選擇離婚,她在隱忍中過日子,開始了每天的盤查和審問,她試圖用眼淚、絕食和自殺來挽留這個業已變心的男人,可惜,這自然是徒勞。他們的爭吵和戰爭不斷升級,直到把家里如燕子銜泥般慢慢購置的一點家具家電全部砸光,直到這樣鬧了整整兩年后,他們才離婚。
這兩年中,丁霽心變了不少,開始時,他們吵架,她就站在門外哭,哀求她的爸爸媽媽別吵了,不時的,她還要挨兩巴掌。后來,她不哭了,她會乖乖地到我們家做作業,在我們家吃飯,在我們家睡覺,因此她的自理能力比我們同齡的小孩都要強,她也學會了用那僅有的幾件衣服和幾條發帶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她的爸爸媽媽離婚了,她跟著媽媽,但是,媽媽再也沒有給過她任何愛,她總是在抱怨總是在抱怨,這讓她離媽媽越來越遠。她冷眼看著這個可憐的女人,慢慢地把自己對愛情的心變硬了。
也許是因為她媽媽那不成功的挽留吧,丁霽心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去挽留任何一段感情,哪怕她曾經和人家那樣好過。她變得過分的灑脫,她隨時準備著迎接任何人,也隨時準備著任何人的離開。她把自己的很在乎變成了徹徹底底的不在乎。但那暗夜里的夢魘一次次地驚擾著她,讓她需要不停地愛,不停地被男人抱在懷里。于是,她一次次地分手,一次次地再愛,愛得如此用力。
她說她累了,她想結婚了。這句話在我聽來是多么的傷心,我的妹妹啊,我們家努力想要給她的溫暖,并沒有真正溫暖她的心。
麥迪那個大男孩那熱烈而真摯的愛,真的一下掏空了她的心。為什么他就那樣消失了?難道現在的年輕人真的就是那樣的不負責任嗎?我感到自己業已蒼老,蒼涼無比。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丁霽心從床上爬起來了,她小心翼翼地從我們身邊繞過去,到我的酒柜里去拿了瓶紅酒。
22
E.那枚銀戒指(丁)
曾子麥睡著了,佩佩也在我身邊睡著了,聽著小丫頭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我真想像擁抱多年前的自己一樣,擁抱她一下。
我從床上爬起來,去曾子麥的酒柜里取了瓶紅酒,我坐在她臥室的飄窗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來。
曾子麥總以為我已經到了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的地步了,其實不然,我的心痛得只有我自己知道,因為太痛,我不能呆在那里忍受疼痛,我必須不停得制造情節——說話也好、吃東西也好、買衣服也好、談戀愛也好,我要不停地鬧騰,我需要馬上抓住點什么,最好是男人的懷抱,才能為自己療傷。
當一個男人擁我入懷的時候,用他那寬大堅實的臂膀讓我依靠的時候,我會感覺到自己的心靈著陸了,所有的眼淚在此刻才能夠得到宣泄。
我需要痛痛快快地流眼淚,眼淚流完了,我就好了。
在醫院的那幾天,是我最難熬的幾天,生病了不能動——頭暈目眩,根本下不了床,麥迪卻悄然離開。我感到深深的悲哀,我可以忍受一切,卻忍受不了他此時的背叛,他選擇在此時離開,給我的不僅僅是失去愛人的疼痛,更讓我懷疑自己看人的眼力。
那個大男孩,我真的看錯了嗎?一個音樂學院的學生演技真的有那么好嗎?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給他發過短信,打過電話,都如泥牛入海。這些舉動在我丁霽心的愛情史上絕對是絕無僅有的,可是,那個小男朋友知不知道呢?
我曾驅車去過音樂學院,把車停在校門口,悄悄地走進去,戴著太陽鏡,偷偷地站在他們宿舍樓下的懸鈴木后,我想看看他,或者說我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學校園的七月是最蕭瑟的季節,法國梧桐蓬蓬勃勃地生長著,地上的野草也蓬蓬勃勃地生長著,水泥路面因為沒有腳印的滋潤仿佛要開裂,處處呈現著失落的黑色。風涼得透,好似從曠野上刮過來。學生一走,這學校的心也寂寞得空了。
——學校恐怕是最知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地方吧。
傍晚時分了,如果麥迪沒有出去,就應該在宿舍門口練琴。我等在那里,等了一個下午,都沒有見到他的蹤影,我知道他并沒有離校,因為宿舍門口掛著他的那條沙灘短褲。他的沙灘褲旁飄著小蘇的淡玫紅色T恤和深藍色牛仔裙,美貌還是敵不過青春,我到底也被人膩了。
我曾想過,麥迪是不是因為找工作的壓力,所以想放手去調整一段時間,或者,他真的覺得自己和我有差距,但是,當那天看到那一幅衣服奏出的恩愛圖時,我的心碎了,碎了一地,我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被那個男孩一下擊了個粉碎。我不能讓自己存在什么幻想了,那樣戀戀不忘只會讓我五臟俱傷。
我曾想,也許他沒有錢?付不起那筆醫藥費、也許他回家生病了?回家被車撞了、被毀容了?我想象過各種可能,可是,我自己看到的卻是我最最不愿意看到、最最不能接受的可能。
一次逛街時,那個男孩曾送給我一枚銀戒指,他向我發誓,一年后,把它換成鉆戒,可是現在,半年都不到,他竟然不辭而別。我能怪他嗎?我不也是不問原由地就有了新男朋友嗎?我們上過床,發現彼此不合適,才決定要分開的。這個社會什么都太快,人們都不會花時間去等待,等待的成本太高,而誰又知道等來的是什么呢?如果有人告訴我,花一生的時間去等待,可以等來自己的所愛,也許我會等待。可是,一生那么長,我只用來等待一個人,那又會錯過多少風景呢?
我愿意等待嗎?我的軀體跑得太快,可惜靈魂還在原地徘徊,我總想讓靈魂跟上身體的速度,可是我拿鞭子趕啊打啊使勁地抽啊,她還是在原地低低地啜泣。
人們把捏著尺寸去投入、去愛,愛得斤斤計較,比任何一個商人都勢利。
宋一鳴不是那樣的嗎?佩佩她們只知道他肯為我花錢,但是我們的關系到哪一步,他可以為我花多少錢,我一向拿捏得很有分寸,決不多用他一分錢,我從不考驗他的真心和誠意——我沒有勇氣去考驗他的心到底有多真——這也是他一直放心大膽地向我敞開著錢包的原因。
麥迪給我的那枚銀戒指我一直珍藏著,我們分手后,我把它縫在文胸的中間,最靠近心口的那個地方,我想讓它再陪我一段時間。這恐怕是我近十年收到的最廉價的禮物了,可是,我卻覺得它如此珍貴,是因為我覺得那個大男孩是在全心全意地投入嗎?是在全身心地愛著我嗎?如果失去了真心誠意這枚銀戒指又算什么?
紅酒喝了大半瓶,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笨重了,手臂也膨脹著抬不起來,我知道自己有點醉了。——我想自己快點醉倒,所以才喝得這么急,可是,可是為什么我還是這么清醒?
喝酒根本不能讓人忘記什么。
我們不能忘記什么,所有的過往都銘刻在我們的生命里,如五谷雜糧,吃在嘴巴里,長成身體發膚。他往我的心湖里投了一顆小石子,漣漪過后,雖然心湖平靜了,可湖底多了一顆小石塊,它在那里,永遠在那里,盡管風平浪靜,誰也看不出來。
我把玩著那枚戒指,所有的溫度都隨那個少年褪去。如果失去了一個少年的熱情,這枚銀戒指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從文胸上摘下那枚戒指,從窗口扔了出去。
生命不息,戰斗不止。我要向前看。
23.我和桑家榆
丁霽心大概在飄窗上喝酒,我睜著眼睛躺著,只有佩佩發出了熟睡時的呼吸聲。這個快樂的小女孩,我真希望大劉能好好對她,讓她幸福。
我傷過丁霽心的傷,撕心裂肺,我痛過她的痛,痛徹心扉,所以我像一個姐姐一樣地愛她。也許大劉也是同樣的原因吧,他才能默默地愛我。只是現在,我希望他不愛了,如果愛情也可以編程,多好,可以收放自如,可以少很多兩敗俱傷,甚至三敗俱傷、四敗俱傷。
姐姐的婚姻,還是沒有如她所說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轉變”。姐夫把那個小三殺了,是失手,他想要分開,她索要十萬元的青春損失費,他沒有,在爭吵中,用枕頭把她捂死了……沒想到夫妻恩愛的枕頭,也可以當做殺人的工具。
公安局來抓人的那天,姐姐早產了。
等我知道這一切時候,已經作為駭人聽聞的新聞家喻戶曉了,姨媽姨夫及眾親戚都在為他奔走,希望能留他一命。我去看過幾次姐姐,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就這樣,我的咖啡館在一片忙亂中開業了。
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只營業12個小時,晚九點,武漢的夜生活才開始,我的咖啡館就要打烊了,一來我應付不了晚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客人;二來,桑家榆也不許我熬夜。“睡眠對女人最重要。”他說。于是我聽他的,晚上九點準時關門。
生活逐漸規律起來,每天早上開門,監督員工做清潔,采購食材,十一點左右開始有客人進來,下午相對閑散,聽音樂、翻翻雜志,烘焙各色美食。
咖啡館雇的還是以前的師傅。我雖然會煮咖啡,但離專業水準還差很遠。每天傍晚我都能聞到小松餅和藍莓派的香味。我生活在幸福的甜香之中,丁霽心說。
以前的老板有時候還會給我一點活做,沒事的時候,我也幫他翻譯翻譯。我一邊在思念的煎熬中變瘦,一邊在臉上浮現出甜蜜羞澀的笑容來。
更多的時候,我總是坐著發呆,想一想他,想想那個時候他在做什么,有時候會給他發條短信,問問他,或者告訴他,我很想他,有時候他會回短信,更多的時候不回。
不方便,他有太多的時候不方便。
他很溫柔和體貼。
他會開很久的車去很遠的地方,給我一份兩個人能堂而皇之相處的假期。
他會關心我的健康和荷包。
只要能牽手的時候他都會牽著我的手。
他做什么事都會讓我覺得那樣親切和自然,他從未讓我感到煩惱和無趣,除了最初的羞澀之外,甚至都沒有一點點的不適。
只是有一次。
有一次,我送他出門。每次他要走,我都習慣送他到門口,在門口和他再次的擁抱、親吻,我習慣開著一條門縫,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上,聽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一共126步,126步他就會踏出樓道,腳步聲就會消失。那天正數到120下,腳步聲停住了,我聽到他在打電話,他問:家里的米買了嗎?
我的身體在一瞬間變得冰涼,他的手指和擁抱留在身體上的溫度一寸一寸迅速地褪去,我從幸福的云端跌到遍布毒蛇和荊棘的地上,一剎那,我淚流滿面。
我似乎從來都沒有想過,那個男人,他是屬于別人的,他全身心、整個人,是屬于另一個女人、另一個家庭的,而我,不過只占據著他一點點的空余時間。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一點,但是今天,他用行動告訴了我這一切,他親口告訴的!
我手扶著門框,但是身體還是禁不住滑下去、滑下去,我跪倒在地上,他對她一個輕輕地關切、一句關心的問話,比街頭巷尾的千夫所指都更令我傷心。
我一直刻意地在回避這個問題,今天,他親手揭開了這個現實……
他的腳步聲終于消失在樓梯口了,可我還是一直那樣跪著,眼淚源源不斷地涌出來,撲撲簌簌地落下來,可是,他走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在為他哭泣。
佩佩說我和桑家榆這樣的關系是美的……可是,我的苦我的痛,只有我自己知道,她知道我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力量嗎?姐姐那悲戚的眼神,一次又一次浮現在我的眼前。
24.沒有一場愛
是沒有眼淚的
在我和桑家榆剛剛開始的時候,曾經有一個甜蜜的傍晚,他要走了,我從背后抱住他,把頭抵著他的肩,說了一段話:
你要走的時候,我很想很想留,但是我不會說出口。因為我害怕,我害怕我開了口,而你不能多耽擱一分鐘,我會傷心,我會難過……會由此生出種種怨懟,我不要這樣——我也顧慮,你會因為一次次的拒絕而在心里產生種種愧疚,我害怕這種種愧疚會慢慢地變成壓力,壓力多了,你會累,久而久之,你會想逃,這段情就長不了……
所以,我會聽你的,我不會開口對你提任何要求……但請你記著,我無時不刻不是在思念你……我在等待著你……
桑家榆握著我抱著他的雙手,久久地沒有轉過身來,他沒有說任何話。但我感覺到,他有點感動了。
可是,我發現要做到這一切,是多么的困難。
很多華燈初上的黃昏,我從咖啡館出來,穿過黎黃陂路低垂的香樟樹枝,路過人頭攢動的大洋百貨,回到我黑暗的房子里來,我的心就陡然地沉下來。我多希望這是一所明亮的房子,房子里有人在等我,傍晚時分廚房里飄出人間煙火的味道,在我開門的那一剎那,有人對我微笑……如果有等待也好,讓我來等待、守候一個人,我可以知道,無論今天他多忙,無論他在外面做過什么,晚上他都會回來,回到我家里來,睡在我的枕邊。或者退一步,讓我知道、讓我確定他今天一定會來,不要讓我的心像冬天曠野上方的天空,除了呼嘯著飛馳而過的風,什么也沒有,直教人在黑暗中一點一點地把心變涼。
我很害怕這種黃昏,屋子里每一個黑暗的地方都站著一個黑暗的巨人,就連還微微有點光亮的地方也被孤獨和寂寞填滿了。我會突然覺得不能呼吸,突然好想逃,我遏制不住地想給桑家榆打電話、發短信。
等他終于有一天來看我時,我抱著他哭得一塌糊涂。他不作聲,只是默默地抱著我。等我把所有的思念向他傾訴完時,他說了一句有史以來對我講過的最長的話:
“沒有一場愛是沒有眼淚的。”
“為什么沒有一場愛是沒有眼淚的?”好多天后,我遇到了丁霽心,問她。
她沒有回答我,用涂著丹寇的尖尖十指捏著銀湯匙攪動著杯中的藍山,這一回她沒有攻擊桑家榆,說:“的確,沒有任何一場深愛是沒有眼淚的。甜蜜到達不了的地方,眼淚到達得了。”
轉眼就到秋天了,近郊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廟要舉辦開山敬香儀式,丁霽心吵著鬧著要帶我們幾個去祈福。聽說山上的香客要初一前一天上來,等到凌晨轉點了,然后一齊到山上搶燒頭香。
大劉沒有來,但是他派了車,司機把我們三個人安頓在東泉庵賓館,自己就下山了。
我們百無聊賴地躺在賓館那并不干凈的床上,丁霽心挑起了那天的見聞,她問我:
“你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沒有?”
“沒有。我沒有問。”我坐在床頭,正聽著遠處似有似無的鐘聲冥想。
躺著的丁霽心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了,不解地盯著我問:“沒有問?你居然沒有問?……你怎么憋得住啊?”
我慢慢睜開眼,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她一下從床上站了起來,在鏡子前走去走來,她新買的風衣睡皺了一點,她在鏡子前使勁地拍打抖動,希望它恢復筆挺。
一時間,三個人都不作聲,我拿了遙控器打開電視,好像是當地的地方臺,一個刻板的女人坐在電視里用唱讀腔念新聞,我聽著她那每句句尾都要上揚的腔調實在難受,但是換來換去也沒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醫院的廣告,一半是幫人快速解決意外懷孕的煩惱,另一半是治療不孕不育。只得換了回來。
可是丁霽心不依不饒,她尖酸刻薄地說:
“普通話還沒我好!長得丑,聲音也難聽!難道這里的領導找的就是這么個小三?”
我只得關了電視。
看看手表,才七點多一點,離轉點還長著,悶頭悶腦坐著也不是個辦法,但我實在不善于挑起話題,好在佩佩開口了:
“霽心姐,你今天上山想求什么?”
“我?”丁霽心已經把她漂亮的風衣脫下來掛好了,她穿著一件中長的黑色針織衫,正對鏡欣賞著自己的身材,“——好像不應該先說出來的,聽說先說出來就不靈了——不過,告訴你們不要緊,你們待會也要幫著我求啊!我祈求啊,老天爺快快給我一個如意郎君,這一個人的日子啊,我快熬不過去了哦!”說著,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仰面躺了下去。
“你呢?子麥姐?”
今天說是來為咖啡館求財的,但是我并不怎么在意那份財,在路上的時候,我給桑家榆發了條短信,問他有什么要我祈禱的,他回了兩個字:平安。
“平安。”于是,我說。
“你呢?”
“我求大劉的公司風生水起,我求老天爺快快讓他迷戀上我。”佩佩嘟著小嘴,“然后……”
“然后什么?”丁霽心來勁了,以為佩佩要說個什么百子千孫之類的話。
“然后,狠狠把他甩了!”我看著佩佩,只見她撅著嘴巴繼續說,“害本姑奶奶辛苦追了這么久!一定要好好折磨折磨他!”
丁霽心哈哈大笑:“有骨氣!有骨氣!男人這種賤骨頭都是需要修理的!”
“那你求的如意郎君也是賤骨頭了?”我沒好氣地回敬了她一句。
“呵呵,那可不是,上我的當的,非精英不是!”
“唉……”佩佩嘆了口氣,“女人需要男人疼,可男人并不是這樣想的,他們從來不把女人當作一個獨立的人,他們認為女人只是上帝配給他們的一件附庸品,像金錢、權力、馬鞍……所以,他們總是把位子、房子、車子、票子、女人連在一起說。”
“你今天是么樣了啊?吃錯藥了?”丁霽心走到佩佩旁邊,像模像樣地摸了摸她的額頭,半開玩笑地說,“不燒啊?怎么這伢說起胡話來了啊?”
“這個世界,并不是真正地解放了女人。女人的生理、心理、情感結構,決定了女人處于劣勢,這是沒有辦法的。”我說道。
“是啊,唯一值得寬慰的是,這個世界對于女人也有寬容,在這個多元化的世界里,你可以選擇做一個什么樣的女人,被人包養,享受物質生活卻空虛寂寞;做一個賢妻良母,為老公、孩子、家庭熬干了青春,熬成黃臉婆,熬成黃臉婆之后呢……或者你可以選擇成為一個女強人,和男人一樣赤膊上陣,在一個沒有性別的地方拼殺,也許你會成功,然后你把男人當奴隸呵斥,呼來喚去,而你,徹底變成一個失去性別的人。或者,你不成功,爬不到金字塔的上端,被N多男人夾在中間,除了揩你的油時,他們不會想起你是個女人;你甚至可以選擇去當一個小姐,耗干青春之后,還可以找個男人嫁掉,那個男人會用你的錢,而不會問錢的出處……”
“行了!”我阻止了佩佩繼續說下去,“小丫頭怎么一下子這么悲觀呢,別凈想些不好的!”
“如果再過兩個月,大劉還是這種態度,我就離開武漢,我不想在這里呆了,我想換一種生活方式。”佩佩看著我。
“大劉怎么對你了?”我猶疑地看著佩佩,在她臉上尋找著答案,這個小女孩兩個月來瘦了不少,一雙鳳眼下已經有淡淡的黑眼圈了。
“大劉沒怎么她!就是沒怎么她,她才……失落的……”丁霽心吃吃地壞笑,我瞪了她一眼。
“沒有,他沒有怎么我。”丁霽心的玩笑并沒有打擾佩佩的情緒,她繼續緩緩地說道,“一切只有兩個字:甘心。我付出所有的時候,都告訴我自己,這是你甘心付出的,自愿受苦,你要切記勿貪求回報……這個世界已沒有什么準則能保證你付出就會有收獲、就會有回報……”
一席話說得三個女人都心灰意冷,我們都不再說什么,斜躺在床上,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聽說東泉庵以前是尼姑的庵堂,里面住著的也是師徒三人,想必,這里面住著的也是三個被男人傷透了心的可憐女人吧。
聽說真正的佛祖是博愛的,他保佑好人,也包容壞人,也許世人有一些小小的貪欲,耍一點小小的伎倆,在他眼里其實是可憐的,那些不過是被釣在銀鉤上苦苦掙扎的小魚而已,所以他也含笑將他們赦免了。所以我相信佛祖,他一定也能赦免我吧。
而姐姐和姐夫,姐姐是無辜的,小外甥也是無辜的,我理應為他們祈禱,可是姐夫呢?他罪有因得,死有余辜,可是,沒有姐夫,他們能幸福嗎?即使幸福,那也是殘缺的,不圓滿的吧,如此說來,我該怎么祈禱?如果佛祖也赦免了姐夫,那么,那個被情夫親手所殺的女子呢?佛祖該怎么還她一個公道?
原來這是一樁難斷的無頭公案。
于理,很簡單,如桑家榆所說,最多一個死緩。于情,那是萬丈紅塵,我怎么理也理不清。
屋里靜下來,就聽到外面人聲鼎沸,梵樂齊鳴,一定是開始做法事了。我們三人隨著進香的人群一起上山。山上真是人潮涌動,好多廟門前都被擠得水泄不通。
這天晚上,我們爬一程,歇一程,拜一程;再爬一程,拜一程,直到山頂。
第二天睡到午飯前才起,傍晚時大劉又派車來接我們了,丁霽心手癢,要了司機的車來開,行至金橋大道路口,丁霽心突然剎了一下車,意味深長地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感覺到她眼里有內容,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一個女孩穿著高跟鞋的修長的小腿從車門外收了進去,黑色的絲襪,紅色耀目的珠光皮鞋……那輛車的車牌號碼是鄂AL**,尾數是51,桑家榆的車……
25
F.有些人注定要重逢(丁)
武漢11月的天氣是真正的小陽春,大多數時艷陽高照。金燦燦的陽光穿過武昌的高樓大廈,掠過鋪金灑玉的長江,將江灘邊的樹影拉得長長的,那奪目溫暖的秋陽照在武漢關的鐘樓上,也照在我的心上,把我的心也溫暖了。
曾子麥的心上正陰云密布,我想叫她出來曬曬太陽,可她老關機,連QQ也不上,我沒辦法,只好一個人獨享這么帥氣的陽光了。我獨自驅車去了武昌,首義路廣場的菊花正香,一個人坐在斑駁的樹影里曬曬太陽,真是一件愜意的事情。我戴著太陽鏡,頭靠在長椅背上,幾乎被溫暖得融化了,正迷迷糊糊間,一對老夫妻將我吵醒了。他們領著小孫女來賞菊,中午氣溫升高了,他們手臂上搭著剛脫下來的外套毛衣,還拎著兩個大包和水壺。
他們一來,就把整條長椅占滿了,我只好向旁邊挪了挪。老先生滿頭銀發,他歉意地笑笑,說:
“孫女剛上完鋼琴課,看見這里菊花漂亮,要來玩。”
我笑一笑,算是回答。
不一會兒小孫女要喝水,喝完水,又喊累,要坐。老先生扶著腰要站起來,我笑一笑,站起來說:
“讓給你們坐吧,我走了。”
老太太連聲道謝,說:“往前走,前面菊花開得好燦爛的,姑娘你去看看。”
我信步向前走,各個參展單位將各個品種的菊花扎成不同的造型,不過,我最愛的還是整片整片種在苗圃里的菊花,那才是有生命的花朵。
穿著高跟鞋的腳走得生疼,眼睛尋找可以歇腳的長椅,一把金色的吉他將我的眼睛勾住,我順著吉他看過去,在樹影斑駁的長椅上,坐著麥迪。
一棵枝葉寥落的桃樹下,坐著麥迪。
金秋的陽光穿過斑駁的樹葉,在他那張俊朗的臉上搖曳著、閃爍著,他雙手拿著琴譜,但此刻眼睛卻微閉著,和剛才的我一樣,正在享受陽光,正在溫暖的陽光中小憩。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繞到他的背后,左手按住和弦,右手在琴弦上撥下去,嘩啦啦,吉他一陣亂響,驚醒了麥迪。
他失神地看著我,我立即向他展現出一個燦爛的調皮的微笑,他皺著眉頭,像在半夢半醒之間,伸出拿琴譜的右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像看不見,又像不敢相信,我心里的酸澀突然要涌上來,我連忙向右看,向上看,拼命地要把眼淚忍回去。
這場姐弟戀,我只能在他面前扮一個性感嫵媚、風情萬種的小姐姐。
終于,麥迪拉住我的手,要我在他身邊坐下來。我看著他,問了我想問的所有問題。
其實,故事很簡單。
我病倒的第二天晚上,麥迪也病倒了,急性闌尾炎,他連我的醫藥費都拿不出來,還能找我要錢?黑桃告訴了小蘇,小蘇的爸爸媽媽當晚趕過來,支付了所有醫藥費……
“你們……在一起了?”我偏著頭,要多嫵媚有多嫵媚地問他——我只是想掩飾自己心里的痛,那一副衣服演奏出的恩愛圖,再一次地在我的腦海里放映。
“是的。”我看不出麥迪是輕松還是沉重,他低著頭回答我,爾后又看著我的眼睛問,“你會瞧不起我嗎?”
想了好久,我終于說出“沒有”兩個字。
“我只是覺得……你賣得太便宜了,為什么不賣給我?”
麥迪并沒有生氣,只是淡然一笑:“我覺得這個你,比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你,真實得多。”
“你愛哪個?”他話音未落,我就揚起眉毛問。
“我還能愛你嗎?”他看著我的眼睛。
“你是說……?”我有點不明白,“正在失戀期……不過,我要重新考慮一下。”
麥迪抿了一下嘴唇,仿佛咬了一下牙齒,伸過雙臂來,緊緊地把我抱住。
“那……小蘇呢?”我不得不問這個我不想問的問題。
當我問完這句,睜開眼,就看到小蘇站在麥迪背后不遠處的陽光下,瞪著眼睛看著我們。我楞在那里,麥迪察覺出異樣,轉過身來。
小蘇手里的琴譜無力地垂下來,她看著我們,眼里的心痛無以言表。
“小蘇……”麥迪站起來,想朝她走過去。
“不!”小蘇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扔下琴譜就跑。
這個小廣場四周都是馬路,而且車行速度不慢。“小蘇,你聽我說……”麥迪連忙追過去,想把她拉住,可小蘇白色的風衣一眨眼就卷入到車流中了,聽見汽車叫囂著剎車的聲音,我尖叫著閉上了眼睛……我害怕看見那殘忍恐怖的一幕……
“你媽的!找死啊!”一聲粗壯的漢罵告訴我并沒有出什么事。
我緩緩睜開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麥迪拉著小蘇,一邊道歉一邊把她往路邊拉,小蘇一邊掙扎,一邊用粉拳在麥迪背上一陣亂打,麥迪把兩只拳頭捉住,騰出一只手來攬著她的腰,把她往路邊推。
我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我會去找你的,你等著我!”麥迪的這句話大概是對我說的。我睜開眼睛,看著他擁著小蘇消失在擁擠的人潮里。
大武漢人真多,一個人湮沒在人潮里,就像冒了一個泡泡,很快消失了,連影都沒有一個。
他會來找我嗎?
26.那盆仙人球
給桑家榆買的煙灰缸,給我自己派上了用場,每天咖啡館打烊后,我就斜靠在窗前的沙發上抽煙,有時候點一支蠟燭,有時候忘了點。窗外的蘋果樹結了幾個細小的果子,我本想留著等桑家榆來了一起去摘,可是等著等著,他一直沒來,被上學路過的淘氣小孩摘走了。
聽說抽煙會讓人衰老,聽說酗酒會讓人衰老,聽說傷心會讓人衰老,為什么痛楚的女人還要老得更快?為什么老天爺要把什么都留給幸福的女人?她們已經得到了幸福,還有什么必要留住青春的容顏?
我斜躺在沙發上,左手捏著那枚銀色的打火機,右手像桑家榆一樣彈著煙灰,裊裊煙火向上飄,燎著我的手,短短幾天,我的手指就被熏得焦黃,放在鼻前嗅一嗅,有幾分他的味道。
我不上網,也不開手機,我想,就這樣算了吧,就這樣讓世界把我遺棄了吧。
可是,可是,我還有一盆仙人球在他那里。我想把那盆仙人球拿回來。
那盆仙人球有怎樣的故事?
那盆仙人球是我們的孩子。
是的,是我們的孩子。
大四那年的那個櫻花之夜,有一顆小小的種子在我的身體里發芽了,這是一件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的事情。我帶著驚喜和甜蜜去回味那份交融,體會身體里每一份小小的變化。 這是一種真正的融合。
我懷著戰栗的心情要去把他結束。盡管結束是一個痛苦的過程,然而為了桑家榆,我不得不這么做。如果是為了他而犧牲,于我,那也是一種幸福。
我一個人去的校外的小醫院,一個人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冰冷的器械伸進去……我好疼好疼,那時我就知道,原來愛一個人要這么疼,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就要這么疼。
劇痛一陣陣襲來,連讓我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我好想把自己的身體擯棄,旁邊的小護士可憐我,來抓住我的手,我抓住生還的機會似的,抓住她同樣冰涼的小手,我好痛好痛,指甲深深地掐到她的皮膚深處,她咬著沒有血色的嘴唇一聲不吭……
最后胚胎取出來了,那個可憐的小生命只有半個雞蛋那么大,我向醫生苦苦哀求,將那個小生命的碎片帶走了。
那個小護士幫我找來醫用塑料袋,我一層一層地把他包裹著,一直捂在手心里,我想用我同樣冰涼的手掌溫暖著他。然而他和我身體里的血液一樣,徹底變涼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害怕失去他,害怕他會消失,害怕他失去我會害怕。
等我的身體恢復一點力氣的時候,我買來一盆仙人球,聽說仙人球嗜血,而且生命力很強,我把他埋在了花盆里。
我想,這樣他就不會消失,不會離開我了。
等我的身體漸漸能夠正常活動的時候,我把那盆仙人球送給了桑家榆,我央求他無論如何不要拋棄它,他答應了,而且,他也做到了。
難道現在他卻要拋棄我嗎?
我的腦海里不斷地浮現那只穿著黑色絲襪和紅色皮鞋的性感的腿。
我問自己:如果他回來找你,向你解釋了一切,而且那解釋是真的,不牽強不附會、真實可信,你打算就這樣下去嗎?你確定自己能忍受這種日子?
這問話,我已分不清是自己還是丁霽心的。我知道這種日子是和大多數人所不同的,并被大多數人反對的,因此我要受大多數人無需受的苦,受大多數人不能忍受的痛。
一種被啃噬一樣的疼痛將我拉回現實,手指間夾著的香煙燙到了食指,我一松手,煙蒂掉到了地板上,我連忙坐起來踩滅了它。
門外車燈一閃,一個瘦削的男人從車上下來,推開了咖啡館的門。
我曾說過,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良善之人,因為他們都有一顆人心。
是的,是桑家榆來了。
27.芳香之旅
是的,桑家榆來找我了。
這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我們能弄清真相?因此,我再一次選擇了緘默,我沒有去問他,沒有去問他那雙黑絲襪,那雙紅皮鞋。除了他親口承認那之間的關系,我又能相信什么巧合,什么解釋呢?所以,不如不問。
咖啡館的夜晚靜謐而溫柔,一如他的親吻和愛撫。他手指上的淡淡煙草味道,一如既往,那是迷情劑。
“你想去我的家鄉看看嗎?”他斜躺在蘋果樹下的沙發上,吐了一口香煙,問我“——我長大的地方?”
幸福似乎來得有點突然,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我的生活周圍,那是一道道密實的藩籬,我沒有辦法把你帶進來,你愿意去我長大的地方看看嗎?”他總能聽到我心里的聲音。
“我……愿意。”我咬緊嘴唇,蹙著眉頭,不讓不爭氣的眼淚流出來。
星期六的早上,他開車帶我去了他的家鄉,我們先經賀勝橋至咸寧,然后繼續南行。盡管同屬湖北境內,但風物已有些不同。道路兩旁零星有些黑瓦白墻的房子,門楣上都用黑漆大字寫著些:潁川次第、山陰次第什么的。我好奇地打量這一切,想象著小小的桑家榆背一捆柴行走在山路上。——我多想認識那時候的他!
接近正午時分,我們到達一座大山腳下,那是一個翠竹滿山的地方,高大的毛竹把山嶺裝飾得青翠欲滴,一陣山風拂過,竹尖點點頭,彎下腰,發出悅耳的沙沙聲。只是山下的房屋更見矮小破舊。黑色的屋脊中間被壓彎下去,兩頭微微翹起,正廳只在大門兩側上方開了很小的窗戶,可以望見黑漆漆的廳堂。門口歪歪斜斜鋪著石階,青石板已經被踩得烏黑發亮,看上去都不像人能住的房子,可大門卻洞開著。
桑家榆見我瞪著眼睛好奇地看著窗外,一邊停車,一邊說:
“這就是我的家鄉,我就是在這里長大的。”
他把車停在池塘邊的竹林里,牽著我往山坡上走,山坡上有只有一戶人家,門鎖著,看上去已經很久很久沒住人了。
走到門前站定,他掏出鑰匙來,“咔”的一聲,很輕松的就將門打開了。推開吱呀叫喚著的木門,里面竟然干凈得像剛剛打掃過的。我再次睜大眼睛看著他。他不看我,自顧自地說:
“邀請你來之前我叫人打掃了的。”
我握著他的手用了用力,他感覺到了,偏過頭來,看著我,然后輕輕把我抱了起來,放到神龕前的八仙桌上坐定。
“你知不知道?小屁孩是不能坐桌子的啊?”
我知道他在使壞,說:“我知道,你放我下來啊。”
他卻偏偏不讓。我拗不過他,只得看著他。
他盯著我的眼睛說:
“沒拜過堂的媳婦,那就坐坐桌子吧。”
我眼里有淚要滑落,扭過身去看神龕,上面香爐和蠟燭都有,我回過頭來,伏在他的肩頭,不禁要哭出來。
“好了,”桑家榆卻把我抱下來,“小屁孩桌子坐夠了沒有?怕不怕大人打?”
待我將眼淚忍了回去,他又問:“主婦大人,我們現在吃什么啊?”
我這才破涕為笑,伸手將他打了一下:“我初來乍到,什么也不熟悉,你叫我怎么辦啊?”
“唉,看來還是要我出馬了……”桑家榆少有的開起玩笑來。
不一會兒,果然有一個當地打扮的婦女送了一竹籃吃的過來,揭開來看,有兩大碗青菜,兩大碗米飯,還有一小罐雞湯。
桑家榆把竹籃提到門外的竹林邊。他家老屋門前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告訴我這以前是做稻場的,上面可以給稻谷脫粒,還可以曬東西,以前的花生、紅薯干什么的,都要在上面晾曬。
空地四周都是毛竹,毛竹生得密密匝匝的,鉆進林子幾步就看不見人了。桑家榆在前面帶路,鉆進竹林后向高處走,他繞到他家的后門,這個小土坡上除了有高大的竹子,在竹林的下面還一叢一叢的生著茂密的野菊花,此刻正星星點點地開得燦爛。
桑家榆把蓋籃子的布揭開,鋪在一片野菊花旁,把籃子里的飯菜一碗一碗地拿出來。然后脫下自己的外套,讓我坐在上面。
我們一邊吃一邊聊天,他開始給我講他的故事,講他小時候怎樣爬樹、怎樣摸魚、怎樣當孩子王……他問我雞湯好喝嗎?他告訴我,他家里沒人了,只有一個嫁得很遠的姐姐……
當太陽爬過房頂的時候,他摘了一束野菊花遞到我鼻子底下。
“香嗎?”他問。
“香。”
“很多人不習慣這種香味……有點苦……”他站起身子,走過來,松軟的雜草在他腳下發出輕輕的呻吟,“只有我們這種山村長大的孩子才喜歡。”
我想說:我知道你無所傍依,我知道你的每一步都是自己艱辛地走出來的……可是我什么都沒有說,我明白他明白,那么就失去了用言語表達的必要。
他坐到我背后,環住我的腰,把我的頭別過來,一下一下溫柔地吻我……
我們在野菊花叢中睡了整整一個下午,醒來時我的頭發上、皮膚上滿是野菊花的香味。
傍晚時分,我們步行很久去小鎮上喝酒,直喝到兩個人都要大醉,然后又去小鎮旁的湖邊賞月。看月亮從云層中涌現出來,升到正中天,桑家榆突然詩興大發,接二連三地背起詩來,我坐在草地上仰頭看著他,接連背了幾首長詩,他還不盡興,要去街上找毛筆宣紙來寫字。
我跟著他瘋鬧,一家家地去敲小店的門,小鎮上沒有找到賣生宣的店子,他看到前面有一處燈火通明的地方,我們又繼續向前走。一路上,他都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我真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他陪著我走到黎明、走到天光四亮、走到一個花香滿徑的地方,我們彼此只擁有對方,除了對方,什么都沒有。
等我們瘋跑過去,那里竟然是一個蔬菜批發市場,一眼望不到頭的瘦街上,全是菜農和綠油油的青菜。農民們披星戴月推著一車車的蔬菜趕到這里,在路邊將一筐筐的菜碼好,等待著買家,他們忙碌著,仿佛此時不是午夜,而是葉上初陽的早晨。
萵苣削得整整齊齊,碼得很高,小白菜在直徑一米的大鐵絲筐里、菜幫子朝外圍成一個圓,像一個大菠蘿。菠菜、茼蒿、芹菜都水靈靈的,碧綠的葉子在燈光下閃動著誘人的色澤。
“買點菜吧?”我們倆異口同聲地問對方,說完,因為這不約而同,都會心地大笑了。
才花了五塊錢,就把我們一天要吃的菜買夠了,桑家榆付了錢,從我手里拿過菜提著,然后依然騰出一只手把我牽著。
柴米油鹽醬醋茶,原來一粥一飯也可以這么詩意——是因為他、因為愛才如此,還是因為稀有才如此?
紅燭過半,夜已深沉,我從他溫暖的懷抱中掙脫,在他家廳堂的八仙桌上,借著紅燭的微光,給他寫下了我平生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情書。
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旅程,可惜一切就要結束了,我還是不得不離開他。
縱使去過他的老家,“見”過他的父母,縱使給他做過一日三餐粥飯,我還是不得不離開他——還有什么日子能比這個更親密、更美好的?
我們都有一顆自由奔放的心靈,可世界總有高高在上的規則。規則給我們劃定了一個安全的區域,我在區域之外。我太愛,太痛,所以只能放下。
親愛的他不知道我做出這個決定需要多大的勇氣,我愛他,就已用盡我最大的力量。離開,更是用盡了所有力氣。
還有多少未完的故事?還有多少未了的心愿?親愛的,這一粥一飯的恩情,你何時還我?
我們曾相約著明年七月去廬山消夏,相約著冬天去海南度假,相約著要在天邊種一棵菩提,然后看它慢慢長大,相約著去看西夏的老宅子、昆侖的落日……我們曾相約著給我一個只屬于我一個人的他的生日……我們曾相約著……有那么多的約定,都沒有來得及實現。
我知道,即使我給他時間,我繼續等待,也等不來這一切,等來的除了他的愧疚、我的怨懟,還有什么?有太多無能為力、有太多身不由己……有太多的不可預知……他給了我一個關機的48小時,已經夠了。
他驅車離開的時候,路過我們賞月的小鎮,我看見一支綠色的郵筒立在路邊,我松開他牽著的手,將那封信投入了郵筒。
他問我:
“寄的什么?”
“一封情書。”我回答,“給我最愛的人。希望他小心查收。”
他淡淡地一笑。
這朵微笑烙在了我的心底。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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